康小梅這一次從家里搬出來,是鐵定了心要把婚離掉的。
一個人要是覺著另一個人不順眼了,他的模樣、他的衣著、他走路的架勢、他吃飯時嘴里總會發出的吧嗒吧嗒聲,以及他作為男人那最隱秘的部件,就沒有一樣是好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很久以來,康小梅眼里的王永杰就是這樣的。吵也吵了,鬧也鬧了,然后就懶得吵也懶得鬧了,變成了漫長的冷戰。再后來就幾乎連冷戰也談不上了,誰都懶得看對方一眼,比鄰居之間還陌生,不像冷戰時期還常常交換一個冰冷的眼神。分床分房睡覺不說,家里也幾乎不生煙火。這種冰冷乏味的日子說慢也不慢,一轉眼就是好些年。
前面都鬧過好幾回離婚了。離婚是康小梅最早提出來的。說實在的,這樣過著實在比離婚還難受。王永杰不跟她當面討論這個問題,卻一封一封地寫信,而且一寫就是十頁八頁。這種信,不需鴻雁傳遞也不需郵差投送,走兩步路就可以放在她的枕頭邊。沒有辦法,康小梅也就只好采用同樣的辦法,寫好了回信再放到王永杰的枕頭上。反正兒子從幼兒園到小學都在爺爺奶奶家住,這不大的空間足夠他們折騰。多少年多少個回合下來,這樣的信要是收集印刷出來,那一定會比魯迅和許廣平那冊薄薄的《兩地書》要厚上幾倍。王永杰是堅決不同意離婚的。他在信里歷數他對康小梅多么多么忠心不二,而這些好處最終都落實到一個“錢”字上,連他給康小梅買過的一雙拖鞋、他們一塊兒吃羊肉泡饃時他自己吃普通的而給康小梅和孩子吃優質的都毫不遺漏。不僅如此,這個在大學里學物理的人寫起信來,簡直就像一個激情奔放的詩人,他在信里反復強調的理由就是要為孩子考慮,“孩子!孩子!孩子……老婆,你難道真的忍心嗎?”王永杰要是攬住康小梅的肩膀,親切地叫上一聲“老婆”的話,康小梅恐怕早都心軟了早都回心轉意了。可王永杰從來都沒有過。是啊,的確要為孩子考慮的。康小梅也想到了自己的童年,父母都是離過婚的人,雖然她和弟弟都是父母的親生,但父母之間似乎總有些別扭,不像人家的父母那樣和諧。康小梅最終軟了。他們前面的幾次鬧離婚都是這樣不了了之的。
康小梅是兩星期前搬出來的,她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住,準確地說是多半套,因為兩居室的房子中,那一個小間,房東自己還占著,堆滿了東西,鎖上了門。房東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塞進這一間房子里。對于康小梅來說這樣也好,可以少花一些房租,反正就她一個人住。這是一片企業住宅區,住在這里也很少能碰見機關的熟人。康小梅是看到貼在墻上的小廣告找到這家房東的。房東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白凈苗條,穿著大多數老太太們穿的那種廉價的衣服。稍有不同的是,房東老太太的衣服卻并不隨意,她在衣服的胸前,綴著一朵絨布做的紫羅蘭花。因了這朵絨布花,康小梅就多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老太太,她和這個小區里出來進去的其他老太太們還是有些明顯不同的,但又說不清是哪里不同,也許就是她那比較明顯的南方口音,還有那種叫做“氣質”的東西吧。康小梅沒有心思去太多琢磨她,說好了房錢,就倉促地搬進去住了。康小梅從家里搬出來時,只帶了一套簡單的鋪蓋,再就是自己的一大包衣服。老太太看著她安頓下來,然后她們一塊兒看著把水電氣的儀表數字抄了下來,一式兩份,等到以后算賬時用。
弄完了這些,老太太坐在床邊還不想走的樣子,沒話找話地說:“我看你穿的是公家的制服,是個有權的干部呢!是公安局的吧?”老太太看樣子分不清公檢法的服裝。
康小梅敷衍地笑笑,沒有糾正她的話,沒有告訴她自己是法院的。她說:“大媽,那是不是就這些了?”
“好,就這些……好。”老太太這才站起來往出走,出門前又站住了,交代說,“我就在樓后面的茶水房那里,有啥事不方便了你叫我一聲。”
康小梅說知道了。老太太又指指那間鎖了門的小房子說:“呵呵,我的所有家當都在那里面,你也操個心。”
“你放心,我不會動它們的。”康小梅都有些不耐煩了,老年人就是啰嗦。這種房屋租賃關系就是一種金錢關系,有押金,房租按月繳納,誰還能把你的房子背走不成?
