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里沒有殘疾

一兔子在被我第N+1次拽到特護(hù)班當(dāng)義教時，終于不樂意了。他也不嫌丟人，抱著大理石柱愣是不撒手：“阮維嘉，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去補補你那快要爛掉的英語，別有事沒事就跟一群聾子、啞巴湊一塊兒！你說你除了一張女孩兒臉蛋，還有什么像個女的？就算你是腦子短路吧，也別搭上……”

于是，我松了手，不再拖他。我的眼睛里在兔子說啞巴這詞時就泛起的氤氳，終于化成小水珠滾落。“你愛抱，就接著抱吧！”我頭也不回地向特護(hù)班走。“哎，阮維嘉，你哭什么啊！”兔子驚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不是一個愛哭的女生，之所以掉眼淚，也不是因為我的英語成績，而是我忍受不了任何人歧視特護(hù)班身體有缺陷的學(xué)生。當(dāng)然，這不是與生俱來的。我也并非是個正義十足的女生，有這種意識也僅是從那個暑假開始。也許每個人都會在某一瞬間突然長大吧。

二那日，我百般無聊地躺倒在床上，塞著耳麥聽音樂，在切換下一曲時，我聽到打開防盜門的聲音。我從床上爬起來進(jìn)了客廳，看見爸爸由一個陌生男人攙扶著，一身酒氣地?fù)u著手中的鑰匙說：“我囡囡在家呢……”

我一臉詫異，陌生男人笑著說：“你就是維嘉吧，上高二了，成績不錯吧！”忙著倒茶水的我隨口問道：“叔叔，你怎么知道我讀高二啦？”他將爸爸扶到沙發(fā)上：“我跟你爸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好朋友。我不僅知道這些，還知道你啊，有一個哥哥，一個弟……”我愣了一下：“哥哥？我沒哥哥啊！”爸爸醉醺醺地接過話：“誰說你沒有哥哥？你有！你哥一歲的時候……我和你媽才發(fā)現(xiàn)……他是啞巴，十七年了，我跟你媽把他扔了。你知道你弟為什么叫維躍嗎？……因為，因為他叫維超……”

時間在那一秒凝固了。

哥哥。啞巴。十七年。維超，維躍，超，躍。

三秦曲，特護(hù)班男生，不帥，長相平平但眉目干凈，較之特護(hù)班其他的男生很陽光。可惜是啞巴。我在翻閱特護(hù)生檔案時發(fā)現(xiàn)他剛好十八歲。于是，很自然地潛意識地把他當(dāng)成了維超，那個不曾謀面的哥哥。

秦曲不是先天性啞巴，五歲那年經(jīng)歷了一場火災(zāi)，聲帶被濃煙嗆壞，再發(fā)不出聲。他能聽懂我們說的話，也能同我們交流，但他不像別的學(xué)生那樣用手語。而是隨身帶著便箋和筆，寫下要告訴我們的話，字跡很清秀。

第一次見他，他向我自我介紹時在紙上寫下名字“秦曲”我脫口而出“秦曲（qǔ）好名字。”他淺笑著拿回便箋，在“曲”旁注上“曲折的曲”。可能“歌曲”對他而言，太殘忍，再動聽，他也無法吟唱。

原來，上天并不是擁有廣闊的胸襟的，他小肚雞腸，嫉妒別人的完美，從而傷害他們。

四自“抱柱門”后，我視兔子為二氧化碳，而兔子卻厚著臉皮跟著我，見我對他橫眉冷對，于是改變戰(zhàn)術(shù)，每日跟著我往特護(hù)班跑。終于在感動我之前，感動了特護(hù)班那群需要愛與關(guān)懷的特殊同學(xué)。

處在無聲世界的邱吟舫第一個“感動”得寫了粉色心情遞給兔子。這封粉色心情卻不幸地被兔子的搗蛋同桌發(fā)現(xiàn)，他站在講臺上“聲情并貌”地朗讀“親愛的徐淼”讓班里的女生一片嗤笑，那個常讓我們懷疑對兔子有“非份之想”的劉班花劉語談更是憤怒不已：“我們都喊徐淼外號，她憑什么叫本名？是想顯示自己特殊？怎么說兔子也是咱們班上一株名草啊！哈，一個聾子還想釣王子？”

