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不久,山西大學學生郭佩祥的社會調查報告《農民的利益是如何被損害的——資源開發中的利益博弈與利益失衡》獲得第十二屆“挑戰杯”全國大學生課外學術科技競賽的特等獎,被認為是“大學生深入基層”的優秀范本。在這份調查報告里,郭佩祥記錄了他在山西一個村子里的所見所聞,對這個村子里曾經出現過的不規范的征地、選舉等,也進行了思考和分析。郭佩祥調研的村子,在文中用A村替代。
鄉村不是他原來想象的樣子
大學課堂上,研究鄉村治理的老師董江愛說:“這幾年新農村建設搞得紅紅火火,農村究竟發展成什么樣,還存在什么問題,你們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去農村看看吧。”
2010年4月2日,當時讀大三的郭佩祥和兩個同學從太原出發,來到了長治縣A村。
A村地下有豐富的煤炭資源,是一個資源型村莊。一條國道從村中穿越而過,國道西側是礦區,東側是居民區和農田。郭佩祥老遠看到村口林立著一排排店鋪,腳下走的道路也整潔平坦,心想這個資源豐富的村莊“應該是一個好村子”。走進村子里,郭佩祥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村里小道邊上到處堆放著垃圾,臭氣撲鼻而來。一些平房的墻壁剝落,如同被鏟子刮過一樣。一個四合院的整面院墻都已經坍塌,露出光禿禿的院子。
“新農村不是首先講究要村容整潔嗎?”郭佩祥又想起村口的景象,覺得很困惑。
3個外來客在村子里四處走動,周圍村民向他們投來的目光“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暖意”。來之前,郭佩祥在長治市政府網站上看到,“村民熱情好客,會邀請客人進屋喝茶。客人喝一口茶,村民就要立即再倒滿”。
郭佩祥走過一個院子,聽到里面有說話聲。當他隔著院門探頭向里張望時,聲音戛然而止。院里一位中年婦女沖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是紀委嗎?查違法亂紀的?”
在田頭,郭佩祥看見一個將近50歲的男人在采煤塌陷區翻土,“土地幾乎沒有肥力”。另一處只有半畝左右的玉米地里,一個60多歲的老漢領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干農活。
眼前的A村不是郭佩祥原本想象的樣子,同時他也感覺到“這個村子不對勁兒”。好奇心和“問題意識”讓郭佩祥想探究A村的真實情況究竟是什么。
如此多的土地都流向何方?
從2010年4月開始,一年多時間里,郭佩祥先后5次來到A村調研,村民們對他從懷疑到逐漸信任,后來會打開院門跟這個城里來的大學生坐下來聊聊。郭佩祥走訪了A村318個農戶中的200多戶人家,他對這個村子的情況也越來越了解。
1982年,A村實行“大包干”,村民簽訂土地承包合同。之后的30多年間,A村的耕地面積總量減少了近六成,人均耕地從2.67畝減少到0.6畝。如此多的土地都流向何方?
“煤礦來我們村征地了”,“企業也占我們地”,“縣政府把我們的地征走了”。郭佩祥梳理了A村近30年的土地使用情況,發現有接近三分之二的耕地先后被征用。郭佩祥經過多方訪談和求證,了解到了A村歷史上最大的一樁土地倒賣案。
2006年4月,在時任村支書的主持下,村集體同鄰村人郭某簽訂合同,約定郭某租用A村南部40畝土地用于建蔬菜加工廠,加工廠應解決40名村民就業,合同期是50年。
“這一看似運作規范且有利于A村發展的土地租用行為,卻在實際操作時性質發生徹底改變。郭某在同村委會簽訂協議后,將這40畝土地倒賣給當地煤礦所在的房地產開發公司,就是要在這40畝土地上開發房地產。”郭佩祥說。
正值玉米快要收成的季節,村委會和煤礦的推土機卻開到地里準備平地。一位村民對郭佩祥說:“當時很多村民就不愿意賣地,也拒絕領取補償款。”當天夜里,村委會、鄉鎮派出所和礦上的推土機趁村民不在地里,將快要成熟的玉米推倒。第二天清晨,當村民看到地里的莊稼被清理一空時,氣憤地找村干部理論,但是村干部含糊其辭,相互推諉。后來,直到原本說要建加工廠的耕地上被挖了40畝的大坑,村民們才意識到這里要修建樓房。
“政府對農民的技術、資金、農資、農業稅減免等方面的支持都以土地為基礎。”學政治學專業的郭佩祥知道,農民失去土地后,就意味著失去了發展的基礎,失掉了依附在土地上的一系列經濟和政治權益。
兩年六換村干部
土地被征走了,村民應該得到補償款。用地換來的錢,是否都合理地花在了維系村民個人生存和村莊共同發展上了呢?郭佩祥查看了A村30年征地補償款賬目,發現只有不足一半的錢用于村子建設公共設施和辦企業,而有超過一半的款額流向不明。
“按照中國農村村民自治的制度安排,農村土地和征地補償款屬于村集體所有,應通過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會議來對其作出決策。”郭佩祥不斷追問,A村的村民自治權到底有沒有實現,村干部是怎樣領導這個村子的,村委會究竟起到什么作用?