“沒事沒事,我就順便說說的。”老太太這才絮絮叨叨地走了。
康小梅關上門,疲憊地躺在了床上。誰知道這一個回合的消耗下來,又得費多少時間呢?不管多長時間,康小梅都要挺下來,直到把這個婚離掉。她不會再中途心軟妥協,搬回去。康小梅覺得她這回把一切都想好了。縱然是一罐優質的蜂蜜,這么多年鬧下來,垃圾柴草都往進扔,也該倒掉了,更何況原本就不是呢。
康小梅總覺得,他們的結婚本身就是一本糊涂賬。
他們當初是一塊兒分到一所中學教書的。康小梅教語文,王永杰教物理。教師們有家的有家,有主的有主兒,各人不但有著一種已有的生活軌跡,也有一副對教書這種職業的熟練和滿不在乎。作為新來者,他們倆卻對這一份工作充滿了陌生感和新鮮感,就很自然地交談得多些,也很快就熟了。教書的生活是灰色的,把一個個雷同的日子重重疊疊地摞起來,過后都沒法分清哪一天是哪一天,也說不清都干了些什么,因為并沒有特別的顏色把某一天標記出來。上大學的時候,誰不想七想八的啊?那些有關系的同學,都分到了一些大機關。雖然沒有關系但長得漂亮的,也被沿海地區的一些合資企業挑走了,康小梅沒有關系也不漂亮,就只好落腳到這么一個陌生的小城市里,當孩子王。康小梅是外地人,在這個小城市里舉目無親。她那時候除了上課,老是捧著一本外國小說在看。大學中文系里規定了許多必讀書目,可那時候應付考試第一,并沒有太悠閑的時間沉浸在小說中。看書也是需要心境的。許多大部頭的小說,倒是康小梅在當了教師的最初這段時間里看的。而王永杰的家就是這個城里的,每天都回家吃飯。他們熟悉了之后,王永杰就經常從家里給康小梅帶一些吃的,許多次都是那種小碗般大的包子,里面包著白菜粉條肉末。每次用塑料袋提來時,塑料袋里蒙著一層熱氣,還熱乎乎的。王永杰說是他媽自己蒸的。從這包子的包法,就可以知道這一家人的憨厚老實。學校里的食堂,要死不活的,就那么幾個單身教工在吃,每天都是那種重復的飯菜,實在吃得人沒有胃口。康小梅她媽是個知識分子,在一家企業上班。在康小梅小時的記憶中,她媽是很少自己做飯的,要么是他爸瞎湊合,要么是給她和弟弟每人幾毛錢讓他們在外面買東西吃。王永杰帶來的包子,讓康小梅感受到了一種家的溫暖。
在王永杰叫過多次以后,康小梅就去了王永杰的家。這個家果然就如那種小碗大的包子所顯示的那樣樸實。那套位于工廠家屬區的房子,陳舊仄小,也就四五十平米。王永杰一家都是工人,出了王永杰這么一個上過大學的白領,自然是滿足而又自豪。如今兒子又帶回來一個女大學生同事,他們就更是喜出望外了。王永杰他媽殷勤地端水遞茶,他爸則用那粗大的手笨拙地給她削蘋果,削到最后,干脆就用手指捏在削過的蘋果上,水津津的果肉摁上了他的污手印,他移開手指,拿刀子把那污處削掉,其他地方又摁上了污跡,越弄越亂,憨厚的老頭子額上都冒出了汗珠子。他們平常大概都是洗一下就直接吃的,所以削得很不熟練。康小梅趕緊接過那只蘋果,裝作不在乎地咔嚓咔嚓吃起來。
王永杰他姐也特意趕過來幫著她媽做飯。她們在廚房里竊竊私語,康小梅聽見都是談論她的。康小梅第一次在王永杰家里吃的這頓飯,的確是精心準備的,滿碟子滿碗地擺了一大桌,足足有十幾樣,這一家人待人實實在在的。不過也確實條件有限,大都是些蘿卜白菜豆腐之類的素菜。大概是盤子不夠了,幾樣菜就盛在粗瓷大碗里面。
康小梅后來才意識到,王永杰一家人一開始就把自己當作未來的兒媳婦看待,而康小梅也正好被這種樸實的煙火氣兒所吸引,一切都似乎別無選擇順理成章。后來就糊里糊涂地結婚糊里糊涂地有兒子了。那時候要說唯一不滿足的,就是王永杰的個頭兒太低,看上去比康小梅還要低一些,而且也瘦弱了些。怕走在一起使王永杰顯小,康小梅那時候主動做出了犧牲,很長時間都放棄了穿高跟鞋。那時候的王永杰,頭梳得順順溜溜的,雖然瘦小,卻還精神。誰能料到他后來就會變成那樣呢?蓬頭垢面不說,還了無情趣。吵架從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康小梅在罵王永杰是一頭“機械學院呆板系畢業的木瓜豬”的同時,也總是怨自己長了一雙豬眼。王永杰畢業于機械學院,當然機械學院里并沒有什么“呆板系”,但他的呆板,在康小梅眼里卻是一定的。教書這種工作,干到頭來,難道就非得把人都干成這樣子不成?
康小梅當年離開學校是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會。
她母親一個大學同學的中學同學,從外地交流到這個城市的中級人民法院當院長了,康小梅她媽得到這個消息如獲至寶,就拽著那位大學同學一塊兒過來,帶著康小梅去找到那個新來乍到的陳院長,提出了想讓康小梅調到法院的事情,沒想到陳院長一口就答應了。他們要請陳院長吃飯,后來的飯卻是陳院長款待的。陳院長一個電話,辦公室安排好了。吃飯的地方是市里最好的一家賓館。陳院長那天見到中學同學,心情不錯。陳院長個子低,卻不影響他在別人眼里的高大。瓶子底兒一樣厚的深度近視眼鏡在賓館餐廳里明亮的水晶吊燈下放出一圈圈亮光,他能看清別人,別人卻看不清他,因此就更多了一種神秘感。康小梅那時候很害羞,更是不敢看他。陳院長看著身邊的三個人說:“咱們一共就四個人,這飯怎么吃啊?菜還真不好點呢!”
康小梅她媽殷勤地說:“你給娃辦這么大的事呢,本來是我們要請你的,你看你看還要讓你破費招呼我們,真不好意思,就簡單些簡單些吧!”
陳院長呵呵一笑,說:“那好那好,就簡單些吧!”