于是劉班花決定為了“徐名草”教訓(xùn)邱吟舫了。所以說，有些人啊，真是無聊到只能靠多管閑事來充實生活了。可是，美貌不一定與善良并存。

五再去特護(hù)班時，邱吟舫手中那張揉皺的信和她眼中決堤的淚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她同桌的秦曲不時遞過一張面巾，卻總也吸不干那閃亮的泉眼里流出的甘泉。秦曲見我來了，撇撇嘴，又指指邱吟舫很無奈的樣子。

我奪過信一邊大罵兔子傷人，一邊展開。邱吟舫眨巴著紅腫的眼搖頭。定眼，是劉班花的“戰(zhàn)書”。

課下，秦曲同我“交流”。他寫：“我知道我們這群身體有缺陷的人不能擁有你們健全人的愛，可至少，我們有愛的權(quán)利。看到那封信，我很難過，也很憤怒！”我也很憤怒，可秦曲的“健全人”也包括我。如果我告訴他，我和他有相同的看法，他會相信我嗎？至少，換作我，我不會。

我多想告訴他：“不是所有人都拋棄了你們，至少，我愛你們。”

六周末回家，家里只有媽媽一個人，爸爸帶弟弟去奶奶家了。

飯間，我終于忍不住向媽媽詢問關(guān)于啞巴哥哥的事。我口中塞滿食物，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用不清晰的口腔放幾個聲調(diào)：“媽，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啊？”媽媽一怔，神色緊張起來：“啊？嗯！他是啞巴，扔了。”她故意說得風(fēng)輕去淡，可她那瞬間泛紅的眼睛將她的內(nèi)心剖析得一覽無余。

那，你為什么不去把他找回來？你不愛他嗎？那個你懷胎十月，令你陶醉在做了媽媽的甜蜜中的他。我想問，但我很清楚，這只能換來沉默。

秦曲，你比我哥哥要幸福，你的父母不曾將你拋棄。

我清楚我不該，但我還是沒能忍住：“媽，那，他還找得回來嗎？咱們是不是該找……”

“找啊！十七年了，上哪找？當(dāng)時送他去的那地兒，早拆遷七八年了，就真被人收養(yǎng)了，也不知道搬哪兒去了，更何況——是不是有好心人收養(yǎng)了他呢？還是……餓……死了……”媽媽哽咽了。

我放下碗筷，退回臥房。

為什么總要到失去才后悔，擁有，不珍惜呢？

七闌尾炎開刀住院三個星期后返校的第一天。同桌人稱“八卦女生”的覃娜還沒等我放下書包就在我身邊嚷開了：“維嘉，兔子不會要轉(zhuǎn)學(xué)了吧？”說得我一頭霧水。

她一副欠揍的表情：“不是吧，你不要告訴我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啊!跟你們家兔子有關(guān)哎！”我白了她一眼，住院那么久，就算真的有事，家里也不會告訴我啊！

覃娜故作神秘地湊過來：“給兔子寫情書的聾子邱吟舫，死了！”

“你這人怎么這樣！強烈鄙視歧視特護(hù)班學(xué)生的人！”我一邊收拾課本，一邊跟她調(diào)侃，心里確實有點不高興了。

“真的，不騙你。” 覃娜有點急了。我不再理她，盤算著下節(jié)課去特護(hù)班看秦曲。覃娜揪過一個同學(xué)固執(zhí)地說：“不信問他，邱吟舫是不是死了！”男生還未回答，幾個校工在班長的指帶下來搬劉班花的課桌，一邊抬一邊嘟囔：“現(xiàn)在的伢子哦，逼得同學(xué)跳河……”我愣了半天，呆呆地看校工離開。

“你現(xiàn)在信了吧！就五天前的事，全校都轟動了呢！”覃娜在我身邊低語。

腿腳發(fā)軟，耳里轟鳴，我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許久，才驚起，問覃娜：“是劉語談的信？”覃娜小心翼翼地點頭：“劉語談被開除了，這幾天邱吟舫家里正鬧呢！兔子也沒脫掉干系，今天學(xué)校請三方家長來，你舅舅、舅媽沒來嗎？”我看了一眼兔子的課桌，覃娜接了句：“別看了，五天沒來了！”

