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百戰(zhàn)死

患難兄弟

晉公子重耳，漂蕩異國他鄉(xiāng)19年，最終復國，稱雄諸侯，成為春秋五霸之一。關于重耳如何一路辛酸、一路瀟灑、一路艷遇的故事，經(jīng)過無數(shù)代人的演繹，已成為千古美談，我就不再說了，我想說的是，背井離鄉(xiāng)、追隨公子重耳浪跡天涯的人。

說起追隨重耳的人，不能不提到介子推。重耳身邊的人，或能文，或能武，都是現(xiàn)在能上電視指點江山或飲食的專家，都是重耳后來成就百年霸業(yè)的根本保證。介子推會什么，史書上沒有記載，但終生伴隨介子推的一個關鍵詞，廣大中國股民肯定刻骨銘心：割肉。

那是重耳一行流落至衛(wèi)國的時候，掌管銀兩的頭須，不堪流浪之苦，攜公款潛逃回晉國。重耳一行即刻陷入饑寒交迫的窘境。餓得奄奄一息之際，重耳再也顧不得公子的高貴，伸手向一個農(nóng)民乞討。不料，那農(nóng)民把落難公子誤會成了公費旅游的公務員，一臉不屑，順手遞給重耳一塊土，說：“要吃就吃這個吧，絕對的純天然食品?！敝囟仁切闹斜瘺?，看到政府官員倒霉，老百姓為何如此幸災樂禍呢？繼而大喜，這是上天在兆示我，即便我眾叛親離，那一塊土地，終究是屬于我的??！就這么一悲一喜，重耳餓暈了過去。

一碗熱乎乎的肉湯，救了重耳的命。那是介子推用自己大腿上割下來的肉，煲制的湯。

重耳緩過氣來，撫摸著介子推少了一塊肉的大腿，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許諾：“子推兄，救命之恩，定當厚報?！?/p>

往往，領導的即興發(fā)言，轉(zhuǎn)背就忘，古今皆然。當公子重耳日后成為晉文公，論功行賞之時，他把自己對介子推說過的話忘了。跟著重耳亡命天涯的弟兄，各有賞賜，唯有介子推，什么都沒撈著。介子推黯然而去。

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晉文公偶然想起介子推，心中過意不去，帶人趕去他家。介子推遠遠看見晉文公前呼后擁地來了，背著白發(fā)老娘躲進了綿山。大山莽莽，要找到一個刻意躲貓貓的人，不容易。有人提議，放火燒山，介子推就不得不下山來了。重耳覺得是個辦法，就讓人放起火來。不料，介子推傷心過度，早已下定了寧死不做官的決心，堅決不下山，竟與老娘一起，被燒死在山上。

重耳悲慟不已，改綿山為介山，定清明節(jié)前一天為寒食節(jié)，節(jié)日期間，全國上下都不得舉火，都吃前一天做好的熟食。寒食節(jié)也被稱為中國的感恩節(jié)，歷代文人這一天寫下的感恩詩篇，不計其數(shù)。但如今知道寒食節(jié)的中國人，好像不多了，好像也不怎么說感恩了。

且住，今天我要說的其實不是介子推，只是正好路過，順便說說罷了。

我想說的是先軫，一個已被許多人遺忘的蓋世英雄。

功高震主

先軫也是追隨重耳飄零19年的人，以有勇有謀著稱，一路上的是非之人，基本上都由先軫擺平。重耳復國之后，先軫官拜中軍將（大將軍），大敗楚軍于城濮，迫使楚王賜死令尹（百官之首）成子玉，為晉文公稱霸諸侯，立下了汗馬功勞。

介子推之死，讓晉文公變成了婆婆媽媽心慈手軟的人。連在衛(wèi)國卷公款潛逃的頭須，晉文公都不忍心殺掉，只怕自己落下心胸狹窄不能容人的惡名。如今，流行卷公款潛逃，追根溯源，應怨晉文公，當年心太軟。對該死的小人，猶懷憐憫之心，對勞苦功高的患難兄弟，晉文公自然更是寵愛有加。

都是凡人，得寵于君王，難免有點飄飄然。晉文公在世之時，尚能彈壓得住，他百年之后呢？

做了9年國君之后，晉文公拋下大好江山，拋下大好兄弟，撒手人寰。

接替父王的晉襄公，是個厚道的毛頭小伙子，他原封不動接下了父王留給他的領導班子，一切都按老規(guī)矩辦。

厚道人從來都是受欺負的，即使你貴為君王。

第一個欺負晉襄公的是秦國秦穆公。

秦穆公早有東進中原之心，只因晉文公太強大，才不得不裝作沒那意思。晉文公一死，秦穆公就蠢蠢欲動了。他沒有直接進攻晉國，而是派部隊悄悄借道晉國，去偷襲晉國的盟友鄭國，且看晉襄公如何應對。

先軫一眼看穿了秦穆公敲山震虎的用心，決心不顧晉文公結(jié)下的秦晉之好，吃掉秦國的這支有生力量。秦晉之間，早晚總有一戰(zhàn)，不如先下手為強。晉襄公不懂這些復雜的政治問題，就說：“一切由先軫叔叔說了算，你說打就打吧。”

先軫就發(fā)起了崤之戰(zhàn)。可憐秦軍，偷襲鄭國不成，卻在崤山落入晉軍埋伏圈，全軍覆沒，三大主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被晉軍俘虜。