這一“簡單”,就是六個涼碟,然后一人一頭鮑魚,一碗鮑翅。康小梅是第一次吃這種大頭咸菜、水煮粉條一樣的東西,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它們的價值,只是覺得并不好吃。陳院長坐在主席位,他的那位中學同學和康小梅她媽把他夾在中間。康小梅則怯生生地坐在大圓桌靠門的地方,陳院長的對面。陳院長的那位中學同學不愛說話,康小梅她媽卻是個話簍子,話都讓她說了。康小梅她媽在企業搞推銷,他爸則在這家企業的子校當教師。在康小梅打小的印象中,他爸不聲不響,她媽總是滔滔不絕,一說起來就一套一套的。這會兒人一高興,就更是沒完沒了。搞推銷的人還有一種見面熟的本領,沒多大工夫,她跟陳院長就打得火熱,好像她才是陳院長最早的同學和朋友。那天喝的是茅臺酒,康小梅她媽反賓為主,從一開始就把酒瓶子掌握在自己手中,頻頻地給陳院長倒酒敬酒,一瓶酒幾乎全都讓他們兩人喝了。院長的那位同學不愛說話也不能喝酒,勉強喝了兩杯就紅脖子漲臉。康小梅她媽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睛一直就不離開陳院長的臉,她還親昵地拈掉陳院長肩膀上的頭發,并把嘴湊過去輕輕地吹掉那上面的頭皮屑。她對陳院長說:“陳院長,娃以后到你那里了,你就當是自家娃一樣使喚,給她多壓壓擔子,有啥不對的你就多指教她。”
“呵呵,等娃來了再說,來了再說。”陳院長說著就盯住康小梅看,“女子,你多吃么,你看你那么瘦還不好好吃飯。”康小梅那時候確實又瘦又高的。
“好,好,我吃著呢。”康小梅局促地答應著,紅了臉。
康小梅她媽說:“小梅,還不給你陳叔敬酒?”
后來跟那些新調進法院的人說起來,他們都說花了多少多少錢,相比之下,康小梅的調動簡直就跟撿來的一樣便宜。這頓飯以后一個月之內,康小梅就調到法院上班了。那時候還不興什么考公務員,一紙調令,康小梅就到法院上班了。雖然一開始去只是在辦公室里搞些收文發文跑腿的事,但每天出入在門額上頂著國徽的機關,是令自己鼓舞也讓那些教師們羨慕不已的事情。我們這種小城市,一覽無余,要分層次,無非就是兩種:官或者民。
自從到法院上班以后,康小梅她媽三天兩頭給女兒打電話,催她主動去跟陳院長接觸。康小梅卻沒有借口也沒有勇氣去跟人家領導套近乎。康小梅她媽說,你看你這沒出息的,把路給你鋪得好好的,你不趁熱打鐵等到晾涼了就來不及了。康小梅卻沒有去,她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康小梅沒有想到她在法院上班的第三個星期,陳院長竟主動找她了,打電話叫她到辦公室去一下。康小梅過后才知道這其實是她媽促成的。她媽自從和陳院長吃過那一頓飯之后,一下子就成了熟人,隔三間五就給人家打個電話,口口聲聲“大恩人”、“感激不盡”之類的話,然后又要說陳院長的魄力和魅力終生難忘等等等等。她媽未必預料得到后面發生的事,卻極力要把女兒向陳院長推近。康小梅她媽一直瞧不起康小梅他爸那個當教師的高大男人,卻偏偏要把武大郎一樣的陳院長捧得比武松還高大威武。陳院長是下午下班前打電話叫康小梅到他辦公室去的,說他晚上在省城有個私人活動,要跟別人談個事,剛來不久,帶別人也不方便,想帶康小梅一塊兒去。
陳院長自己開的車,就拉康小梅一個人。康小梅縮在寬敞豪華的后車座一角,雙手合攏夾在腿間,一聲都不敢吭。陳院長個子低不說,還沒有脖子,高高的座椅靠背擋著,康小梅從后面幾乎看不見他,只覺得汽車在呼呼地往前跑,就像一輛無人駕駛車。陳院長從座椅旁邊探出頭說:“女子你放輕松些么,緊張啥呢!”
“陳院長,我好著呢。”
“嗨,這傻女子,”陳院長擺手說,“沒人時就甭叫我院長了,叫叔好不?”
“我知道了,陳叔。”康小梅膽怯地說。
“女子,有啥笑話你也給叔說說么。”
“陳叔,我沒有啥笑話。”康小梅老實地說。
康小梅不知道陳院長其實也未必就要聽她說笑話,只是在把話題往笑話上引。陳院長接著就自己說開了,都是些黃段子。平常坐在辦公室里、主席臺上十分威嚴的陳院長說起這些來,真是景德鎮的瓷器,一套一套的。康小梅雖說也算過來人了,卻羞得滿臉發燙。陳院長把車子直接開到一家五星級賓館,下車前陳院長問她:“女子,這地方你沒來過吧?”康小梅說沒有。陳院長說:“你看出來進去的都是些有錢有身份的男男女女。越是高檔的地方越是安全你知道不?”康小梅卻突然感到了一種隱隱的不安全,但她沒敢吭聲。陳院長登記了房子,然后就領康小梅去餐廳,還是吃的鮑翅。這是康小梅平生第二次吃鮑翅,她頭一回知道了鮑翅的價錢。
接下來康小梅被領進了一個套間客房,不安全的感覺越發逼近了,康小梅只覺得心在發慌,她問:“陳叔,你說要談事情,人啥時候來呢?”
