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雨
年齡一大,人們常常抱怨記憶減退。盡管有了計算機,人們仍然希望自己的記憶像計算機一樣清晰。
據說,人們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都愿意記住快樂的事、輝煌的事,也就是過五關斬六將的事。可我卻與人兩路,總是記住一些不愉快的事。因而自己就快樂不起來,為了讓自己快樂起來,我情愿喪失部分記憶。
如果可能,我愿喪失下面的記憶: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城市的糧食供應也緊張了。早上,媽媽為上中學的大哥準備午餐,是一個苞米面餅子。幾乎天天喝面糊的我,多么渴望吃一口干糧啊,就眼巴巴地在一旁看著,伸出一雙小手向媽媽要餅子吃。可哥哥要走很遠的路,媽媽不能讓哥哥空著肚子挺一天,只能委屈我。媽媽也沒有辦法,她每天要趕毛驢車給人拉貨,她也只能喝面糊。
如果可能,我愿喪失下面的記憶: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父親被造反派抓起來,現在都說關牛棚,那時,父親被關在一個廢棄的澡堂里,一塊兒被關的還有四五個人。被關的人沒人給做飯,就要家屬頓頓送。哥哥下鄉了,送飯的任務就落在我的頭上。父親被押的地方離家很遠,坐公共汽車也要半小時。我要在別人憐憫的目光中,走完這段長長的路程。飯送到了,也變涼了。父親和其他幾位被關的人都睡在地上,只在地上鋪了一個草墊子。誰都不敢說話,哪怕對我這樣的孩子。
如果可能,我愿喪失下面的記憶: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大學畢業了。同學們都要各奔前程。那一天,正在捆行李,要把這些東西寄回故鄉。可系里來了緊急通知,要到階梯教室開緊急會議。馬上就要離校了,還開什么會呢?我們大惑不解。去了才知道,系里請來文藝理論的老師給我們“消毒”。原來是我們辦的學生刊物《新葉》登載了徐敬亞的長篇詩論《崛起的詩群》,后來這篇文章又在《文藝理論思潮》發表,被認作是“精神污染”,在北京、甘肅分別召開批判味道的座談會。由于我們最早而且全文發表了這篇號稱“三個崛起”之一的作品,因而全國剛剛轟轟烈烈開展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時,我們就成了小靶子。成熟的大人們怕我們這些不成熟的青年把“毒素”散布到各地,所以,在離校前要把我們弄到一塊肅清“流毒”。當然,這場運動在胡耀邦的阻擊下中途夭折,卻讓我們領教了“左”的厲害。
如果可能,我愿喪失下面的記憶:二十一世紀初,單位決定要解除幾個招聘人員的合同,據說一位女雜文作家也在這個名單里。我們單位是專門和文字打交道的,被解聘對她固然是個損失,但對單位損失更大。為了怕人說情,也是怕下面的人下不了手,一把手親自操刀。我聽說以后,把那個作者發表的作品拿出來,希望單位留下這個人才。那個領導倒沒直接駁回我的意見,而是問:“你和她什么關系?”好像她要是我的對象或是親屬,他就可以給我這個面子。我是要為單位留住人才,和我個人無關,就說:“沒有關系。”結果,一個難得的人才沒有了施展的天地。
我沒有能力清除這些,只能無可奈何地任它們牢牢地盤踞在記憶庫中。
【原載2012年7月6日《北海晚報·同題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