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那天傍晚他騎著電動車路過一處工地,正見有挖掘機將掘出的渣土往大卡車上傾倒,只覺有道金光一閃,不由得停下來觀察,他發現那金光一閃的土團,被拋落在路邊,便過去抱起,唔,分量不輕呢,忙將空的購物袋展開,把那土團塞進去,一徑回到家中。
他家起居室里的多寶格架子上,擱著他近年來想方設法淘來的古陶古瓷,有的也曾拿到文物市場花咨詢費讓專家過眼,頗有幾件估價不菲,但上個月他的遠房大爺來到他家,見了多寶格上的東西卻頻頻搖頭,說全是假的,唯獨他拿來給巴西木當托水盤的那件,大爺說雖然不是官窯燒的,那民窯的名聲也不大,究竟是個乾隆朝的真東西,估價在三千元以上,他忙將那盤子小心地清除掉水垢,為之配了個木托,鄭重地擺放在多寶格最中心的位置,客人問起,他便得意地介紹,揚言:“給一萬塊也不賣。”
他把撿來的那道閃過金光的土團,仔細地加以觀察,發現土中露出的指甲蓋那么大的一部分,確實泛著黃色,用手指尖去摸,滑溜溜的。他試圖用手和簡單工具將周圍的土層去掉,卻發現那土塊十分堅硬。小不忍亂大謀!想了想,他便將那土團抱到衛生間,擱到澡盆里,用花灑淋水,似乎已經淋透了,澡盆里已經是泥湯一片,那土團的核心部分仍然掰露不出來。他索性將澡盆放足了水,將那土團整個兒浸泡。
媳婦回到家中,進到衛生間不由尖叫一聲。他忙過去解釋,末了說:“這回說不定真撿了個大漏兒!”媳婦撇嘴:“我也愛財。只是你總想走捷徑,暴發,我覺著不靠譜。這大土疙瘩里難道包著個金元寶?我才不信。”他嘴里跟媳婦對付著,眼睛只盯著澡盆里,澡盆里的水已經泄掉,泄水口被淤泥堵住,景象十分不堪,他卻驚喜不置,因為他發現那土團里終于露出了更多的名堂:“呀!是個黃盒子吧?還露出字來了!”媳婦也跟著彎腰去看,兩個人都看出來,是個“孚”字。他試著再去用手清理,還是不得勁,只好再用花灑淋。
他打電話給遠房大爺:“原來真不知道敢情您是懂文物收藏的。上回您來給我好一頓指點。那回要不是您夢里見著我仙去的老爸,打聽到我的住處,還見不著呢。看在我把老爸一張老照片送給您的分兒上,您就再給我一些指點吧!”他就說淘到個東西,上頭有個“孚”字,請教:古代有哪位王爺叫孚王?大爺想了想跟他說:“清代有個孚王,是道光皇帝的第九個兒子,咸豐皇帝的弟弟。如果是孚王府的東西,那么,時代就比你那個原來當巴西木托盤的更近了,還不到二百年。但是倘若是個精品,當然也值得重視。”
掛掉電話,他先有點失落,道光時期,近了點,不過細想想,這東西跟林則徐同輩,似也不可輕視。會是孚王府特制的寶物匣嗎?里面又會有什么呢?忽然想起京劇《鎖麟囊》里的唱詞:“有金珠和珍寶光華燦爛,紅珊瑚碧翡翠樣樣俱全,還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還有那赤金鏈、紫瑛簪、白玉環、雙鳳鏨、八寶釵釧,一個個寶孕光含……”又不禁喜形于色。
媳婦開飯,是家常炸醬面,他自剝幾瓣蒜,就著吃得好香,還侃侃而談:“路過的那地方,俗稱王爺墳,說不定就是那孚王的陵寢,雖說那墳早沒了,墳里東西被盜過,但盜墓賊也許就偏沒見到這有孚王府記號的寶匣,又也許是幾個盜墓的分贓爭斗,這個把那個宰了,又有官兵過來,慌亂中掉下了這個……咳,倒是個盜墓小說的好題材,趕明兒我先敲幾段貼到網上!”媳婦說:“美的你!要真是孚王墳里的,許是他福晉的陪葬品。只是那屬于國家所有,咱們怎么能占為己有?”他撇嘴:“別人怎知道我哪兒來的?論起來我家祖上也算得名宦,傳下這么個東西也不為奇。”見媳婦跟他白眼,又說:“就是上交,也該得些獎金是不是?反正是撈著了。”媳婦說:“你快把衛生間拾掇出來吧。我要好好洗個澡。”她先去衛生間方便一下。幾分鐘后,媳婦捂著嘴笑著出來,跟他報告:“快去看你拿家來的那‘一道金光!果真非凡!”他忙跑進衛生間,彎腰一看,泥土悉盡松脫,那東西徹底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是一個近年不知誰家廢棄的玻璃罐子,上頭有四個明顯的字:北京腐乳!
塵中塑薦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