“呵呵,”陳院長笑道,“不來才好,就咱倆談談不也挺好嘛。”
見康小梅一副不解的樣子,陳院長說:“嗨,一天從早忙到晚的,你今兒陪叔誤樂誤樂好不好?”陳院長想要說的是“娛樂”,只是他不知道“娛”字的讀音。陳院長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乍一看像個教授,在院里講話時也老是讀錯字,他不講究這些。
陳院長接著不需要任何拐彎抹角就直奔主題,他說:“你媽成天說讓我關心你呢,我看你也是個本分女子,咱今兒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康小梅是束手站在那里讓陳院長把她剝光的。雖然是生過孩子的女人了,雖然皮膚并不是那種雪白的,但卻緊繃勻稱,雙乳堅挺。陳院長用手摸康小梅,從上往下摸,摸到了小腹上那一道疤痕,就很內行地說:“孩子是剖腹產的?很好,很好!”
陳院長卸掉眼鏡后是一雙暴突眼,腫眼泡,臉色焦黃如臘肉,湊近以后臉上的汗毛孔跟一個個針眼似的,有些怕人。康小梅緊緊地閉上眼睛。賓館里的豪華明亮整潔讓康小梅如在夢中,卻分明助長了一身贅肉肚大如鼓的陳院長。陳院長動作起來,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卻并不笨拙,王永杰都不及他。康小梅那時候能進行比較的就只有王永杰。突然的吞咽之后,康小梅的身體就跟她的胃接受了那陌生的鮑翅一樣,不辨滋味。漸漸地康小梅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迎合起來,扭動顛簸并且享受了,陳院長滿頭大汗直喘粗氣連聲叫好。那時候康小梅第一次意識到做愛這種事其實并不在于和誰做,關鍵還得有環境和氛圍。陳院長在這間豪華賓館房里給予她的,是她在自家那個仄小的房子里所享受不到的,也是王永杰所不能給予她的。康小梅后來的衣服是從內到外更換的,先是文胸、褲頭,然后才是一套一套的名牌外衣。陳院長隨手給的一張商場購物卡,康小梅就可以買來好幾件行頭。
時間表就是這樣,在陳院長給康小梅“壓擔子”之前,陳院長先壓了她的身子。
不過,等到陳院長恪守承諾,終于給康小梅壓上擔子、提拔她為副處長的時候,已是三年之后的事了,陳院長那時候早已不再壓她的身子了。那時候,距離陳院長退下來也只剩下一兩年時間了。
在康小梅的記憶中,陳院長壓她的身子要說只有少半年時間,那一段比較集中,差不多一周就有一次,比她生過孩子以后和王永杰之間還要頻繁。后來就漸漸少了,偶爾也帶她出去過幾次,康小梅明顯能感覺出來,陳院長是在照顧自己的情緒。康小梅清楚她被別人取代了,而且取代她的人不止一個。院里那種騷狐貍女人有的是,不漂亮也不年輕的康小梅當然不是她們的對手。康小梅清楚她只是在陳院長新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時給他補了個空兒。不過陳院長還是念舊情的人,三年后終于把擔子壓在了康小梅身上。誰知道好景不長呢,陳院長一退,院里在重新聘任中層干部時,她的擔子又被卸掉了。那些騷狐貍女人們又在尋找新的目標了,照樣人五人六。康小梅卻落到了底,被安排在院里最沒人瞧得起的檔案室里,和三個退休返聘的老頭子管檔案。一切都像一場夢。
明天,離婚。
這一個離婚的前夜康小梅卻實在空洞得很,她需要見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有人來陪陪她,不是要做什么。這種時候,康小梅哪里有心情做什么?
她想到成軍,也只能是成軍了。成軍跟她康小梅一樣,也是法院里的“爛人”。法院百十號人,要排隊的話,他們注定都排在尾巴梢兒。
法院的檔案室要說就是一個大倉庫,不光是紙本的案卷,更多的更占地方的則是那些作案工具實物,多少年的東西都有,什么都有,砸死人的斧頭,勒死人的繩子,捅死人的刀子,上面沾著發黑的血污,一堆一攤地放置在架子上、地上,上面貼著案件的名稱標簽。沒事的時候,那幾個老頭子就在那一排排的架子前轉悠,見物憶事,他們把那些作案工具拿起來看一看,就像在看一件古玩,然后手也不洗就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笑談那一個個千奇百怪的殺人案子,遠沒有他們平常談論柴米油鹽漲價時那樣激憤。許多案子都是他們當年親手辦下來的,所以他們講得生動真切。偌大的檔案室本來就彌漫著濃濃的死亡氣息,老頭子們一講,那些死去的人又一個個活了過來。康小梅從不直接用手去接觸那些東西,每次搬動整理,她都是戴著那種把整個胳膊都能塞進去的皮手套。盡管這樣,下班回家前她還是要打上肥皂把手洗了再洗,總覺得洗不凈。康小梅上班時也不愿意在那里面多呆,凡是有外出傳遞交接案卷的事,總是她去跑。
從陳院長帶給她的那種晶光閃亮的世界里出來,康小梅已經沒法再真正回到她和王永杰那種灰暗的生活中去了。副處長的位子被擼掉之后,康小梅身心的傷痛更是沒法從王永杰那里得到丁點療治。王永杰不愛聽機關里的那些事情,正像康小梅不愿意聽王永杰所說的學校里的事情一樣。王永杰過去從來沒有問過康小梅她那一套又一套的鮮亮衣服都是從哪里來的,現在自己花錢買一些衣服以竭力維持那種高度,每次都要招來夫妻間一頓吵鬧。在王永杰看來,老百姓過日子,既然不可能暴發,就得靠細水長流地積攢,王永杰身上永遠流淌著他那個工人父母的血液。孩子上學以后一直是王永杰的父母帶著,剩下他們兩個人在家里,先是沒有了交流,再下來就分床分房睡了。
