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老作家南丁曾記下第一次見孫方友時的印象:“一張黑不溜秋還挺英武的臉膛,一對賊亮賊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放射著狡黠的誠實、謙虛與自信羼合在一起的光芒,整個地散發著穎河岸的泥土氣和水草味……”這段話頗能勾勒出方友的風采。
孫方友會跳迪斯科,卻是筆者目睹。1990年的湯泉池筆會聯歡,朋友們起哄,方友幾杯酒下肚,便醉眼矇眬,踉蹌舞池。音樂一響,他判若兩人,陡生幾分豪氣,“兩眼賊亮賊亮”,酣暢淋漓地投入了。他的舞形如醉拳,如空手道,如胡旋舞,千奇百詭,似乎不倫不類,居然舒展有致,須臾不離節奏,樂感極強。這純粹是孫方友式的集武術、舞蹈、馬戲為一體的套路,顧盼中幽默、霸氣、夸張,旁若無人。初時大家忍俊不禁,繼而便掌聲如潮了。后舞入一佳麗,池內一剛一柔,一黑一白,一拙一巧,相映成趣。方友下場后,意猶未盡,連說:“真不如家里那盤磁帶……”這跳舞亦如方友為文。每一方水土都鐘靈毓秀,都會孕育出不同凡響的人物。方友是極典型的農家子弟,文憑不過初中,寫小說自然不可能生而知之,但他靠父精母血遺傳的聰明基因,十年寒窗,聞雞起舞,倒也心想事成。
在孫方友筆下,潁河水流過的陳州府(這時候的陳州已成了文化意義上的區域),彌漫著神秘氛圍和傳奇色彩。其三教九流、風物人情、歷史掌故,紛至沓來,次第涌入筆端。他自覺不自覺地構筑著一座地域性的文學藝術殿堂,把一個又一個活靈活現的藝術典型,請進人物畫廊。地域性文學藝術的開掘,猶如打一口深井,令后來者無法逾越,只好繞井而過。《女匪》、《雅盜》、《捉鱉大王》、《蚊刑》、《泥興荷花壺》、《神偷》、《山魂》等百多篇筆記體小小說串綴成的“陳州系列”。除小小說外,方友還有20余部中篇及若干短篇問世,《藝術皇冠》、《虛幻構成》、《荒釋》等,更能看出這個農民作家在作品構思和語言藝術上的刻意追求和長足進步。比較而言,方友駕馭歷史題材要嫻熟些,這一度影響了他對現實生活題材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可喜的是方友已注意到這些,開始把著眼點調整到周遭世界的火熱生活。
當今文壇,寫筆記體小小說的作家不多,寫得好的更少。汪曾祺的筆記體小說,語言清麗,淡到極致,讀之如飲山泉,無愧乎大手筆,然數量不多;魏繼新的筆記小說,則關注現代人的生活,題材怪誕,內涵豐富,但文筆稍有生澀之嫌;景田、鶴菁的筆記小說,偏重于歷史人物再造,筆觸細膩,行文灑脫,每有新意,而構思卻不夠恢宏大氣;孫方友的筆記小說,八方志異,涉獵范圍廣,其構思巧妙,不波三折,最講究結尾藝術。南丁說是“顯然得益于中國古典筆記小說,有容量,耐咀嚼,極精粹”。但依筆者看來,有些作品為情節故,著意雕琢有余,玲瓏剔透不足。
孫方友的小小說善于出奇制勝,而“奇”的背后,則是人生正道,天理良心。他的傳奇,扎根于傳統文化土壤,而又不囿于傳統文化的束縛,能夠以現代意識對傳統文化進行理性的反思。《女票》、《女匪》等一系列作品,都能以時代精神為參照,以縱向的思考途徑,以歷史發展的目光,發掘出合乎時代進步的人格價值。在創作技法上,孫方友的傳奇,吸收了古典筆記小說的神韻,敘述從容,描寫簡潔。情節一波三折,尺幅之內高潮迭起,給人以較高的閱讀快感。同時,他也吸納了現代小說的諸多因素,比如注重氣氛的渲染,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畫,注重細節的描寫,《雅盜》、《蚊刑》等就是這種既得古典筆記小說神韻又有現代小說藝術成分的佳作。孫方友的傳奇小說講究情節的延伸和突轉,著力于一個“奇”字,常常給人以興奮和驚喜,給讀者以閱讀的快感。這就使得他的大部分小說兼具了雅和俗的特質。
孫方友關于寫好小小說曾說要有“翻三番”的能耐。這種能連續把讀者帶入閱讀奇效的手法,在他的小小說里被使用得比比皆是。比如《神偷》改邪歸正的賊王最后交出來的“一筐手指頭”,《女匪》里主人公的“土匪立場”、“女性立場”、“人性立場”的一層層開掘推進,都成為孫氏寫作制勝的法寶。《雅盜》或許是作者系列里寫得最有文化味兒的一篇。主人公趙仲曾中過舉人,后不得已淪為盜賊。因粗通琴棋書畫,便自詡“盜亦有道”。在行竊之余欣賞一幅名畫時,被畫中的“落魄”景況所感動,竟感慨于自己的身世。在險境中以聰明才智脫身后竟金盆洗手。生活自食其力之余,常在夜晚讀《灞橋風雪圖》而“淚流滿面”。一個通俗的故事由于被賦予了文化背景,便顯出清濯之意。《泥興荷花壺》同樣精彩,寫挑壺是行家,賞壺是專業術語,擊壺卻是生活境界支配行動,一氣呵成,語言,神態,動作,各臻其妙。
文學是一道陶冶人之性情的精密工藝。前人說過:“唯有讀書,才可以改變人的貌相。”隨著時間的推移,孫方友的眼睛除了“狡黠與誠實、謙虛與自信”“賊亮賊亮”之外,同時也流露出睿智與責任來。這無疑是長期讀書的結果。盡管它時有一絲飄忽一瞬凝神,那不過是按捺不住的騷動與向往,是對未知世界的挑戰與思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