第二節(jié)語文課，老師講得唾沫飛濺，我一句也沒聽見。然后聽見一聲“報告！”兔子垂著頭貼在門口。老師嘆了一口氣：“唉——進(jìn)來吧！”兔子瞥了我一眼，回到座位上。

八下午，特護(hù)班又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全體學(xué)生毆打校工。

邱吟舫的桌子被校工搬動著，但特護(hù)班的學(xué)生們一致反對，將桌子拖住不讓搬。校工嘟囔了句：“你們這群殘疾伢，別擋著，閃開閃開！”然后理所當(dāng)然地挨了揍。

在我看到秦曲，并問及此事時，他“說”：“殘疾人，也是人啊！為什么要那樣出口傷人？”

我開始內(nèi)疚。如果我不生兔子的氣，那他便不會積極去特護(hù)班，邱吟舫也就不會喜歡上兔子，劉語談就更不會找邱吟舫麻煩。又或者我及時阻止劉語談再次找邱吟舫、勸慰邱吟舫別把那些話當(dāng)回事，也就不會有悲劇發(fā)生了吧！腦里閃過外婆來醫(yī)院探望我時憂郁的神情，心里像被扯了一下般疼。

秦曲說過：殘缺的身體里都包裹著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

邱吟舫的那顆，受到撞擊后破碎了吧！

秦曲，我想用愛保護(hù)你不受傷害。哥哥，希望你的身邊同樣有一個愿意保護(hù)你的人。

九媽媽要我請秦曲來家里做客。自邱吟舫走后，我往特護(hù)班跑的更勤了，哪怕大課間20分鐘，我也要花5分鐘趕到特護(hù)班同秦曲“說”上10分鐘的話，踩著鈴聲回教室。我要做秦曲的太陽，溫暖他。

我跟秦曲的媽媽通電話，告訴她我想請秦曲吃飯，周六他就不回去了。婦人說：“行，姑娘你人好，看得起這啞巴。”電話里傳來兩個人的對話：“那啞巴死外面得了，媽，別管他！”婦人討好般：“閨女，小點聲，讀完這半年不花錢的書，就讓他回家。爸媽這輩子指望不了他，你好好讀……”我尷尬地掛了電話，秦曲在一旁聽得真切，眼淚瞬間盈眶。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一路上沉默著。

媽媽見到秦曲時，激動地叫他“維超”。秦曲微笑，任媽媽攥著他的手。

飯后，他“問”我為什么媽媽一直叫他維超。我在他耳邊輕輕道出那個連兔子都不知道、爸媽一心想遮掩的秘密。秦曲眼中的神采黯淡下來，他寫：“我感謝阿姨對我的關(guān)心，卻仍忍不住討厭她，我想，維超也會恨她，為什么一個殘缺的人，注定連父母都把我們當(dāng)成包袱拋棄我們，得不到愛呢？”

我靜默不語。良久。然后認(rèn)真地盯著他的眼睛，向他打了一個手語：“我愛你！”

秦曲露出鄙疑的神情，遞過一張紙條：“因為可憐我？還是贖你父母棄子的罪孽？”

我驚愕得瞪大了眼！

少年突然就笑了，眼眸清澈：“維嘉，你像一輪太陽！”

十十二月接近末期，已經(jīng)很冷了。元旦將至，同學(xué)們忙著選購或自制禮物送給好友。此時離邱吟舫自殺已有兩個月，大家對此已不感興趣，事情是私了的，學(xué)校和劉家賠了錢，學(xué)校還特地開了晨會，讓學(xué)生們封口，怕影響不好，畢竟去年剛拿的“家長單位”稱號，今年就出了這種事。兔子的桀驁消失了，除幾次家庭聚會上必要的招呼，我和兔子沒說過一句話。誰也沒錯，只因為心理上的障礙。

我買了幾卷毛線，一下課就興致勃勃地為秦曲織圍巾。覃娜湊過來：“送誰呢？真貼心，還親自動手呢！”我想了想：“我哥！”覃娜轉(zhuǎn)身沖兔子嚷嚷：“嗨，兔子，你們家維嘉可真貼心哎！親自動手哦！”我有些窘了，這么多年來我和兔子從不互贈禮物的，原因是我覺得就我和他的關(guān)系，太矯情了。