成軍就是這時候進入康小梅的生活的。依然是個小男人。從王永杰到陳院長再到成軍,一個個都是小男人。康小梅在內心里比較過他們,她好像就是這種小男人命。成軍是院里的司機,開著院里最破的一輛桑塔納汽車。司機開的車就跟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樣,一定也是身份的象征。成軍和他那輛車一樣,邋邋遢遢的沒個神氣。不過康小梅如今落下來了到了這個份兒,院里的好車是輪不上她坐的。她出去辦事,提取或者傳遞檔案,車隊給她派的車就總是成軍的那輛破車。要說還是康小梅主動走近成軍的。那天出去辦事,完了已到吃飯時間了,康小梅就主動請成軍一塊兒吃飯。院里的這庭那處,都有些收入,有小錢柜,可以公吃公喝,康小梅在檔案室是沒有這種便利的,康小梅自己花錢請成軍吃飯。他們到了一個叫做老虎大盤雞的地方,要了一個包間,那種包間是日本式的地座裝飾,包間里還帶卡拉OK,可以吃飯娛樂一體化。在這樣的地方吃飯,又是一男一女兩個人,沒有事都會釀出事來的。康小梅是否事先就有這種思想準備,她自己也說不清。他們脫了鞋子,并排坐著,才幾杯酒下去,成軍就等不及了,攬住了康小梅的肩膀。然后又跑過去反鎖了包間的門,把康小梅死死地摁倒在木地板上,像釘釘子一樣地一下子釘了進去。司機這種粗人是不講究什么情調也沒有什么過渡的。那種硬木地板上的釘人讓康小梅的身體無以緩沖,一下一下是那么實在又是那么刻骨銘心,痛并且快樂著。在康小梅與王永杰分居的那些漫漫長夜里,身體里某種東西時不時就會在半夜里醒來,攪得人不得安睡。人心情不好不想搭理它們,是它們自己醒來的。每當那種時候,康小梅甚至希望王永杰突然間奪門而入,掰開她的腿就直愣愣地闖入她的身體,有那樣一次,她一定就屈服了,可是一直都沒有。王永杰每天都睡得像個閹公雞一樣。
從此以后,那輛破桑塔納就成了康小梅常坐的車。車子雖破爛不堪,一跑起來跟哮喘病人一樣呼哧亂喘,卻可以拉著她四處跑。當然,成軍拉康小梅去的都是些不上檔次的地方,和陳院長當年領她去的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語。成軍熟悉那種不上檔次的地方。他對城郊河灘上那些棚戶“雞窩”的行情也了如指掌,說是打一次炮才50塊錢。康小梅知道成軍大概是常去那些地方的,但她不愿意多問。這種困難時期的些許溫暖,讓康小梅對成軍和他的破桑塔納心懷感激。
這次出來租房子以后,康小梅一開始就給成軍打電話說了。兩個星期過去了,成軍卻一直推說有事沒有來過。過去每次出去,成軍在汽車里就猴急難耐拉開褲子拉鏈往康小梅的身體里頂。這回康小梅租了房子,把自己擺在一張大床上,成軍卻不閃面了。成軍的心思康小梅還是明白的,玩一玩可以,他是怕康小梅這下真正離婚了把自己拴住不放。
康小梅還是忍不住再一次給成軍打了電話:“王永杰這下答應明天就跟我去辦手續呢,不知他這一回會不會再不去。就是真的去了,他會不會別上刀子把我捅了,你難道真的就不關心一下嗎?”
“噢,噢……”成軍在嘴里胡亂攪著舌頭,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這幾天車有些問題,事多得很,我見了面再跟你說。我今晚無論如何就過來了。”
康小梅所說的絕不是危言聳聽。王永杰威脅她已不是一次了,他說要是逼急了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康小梅寧肯相信王永杰的話。王永杰這種人她吃不準,從一開始,她跟王永杰之間的相互交流就確實太少了,這幾年更是幾乎沒有。蔫人出豹子,那種性格陰冷內向的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的。康小梅這些天晚上好幾次都夢見了那種涂滿血污的刀子。康小梅專門找了一個身高體大的熟人律師,實在不行了就通過法律渠道來解決,還讓她弟弟明天一早從外地趕過來,到民政局那里,由這兩個大男人陪伴著她去辦手續。說穿了就跟保鏢一樣。
這一次打完電話以后成軍來了。來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九點鐘了。康小梅一開門,見成軍兩只手里都提溜著幾個大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康小梅看了一眼,都是些食品之類的東西。成軍這回倒是大方了,他平常可是鐵公雞一毛不拔,每次出去吃飯住宿的錢都是康小梅花的。康小梅說:“你買這些干啥?”
成軍氣喘吁吁地說:“嘿嘿,給你買了些食品。”
成軍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地上,然后就四處看著房子說:“不錯不錯,這地方不錯。”
康小梅說:“能湊合住就行了,還有啥錯不錯的。”
康小梅坐在床邊,也等成軍坐下來。成軍卻對面前的床看也不敢看一眼,眼光老散在空處。成軍就一直那么站著,搓著手,手離褲襠上的拉鏈很近,但絕對沒有拉開的意思。成軍說:“我爸這幾天住醫院了,我還得去招呼呢!”