第二個欺負晉襄公的是懷嬴。

晉文公當年流落至秦國的時候，秦穆公料定他前途無量，就把女兒懷嬴嫁給了他。此時，懷嬴還在，成了太后。懷嬴只希望秦晉世代交好，兩國開戰(zhàn)，她當然坐立不安。一看晉軍還俘獲了秦軍三個大將，懷嬴急得飯也吃不下，讓人找來晉襄公，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懇求晉襄公別把事情做得太絕，務必要放還三位秦國將軍。

晉襄公支支吾吾，說：“人是先軫叔叔捉的，要不，我問問他的意思吧?！?/p>

懷嬴“呔”一聲，說：“你是一國之君，為什么倒要看臣子的臉色行事？唉，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

女人比政治更復雜，晉襄公越發(fā)搞不掂。不成熟的孩子，最怕別人說他不成熟。晉襄公讓懷嬴如此這般激將一番，腦子一熱，很男人般地一揮手，說：“那就放了吧。”

第三個欺負晉襄公的是先軫。

先軫正和眾將士喝慶功酒，聽說晉襄公放走了三個秦國將軍，噴出喝進口中的酒，直奔王宮而去。

見了晉襄公，先軫劈面質(zhì)問：“為什么放了秦將？”

晉襄公就像個高考落榜的孩子，可憐巴巴地說：“太后在我面前哭哭哭，哭得感天動地。她雖然是我的后媽，也是長輩。我想，晚輩怎么能讓長輩傷心呢，就把人放了?！?/p>

先軫氣得一頓足，咳嗽起來，咳咳咳，好半晌，咳出一口老痰，“呸”地吐在晉襄公臉上，罵道：“好一個敗家子，你爸打下的江山，早晚要毀在你手里！”

先軫當即派人追趕秦將，秦將已渡河而去，揮一揮手，回頭喊：“三年后再來拜謝！”

三年后，秦軍大舉進犯晉國，來來往往幾個回合，終于打敗晉國。秦穆公成了晉文公之后的新霸主。這是后話。

永垂不朽

晉襄公被先軫吐了一口痰，他自己倒覺得沒什么，介之推叔叔、先軫叔叔等一班老臣，對晉國忠心耿耿，可以嘔心瀝血，可以割肉熬湯，所作所為即使有些過分，也是為了國家利益。所以，晉襄公并沒有把那口痰放在心上，反而為自己放走秦將，當眾做了沉痛檢討。

文武百官也覺得沒什么，為了晉文公的江山，一幫老弟兄割肉都不眨巴眼，吐那不成器的小子一口痰，也是應該的。

先軫自己卻一直忐忑不安。晉襄公再怎么幼稚，也是一國之君，我怎能仗著自己資格老，就肆意凌辱？如果滿朝文武都仗著老資格而不把國君放在眼里，國君如何服眾，如何領導晉國繁榮富強？先軫越想覺得自己是個老混蛋，如果晉襄公疏遠、輕慢甚至公然報復先軫，他心里也會好受一點，可晉襄公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依然恭恭敬敬地叫著“先軫叔叔”，讓先軫無地自容。

“吐痰事件”之后不久，翟國軍隊在晉國邊境騷擾。翟國是春秋時期微不足道的小國，以游牧為主，偶爾越境來搶點糧食。按說，這種邊境小摩擦，派一個二流將軍，帶一支二流部隊，即能擺平?？芍熊妼⑾容F卻主動請纓，要求親自帶隊，掃平來犯之敵。

先軫率部來到前線，才發(fā)現(xiàn)敵軍來頭不小，領隊的居然是國王白部胡，元帥是國王之弟白暾。先軫只當是小菜一碟，揮師掩殺過去。

先軫寧愿自己碰到的是勁敵，昏天黑地殺他一回，沒想到，兩軍剛一交手，白部胡就中箭落馬，被斬了腦袋。

翟軍潰退。晉軍追殺。

晉軍主帥帳中，突然沖出一騎，沖進翟軍核心。

白暾發(fā)現(xiàn)，單刀匹馬來踹營的，居然是晉軍主帥先軫！

先軫也太不把翟軍當盤菜了，白暾一聲吼：“殺了先軫！”

潰退的翟軍突然興奮起來，把先軫團團圍住。

先軫身經(jīng)百戰(zhàn)，殲敵無算，卻很少親手持刀殺敵。這一回，先軫狠狠地過了一把癮。馬蹄所到之處，手起刀落，鬼哭狼嚎。

沖出來，又殺進去，左沖右突，先軫真?zhèn)€是如入無人之境，所向披靡。

不一會兒工夫，先軫就斬殺了敵軍三個干部，二三十個士兵。而敵人揮舞的刀槍，連先軫的汗毛都未能傷著一根；密集射過來的箭，丁丁地射在先軫的刀上，或者鎧甲上，就是奈何先軫不得。

其實，先軫這一回，不是想來殺敵，完全是來送死的。沒想到，敵人竟取不了他的性命。突然有人驚叫一聲：“這是傷不了的戰(zhàn)神?。　睌耻婎D時四散潰逃。

先軫跳下馬來，把大刀插在地上，把鎧甲脫下來一扔，光著膀子，仰天長嘯：“天啊，你為什么就不能成全先軫??！”

白暾回身，向先軫射出了第一箭。接著，箭如雨下，密密麻麻落在先軫身上。

戰(zhàn)神先軫死了，卻不倒地。

白暾跪在先軫腳下，祝曰：“先軫將軍，您惹愿意葬在翟國，請倒下?！?/p>

先軫不倒。

白暾再祝：“先軫將軍，您若愿葬在晉國，請倒下。”

先軫轟然倒地。

翟軍大敗，從此不敢踏進晉國半步。

先軫孤身闖進敵營之前，寫有遺書：倚老賣老，凌辱君王；情有可原，罪無可赦。編輯/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