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數字化時代的關系,如今什么都和阿拉伯數字發生了關系。就敝人供職的大學來說,眼前就時不時有“211”、“985”這兩組數字晃來晃去。其實,不僅在鄉下老家當農民的大弟一頭霧水,就連我也說不精確。只大體知道“211”大學有一百一十余所,之后教育部又根據當時國家領導人1998年5月的講話精神從“211”中圈點出大約四十所,是為“985”大學。均直屬教育部,可謂重點中的重點,國立中的國立,校長有不少是副部級、軍級——不折不扣的嫡系王牌軍。
不過話說回來,作為并非校長的平頭教員,我本人倒沒怎么把“211”、“985”當個玩意兒。若叫我重新選擇,未必稀罕什么金鑾殿,寧愿長去荒草坡——荒草中就我這么一棵大番薯,腳下溪水琮琤,頭上彩蝶翩躚,多顯眼多神氣多幸福啊!切實認識到金鑾殿的難得可貴,在我還是前不久的事。
事情也不復雜。今年應屆畢業研究生中我帶了五個,五個都是女娃,女娃也都要找工作。很快,五人中有四人有了工作或者說有了“婆家”,只一人還“待字閨中”。畢竟人家苦苦跟我三年,眼見她整天強作笑容的樣子,心里頗為不忍。于是四處打探幫她找到一家還算不錯的單位。對方表示若是男生就好了。我認真地開玩笑說如果只差性別,導師我讓她做個變性手術。不知幸與不幸,沒等變性,別的問題首先冒出來了——就業推薦表傳過去之后,對方回復:“按人事處規定,我們只要‘211的!”我說:“是‘211啊,連‘985都是。”“不,本科畢業校也得是‘211。兩個‘211,研究生‘211,本科‘211,加起來‘422,一個都不能少!”不巧的是,這位女碩士生的本科校不是“211”——出身不好。
可冷靜下來細想,用人單位的“211”規定對嗎?高考一紙定終身,考上了又一校定終身。也就是說,只要本科出身不是“211”,那么以后就算玩命考上碩士博士也休想翻身。以博士來說,“211”+“211”+“211”,非“633”不可!一句話,本科出身論。其后不出數日,我參加本校考研閱卷,研究生管理部門宣布,今年如果接受調劑生,該生必須本科出身“211”,報考學校“211”,否則一概不予考慮。學校不肯降格以求自是好事,作為導師將來也可避免日前那場尷尬,但這豈非又是本科出身論?招生學校如此,用人單位如此,縱有漏網之魚,也難有一躍龍門之望。“211”啊“211”!
忽然,我想起了“文革”前和“文革”期間的階級出身論,想起了去年暑假在故鄉小鎮散步路上的一件事。一位在院門那里站著無事的老者主動打招呼和我閑聊。閑聊之間,告訴我他有個高中同學當年考上北京一所很有名的大學,不料錄取通知書先到了公社黨委書記手里,書記當面把通知書一撕兩半:“你一個右派的狗崽子也想去首都北京上大學?做夢去吧!”他這位同學幾乎因此瘋掉,幾次輕生都被鄉親們好歹勸住,結果落得在生產隊低頭當農民,只干活,不說話。改革開放時人已三四十了,還能再干什么呢?老者強調他這位同學真聰明,腦袋瓜真叫好使,可就那么毀了,就因為他父親是“右派”,“右派”毀了當高中老師的父親,又毀了考上大學的兒子,毀了兩代……
是啊,那正是階級出身論、唯成分論甚囂塵上的年代,地、富、反、壞、右——“黑五類”;革命干部、革命軍人、革命工人、貧農、下中農——“紅五類”,絕對紅黑分明。階級出身論也是血統論。“文革”時有兩句順口溜,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那時無論當兵上學招工,表格上都有“家庭成分”一欄表明一個人的階級出身。
雖說眼下的本科出身論和三十幾年前的階級出身論性質截然不同,但畢竟同屬出身論,因而有可能是另一種血統論,對不?
【原載2012年5月11日《東方早報·夜雨書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