電話里說是車壞了,這會兒又說什么他爸病了,撒謊還不是明擺著的嘛。成軍說完轉身就要往出走。臨走時突然把手插進褲子口袋,掏出一個折著的牛皮紙信封,順手往床邊一扔說:“我給你留點錢,你把自己的生活安頓好。”
“你這是干啥?”康小梅忙拿起那個信封就要塞給他。
成軍急急地拉開門,哐地一聲再從外面拉上,逃跑一般地走了。剩下康小梅捏著那個信封站在門里發呆。
屋里有一只蒼蠅在嗡嗡地飛。春寒料峭,蒼蠅卻已活過來了。
康小梅的眼睛追隨著那只蒼蠅,直到覺得乏味了,才走過去用腳踢了踢成軍提來的那一堆塑料袋。里面裝著的是蜂蜜、火腿腸、中老年無糖奶粉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張超市的小票放在上面。康小梅撿起小票一看,合計金額是1175.5元。她再打開那個牛皮紙信封,抽出里面的錢,捻開一數。整1000元。康小梅不禁好奇起來,她坐在床邊摁起了手機,打開手機里的計算器功能算起賬來。王永杰在家里就是整天算賬的,不過王永杰是學理科的,算賬從來不用計算器,卻有著計算器般的精確。上次康小梅她媽來住過三天,走了以后他就算了一星期賬,來回念叨吃飯買車票一共花了多少多少錢,一直算到以元為單位,還好省略了角和分。跟王永杰過了多年,康小梅沒有意識到她也自覺不自覺地變得會算賬了。許多女人記一種數字,做愛的數字,康小梅也記,在那本工作日志上打勾。三年間她和成軍做過87次,康小梅用計算器一除,屏幕上顯示出了一長串數字:25.005741,四舍五入,零頭去掉,每次正好是成軍說過的河灘棚戶雞窩里那些野雞價錢的一半。康小梅愣在了那里,是人家提前就算好的還是一種巧合?就這么清算了?康小梅獨自放聲大笑起來。笑完了又埋頭大哭。
還是要見一個人。要不然這個夜晚就太漫長了。
康小梅突然想起了陳院長,自從陳院長退了以后,好久都沒有見過他了。康小梅不假思索就撥了陳院長的電話,說想見見他。陳院長在電話里立即就答應了。
打完電話,康小梅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都快十點了。她要是提前看一下時間的話,也許就不會給人家打電話了。沒想到陳院長卻來得出奇的快,他是打的過來的。過去在位時置的名牌衣服穿在身上,過時了也不精神了,反倒還有些滑稽。陳院長的臉色越發枯黃如臘肉,瓶子底兒一樣的眼鏡壓在兩顆核桃一般大的眼袋上。康小梅說:“都有些晚了,叫你來……”
“沒事沒事,”陳院長卻顯得興奮地說,“你不知道人老了就沒瞌睡了啊!”
陳院長一坐在床邊,也不問康小梅為啥要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就開始罵單位里的張三李四,一下子就罵了一長串,說他們都是變臉狼,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過去他在位時一個個跟孫子一樣,現在看他退了,一個一個連人影都不見了。逢年過節就知道提上大包小包往現任院長家跑,從他家門口過來過去的也不進來了。陳院長罵道:“狗日的,當我不知道啊?逢年過節的時候我整天趴在家里的貓眼上看著呢,看得一清二楚的!”
康小梅心想,你陳院長弄的錢這一輩子能花完嗎,還眼紅人家?還好,老頭子沒有提到那些妖精們,她們更是早都飛得沒影兒了。康小梅沒有吭聲。陳院長罵不動了才算罵完。他唉吁一聲說:“世事就是這樣,咱生這閑氣也不頂啥。”
他抓住了康小梅的手說:“叔還是覺得你這女子好,啥都好,人也實在!”
陳院長這一說,康小梅就軟了,把頭靠在陳院長的肩膀上。康小梅覺得心里空得很,也孤單得很,她就想這么好好地靠一陣,隨便是誰。陳院長卻好像誤解了她的意思,就勢把康小梅撲倒在床上。他到底老了,幾乎就是用那肥胖松軟的身子把康小梅塌倒的。陳院長遠不如從前了,他上去只動了幾下,就轟然崩潰了。康小梅內心的渴望這時候才剛剛被挑起,她覺得她同時也需要一種填充,不管是什么,把她填滿就好。康小梅死死地揪住陳院長身上的贅肉不愿意松手,揪到后來都變成掐了,指甲深深地掐進那老肉里。老頭子也不甘失敗,就把臉湊到跟前,換上了手指,把三根手指并攏了摳進去。
“人老了就不行了,所以趁年輕著能享受就要好好享受哩。”老頭子弄完了喘著粗氣說。
“你真是個救星哩,叔都一年多沒有弄過這事了。”老頭子慢慢地提著褲子還在說,“你說世上這事有意思不?上帝造個男人,又造個女人,兩個人弄到一塊兒咋就跟神仙一樣呢?”老頭子不像剛來時那樣怨氣沖天,已變得熱愛生活了。
康小梅早都穿好衣服站在了地上,胡亂地填塞之后,人不是鎮靜了,而是越發煩亂空虛。她這下子只希望一個人呆著,希望老頭子快走。她走到成軍拿來的那一堆塑料袋跟前,用腳撥拉著它們說:“你把這些東西拿走。這是別人剛送來的,我一個人也吃不了。”
陳院長立即湊上來,眼睛里放光。老年人不但沒瞌睡,還怕死、愛財。陳院長欣然接受。
“是嗎?那好那好!”他看到塑料袋里的奶粉罐子,“這一段都說奶粉里面有什么三聚氰胺呢,那東西小孩吃了長腎結石。人老了就只是個縮,啥都縮,不會再長啥了。”