郭佩祥多次聽到村民們說起“村里的村干部曾經兩年六換”,他核實了這個說法,覺得“如此頻繁地更換很不正常”。
改革開放30年來,A村只進行過4次村委會選舉。雖然只有為數不多的選舉,在郭佩祥看來,“A村所有的民主選舉都是在極其不規范的操作下進行的”,賄選也是籠罩在民主上空的一片陰影。
1985年,A村第一次進行村委會選舉。選舉委員會在村委辦公室支起大鍋炸油條,村民只要前來投票就可以領油條吃,因此A村村民將這次選舉稱為“吃油條選舉”,選出來的第一屆村干部也有了“吃油條干部”的稱呼。
2005年,A村舉行了第二次選舉。2008年,A村迎來歷史上第3次村委會選舉。這次選舉采用村民海選、兩輪投票方式,投票率達到96%,也是A村村委會選舉以來的最高投票率。
在第二輪投票的前夜,候選人之一同時也是改選前的村委會主任用卡車拉上面粉,在村里挨家挨戶發面,并給每位村民100元錢,請求村民在第二天選舉投他一票。
選舉的第二天,有村民在選舉現場起立高喊,責問村委會主任前夜的賄選行為,但選舉沒有停止。最終,賄選的候選人在第一輪票數遠低于競選對手的情況下,在第二輪投票后以5票優勢當選村委會主任。
然后,由于非法倒賣土地案、私自處理煤礦煤灰補償款,以及連任后迅速為自己修建了第二處房產等原因,致使A村民怨很大,村委會主任在連任后不久就因村民上訪而辭職。
A村不得不在鎮政府的組織下進行第八屆第二次村委會主任選舉。新當選的村委會主任為了讓村組織正常運轉,倒貼了近20萬元,自己的建筑隊生意也耽誤了,還在2009年年底得了病。身心疲憊的他在2010年春節時堅決辭職。
從此至今,A村村委會主任這個職位一直空缺。
如何讓農民的利益得到維護?
當A村的矛盾如同一棵竹筍被層層剝開后,郭佩祥的社會調查報告也開始著手進行了。在報告的寫作過程中,郭佩祥基于社會學和政治學的理性分析也充實起來。
新中國成立以后直至煤礦建設之前,“村莊有地沒錢,卻保持了平穩自然的發展”;煤礦在A村征地并下發補償款后,“A村沒地有錢開始混亂”。郭佩祥試圖探討,A村作為一個資源型農村,A村該如何走出困境,建立資源開發和資源型農村發展的良性互動機制,讓農民的利益得到維護呢?
事實上,郭佩祥也看到,山西長治的資源型農村并非都和A村一樣。
郭佩祥還調查過長治市沁源縣李元鎮某村,這個村莊的經驗給了他啟示:“在得到煤礦征地補償款之后,村集體將補償款的一部分用來建學校、辦企業,再將剩下的一部分錢以入股的方式返給煤礦,每年得到的土地紅利達數百萬元。煤礦和村子在就業、教育和黨建等方面深入合作,讓村民有房住,有錢花,有車開,這個村子也成為發展村、富裕村、明星村。”
“教科書里說,經濟基礎是農村發展的關鍵。在我看來,村干部是影響農村興衰的關鍵。”郭佩祥大膽提出他的想法,“凡是遇到品德差、私心重、能力低的村干部,村莊就會出現混亂和矛盾。反之,遇到能力強、視野寬、作風硬的村干部就能讓村莊保持穩定和發展。李元鎮的那個明星村就是個例子。”
然而,優秀村干部的選拔依賴于有效的民主選舉。郭佩祥認為,“民主制度決定村莊命運,要維護農民利益,實現村莊發展就必須使民主制度運轉起來。”
(據《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