我一把揪住覃娜，拖她坐下：“別胡說！”覃娜拍掉我的手，又轉(zhuǎn)過身八卦：“丫頭害羞咯！”

我看見兔子臉紅紅的，他低下頭笑了。

元旦晚會在大禮堂舉行，幾千人的會場很擁擠。我抽身逃了出來，看見特護(hù)班剛?cè)雸觯厍掷锬弥粋€乳白色牛皮紙袋，小心地掩護(hù)著，像護(hù)住一個脆弱的生命。同他黑色的羽絨服構(gòu)成鮮明的色彩對比，眼睛明亮得如同鉆石。

他見我后，退出隊伍，將紙袋遞給我，臉頰被凍得通紅。我忙將織了近半個月的圍巾塞到他手里。他笑著抱了圍巾回到隊伍里，淺灰色的圍巾像一只溫馴的貓縮在他懷里。我看見淹沒人海中的兔子眼中的光輝瞬間熄滅。

十一我去天臺吹北風(fēng)。校園內(nèi)的路燈如同一串珍珠項鏈，在黑暗里顯得奪目而蒼白。紙袋內(nèi)的情侶杯告訴我秦曲誤會了我對他的關(guān)心，粉色的心形賀卡上，秦曲清秀的字跡在昏沉的路燈下，格外無力：“我愛你”。

兔子在天臺找到我時，我快睡著了。他拉著我一路狂奔，到了后臺，化妝老師和班主任司老師都?xì)獾媚樕l(fā)青：“你有演出任務(wù)怎么可以亂跑呢？這也太……”兔子搓了搓凍紅的耳朵，遞過一雙手套，輕描淡寫地說：“送你的。”離開了后臺。同樣有演出的覃娜湊到我耳邊：“你哥好了解你！司老師派同學(xué)到處找都沒找到著，兔子一出馬就帶你回來了。”

“你哥好了解你！”小時候也是，我挨了媽媽的打，他總能猜出我躲在哪哭，然后帶我打水漂，看著瓦片沿水面一跳一跳地飛躍，他會告訴我：“維嘉，看，難過都嚇跑了，別哭了！”

我將手伸入手套，觸到一張紙條：“邱吟舫的事，對不起，我也很難過。”

“對不起”。到底應(yīng)由誰告訴誰呢？

十二期終考試后，秦曲說：“維嘉，我要回家了，媽媽不讓我讀了。”他還說：“維嘉我喜歡你，你呢？”我用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的口吻笑著對他說：“喜歡啊，你在我心里就是素未謀面的哥哥維超啊！”一句話，一個笑，破譯了我們青春里的小秘密，如果當(dāng)時兔子如我這般，悲劇也就不會發(fā)生了吧。

秦曲釋懷地笑：“對，哥哥。”他不知道，一開始就用親情對待他，是換不成愛情的。

我去找兔子，是自邱吟舫自殺后第一次主動找他，冬日的天臺冷，卻很干凈。我看著遠(yuǎn)方的云：“兔子，你說，如果能回到小時候，該多好！”

兔子敲我的腦袋，寵溺地說：“丫頭，我們回不去啦！”

是啊，又怎么能回去呢？

十三夜里，裹挾一身寒氣回家。媽媽一邊責(zé)備我，一邊端來熱牛奶讓我暖和一下身子。我接過牛奶，盯著她的眼：“媽，秦曲的爸媽不讓他讀書了，原來愛里始終沒有殘疾人的份呢！”

她怔住了，木訥地接了句：“哦！”退出客廳，進(jìn)了衛(wèi)生間。盡管隔著絕音門，還是能聽到她的哭泣聲，像個委屈的孩子。

快入睡時，她進(jìn)了我的房間，在我耳邊低語：“維嘉，那個時候爸媽窮，是真的苦怕了，便更怕有缺陷的兒子跟著我們吃苦啊！”轉(zhuǎn)身欲走，又再折回，在我耳邊俯下身。

“維嘉，愛里沒有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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