老頭子掂著塑料袋,絮絮叨叨地總算走了。他到頭來都沒有問一句康小梅為啥要一個人住在這里。塑料袋從眼前一消失,康小梅覺得清爽了些,然而身體里的一種巨大的空虛又開始上升。這種胡亂的填塞過后,人往往不是怨別人而是嫌惡自己。康小梅打開熱水器沖澡,反復地沖,心里那一種嫌惡感卻怎么也無法沖掉。康小梅躺在床上時已過十二點了,那只蒼蠅還在屋里,飛一飛歇一歇,成心要給她做伴。康小梅怎么也睡不著,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起來,康小梅看見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虛黃,眼泡發脹,一個還不到四十歲的女人,卻全然一副邋遢的老婆娘相了。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康小梅越發嫌惡自己了。
她打起精神開始收拾自己。當年辦結婚的時候,那種傻乎乎而又膽怯的情形現在想起來就像是在昨天。那時候他們是一塊兒去的。這一回卻要分頭去了,還不知道王永杰能不能按時到,到不到。
康小梅上班先到單位打了個到。三個退休返聘的老漢已先到了,他們每天都來得很早,打掃了衛生,打來了開水,正坐在那里一起抽著那種檔次不高的煙,說著閑話。康小梅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她的辦公桌前有些恍惚。檔案室里也有蒼蠅了,好幾只,繞著人穿梭飛舞。到了熱天,這里的蒼蠅才成群結隊呢。
燙水還沒有喝到嘴里去,手機響了,康小梅她弟已經坐火車趕到了,在民政局門口那里等著她。康小梅急忙趕了過去。他們在民政局對面的一家小餐館里坐下,小餐館里上班前的吃飯高峰期已經過去,這會兒安靜了下來,地上鋪滿了一團團一片片的衛生紙。康小梅給她弟要了一份包子稀飯,她弟讓她也吃點,她說她吃過了。她其實啥也沒吃,只是不想吃,心里還有些惡心的感覺,想干嘔。他們坐在這里,能清楚地看見民政局的大門,王永杰要是出現了他們一眼就能看見。她弟詢問了離婚協議的事。協議在康小梅搬出來住之前就弄好了,是康小梅主動起草的,像外交文書一樣地傳來遞去。康小梅把起草好的協議放在王永杰房子的枕頭邊,王永杰改來改去,再放回康小梅的房子。焦點問題就是房產。他們當初在學校分的那套小房子,是老教師退下來的舊房。就是那樣的房子,當時的年輕教師們還爭得頭破血流,康小梅那時候還在學校,靠了“雙職工”的因素才拿到手的。以他們那時候的年齡工齡,要不是“雙職工”是分不上的。所以這房子從一開始就有康小梅的一半,康小梅當然愿意跟孩子一起繼續住在這房子里。王永杰也提出要孩子。后來的問題就變成孩子跟誰房子就跟誰。最后真正讓康小梅寒心的還是孩子。孩子從小就跟著王永杰父母,一直到上幼兒園上學,都是他父母接送的,他們退休了也沒有事。康小梅跟孩子談話時,兒子閃著大眼睛問:“那你們為什么要分開呢?”康小梅撫摸著孩子的小腦袋說:“大人的事你不懂,你以后長大了就知道了。你光給媽媽說,爸爸媽媽要是分開了,你愿意跟媽媽不?”孩子撥開她的手,他長大了,已經不愿意讓人動他,然后毫不猶豫地說:“我誰也不跟,我就跟爺爺奶奶。”康小梅一聽就傻眼了,爺爺奶奶是王永杰的父母,這跟爺爺奶奶還不就是跟王永杰嗎?她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孩子,人家還是王家的種,就好像與自己沒有關系似的。其實也不能怪孩子,孩子的選擇并不摻雜別的因素。康小梅反思自己,自從調入法院以后,跟孩子的親近對孩子的照管也確實太少了。這也是報應!說實在的,爭取不到孩子,康小梅對于房子就無所謂了。王永杰卻仍在字斟句酌地把那份協議改來改去,他修改道:房子折價后兩人各半,從康小梅的那一半中逐月扣減康小梅每月應支付給孩子的生活費以及上學、看病等其他方面的費用……看到那一筆一畫涂來改去的文字,康小梅想到報紙上登的美國關于總統大選的規定,“11月份第一個星期一之后的第一個星期二”一樣的滴水不漏。王永杰真是選錯職業了,他要是去當一名律師說不定早都出名了。康小梅不禁啞然失笑,她一筆勾掉了王永杰精心修改的那些話,徑直改成“房子歸王永杰所有”。工作、家庭、情感,什么都失敗了。既然失敗了,就失敗到底。失敗的女人一無所有。
王永杰出現在民政局門口的時候,康小梅看了一下表,正好是他們在電話里約定的九點整。王永杰站在民政局門口,東張西望地尋找康小梅。前面已經晃蕩幾回了王永杰都沒有到,今天他真的到了。王永杰這回不但按時到了,分明還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原先的一頭雜毛染得黑亮,穿了一身康小梅沒有見過的條紋西服,家里原來沒有這樣的衣服,大概是新置的。從側面看,脖子上是一件白凈的襯衫,還系著一個紅顏色的領帶。過去總因為邋遢、臟而被康小梅來回叱責的王永杰今天煥然一新,讓康小梅覺得他們仿佛從來就不認識似的。其實要說,他們本來就沒有多少了解,尤其是康小梅調到法院工作的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忽視他,拒絕了解他。一個自私懦弱的小男人,又有什么好了解的?然而,王永杰今天的架勢,卻讓康小梅吃驚了。而且那衣服看上去平平整整的,也不像是揣著什么刀子之類。康小梅突然有些為自己害羞。康小梅給她弟說:“你就坐在這里,萬一有啥事了我打電話叫你。”
康小梅剛走出小餐館,手機響了,是那個人高馬大的律師打來的,他也趕到了。康小梅說:“你先不用進去,看樣子不會有什么事的。有事了我叫你。”
王永杰看見康小梅走過來,平靜地說:“那就進去吧!”
一份離婚手續辦下來,只用了十來分鐘。康小梅聽她媽說過跟第一個男人離婚時的不容易,光是辦事處的工作人員調查調解就進行了兩三個月,一開始一直說合,最后確認感情破裂才扯給你離婚證書。那是那些年代的事了。現在的工作人員連問都懶得多問你一句,協議遞上去掃一眼,就扔過來表格讓你填寫,填寫完了就把離婚證甩給你。一切就此結束。走出來時,王永杰甚至沖康小梅淡淡地笑了笑,他說:“那就這樣了?”
難堪的反倒是康小梅,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該怎么回答。王永杰也沒有等她的回答,他跨出大門,頭也不回走了,轉眼間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康小梅她弟和那個大個子律師圍攏上來,問道:“怎么樣?”
“辦了。”康小梅說。
幾年來一直希望的離婚今天終于成了現實,康小梅卻沒有一點兒解脫后的輕松,反倒是一種巨大的空虛、沮喪和疲憊。不光是說你要拋棄別人,別人同時也在拋棄你,看樣子拋棄總是相互的。按說應該請他們一塊兒吃個飯,康小梅卻對那個大個子律師說:“好了,那你就先去忙吧。咱們回頭再坐。”
大個子律師走了,康小梅對她弟說:“你也坐車回去吧。這下……這下沒事了。”
康小梅沒有回辦公室,而是直接回到了她租住的房子。她一開門,房東老太太在屋里,把她嚇了一跳,老太太也嚇了一跳的樣子。老太太在放置自己東西的那間屋子里找尋著什么,聽見開門聲從屋里走出來,不好意思地說:“嗯,你回來了……我,我找個東西。”
“沒事沒事,大媽你找吧。我是人不舒服,提前回來休息一下。”康小梅說。這一段出來進去的,她經常看見老太太一個人坐在小區里的那間小小的茶水房子里,在那里替工廠收開水票,每月能掙個百十塊錢。這套房子租出來,每月也能收入個三百來塊錢。老太太給康小梅說過,她就靠這個生活。
“我馬上就完了,馬上就完了。”老太太說。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從房子里出來了,康小梅看見她手里捏著幾張發黃發舊的照片。老太太自己解釋起來:“找幾張過去的照片,晚上睡不著了拿出來看看。呵呵,人老了就是這樣,生活在回憶里。”
“大媽,這是你年輕時候嗎?”康小梅問,她看見了照片上那個年輕漂亮穿著旗袍戴著一對大耳環的女人。
“呵呵,不是我還是誰?”老太太說著把照片主動遞給康小梅。
康小梅展開那些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一張張地看起來。老太太年輕時候確實是個大美人。有幾張是大美人單獨照的,也有幾張她跟男人的合影。
康小梅說:“大媽,你年輕時真漂亮啊!”
老太太給說高興了,一笑,一叢叢密密麻麻皺紋圍攏著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縷亮光,顯得美麗,還有些許隱隱的風騷。老太太就是現在這個架勢,也蠻好看的呢。老太太接著就很主動地指點著那些照片,說這個是在北京照的,這個是在南京照的,那個又是在重慶照的。康小梅腦子里閃了一下,北京南京重慶那幾個都市,當年可都是風云際會的地方,從那樣的大都市又是怎么落到這個小城的?一定有一段曲折的路。康小梅注意到那幾張跟男人合影的照片,里面來回出現的是兩個不同的男人,一個穿著舊式長袍,一個西服革履還戴著眼鏡。老太太指著他們說:“你看他們誰好?”
“呵,我看不來。”康小梅這會兒也沒有心情去關心這個。
老太太指著那個穿長袍的說:“這個是我把他拋棄的。”又指著那個西服革履戴眼鏡的,“這個,是他把我拋棄了的,像云一樣飄得沒有蹤影了。”
“呵呵,你覺得不好的你不想要,你覺得好的嘛,又不屬于你。生活就是這么有意思。”老太太有些沉浸在往事中的樣子,“等什么時候有空了,我好好講給你聽。”
看到康小梅神情木然,老太太說:“好了好了,你快休息吧,我不打擾了。”說完就走了。
康小梅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好的不好的,她一概沒有,也好像從來都沒有過。恍然間,真有一種回到原點的感覺,回到當初那個單身女子了。可是,原點又怎么能重回呢?走過去的,可都是路啊!酸甜苦辣,滋味難辨……總算是解脫了,一切都解脫了。康小梅把被子一直拉到了耳朵上,她只想著自己能很快地睡著,先好好地睡上一覺。老太太的故事她才不聽呢,永遠都不要去聽。人總是自顧不暇,沒有精力去關心別人的事。
剛有些迷糊,昨晚上與她做伴的那只蒼蠅又飛起來了,一個俯沖,扎到她的臉上再彈射出去。康小梅急忙用手撥拉了一下臉,把被子往上拉,整個兒蒙住了臉。蒼蠅卻不罷休,一次又一次再飛下來,只覺得頭發里嚶嚶嗡嗡……康小梅猛掀被子坐了起來,這個覺看樣子沒法睡了。她頭昏腦脹,盯著蒼蠅在墻上天花板上窗玻璃上飛來碰去。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