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艾禾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曾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鄉村建設運動,其中一個代表作就是“海歸”晏陽初領導的“定縣實驗”。雖然持續不斷的外戰和內戰使得一代知識精英的鄉建努力終被蹉跎,但是先輩們的理想并沒有被后來人遺忘。時空可以阻隔,但理想,總能找到它的接力火炬手
1928年的一天,年輕的協和醫院醫生陳志潛聽了晏陽初先生的一場報告,令他終生難忘。
晏陽初對大家說:目前,90%的中國人生活在衛生狀況極其落后的環境里,他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清潔,許多人整年沒有洗過一次澡…一無論男女老少生了病,沒人給醫,也沒錢求治。如果我們這些人不負起責任去幫助他們,誰又來負此責任?你們現在是在東亞條件最好的醫學院學習,又在設備最好的醫院內工作,如果你們飲水思源,就應該想到你們的一切優越條件都是受苦受難的農民幫你們創造的。
這場報告,改變了陳志潛的人生。后來,他成為了晏陽初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總會”(平教總會)的衛生教育部主任。
那一年,晏陽初38歲,是位學歷輝煌的海歸:美國耶魯大學政治學學士,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碩士。在那個年代,以他這樣的海歸背景,謀得一份體面的美差混上個高官顯貴并非難事,但他的頭銜卻是:平教總會總干事——這是個靠募捐化緣的公益性的清貧組織。
不做官,也不發財,把自己的終身獻給勞苦的大眾,這是晏陽初在1919年從美國學成歸國時立下的志愿。立下此志,可以追溯到“一戰”時的歐洲戰場。
1914年,“一戰”打響,1917年中國宣布加入協約國一方,英法等國在中國招募了大批華工去歐洲從事戰場支援。1918年從晏陽初耶魯大學畢業后即赴法國,任北美基督教青年會戰地服務干事,為歐洲戰場的華工提供志愿服務。
晏陽初很多時間都在為這些不識字的華工們代寫家信。后來他想,與其幫他們寫,不如教他們識字以后自己寫。他自己編了一本“千字課”,都是從華工們最常用的字和報刊上最常用的字詞中選出。當時的情景,在晏陽初晚年的回憶中有生動的記述:“我用石筆在石板上寫,他們跟著用右手食指在大腿上畫,眼中閃著光,嘴中念著數,那種認真而誠摯的樣子,縱是鐵石心腸者,見了也會感動。……看到他們那么興致勃勃地學習,而且所學可以馬上致用,心里覺得很高興。表面上看,我在教他們,實際上,他們指點了我一生的方向。”
博士下鄉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晏陽初像一個布道者,他到處演講宣傳,動員人們同他一起去服務中國的農民,振興中國的農村,建設一個新中國。他遇到了許多志同道合者。
陳筑山,曾在16歲考中秀才,后前往日本、美國留學11年,辛亥革命后成為第一屆國會議員。當他聽說晏陽初創辦的平民學校可以用96小時讀完《千字課》四冊,大為驚喜。他說,中國平民具備如此偉大潛力,為新中國,我們必須有新公民。我以前參加倒袁的革命,只是消極的行動,不是建國的根本。于是,他辭去了北京法政專科學校校長一職,成為平教總會的平民文學部主任。
有一次,當時橫行北京的奉系軍閥借故扣押了陳筑山,晏陽初花了兩天的時間去疏通,最后一直找到張學良那里。當晏陽初到看守所去接人時,發現陳筑山正在那里教兩名士兵認字!
鄭錦,曾在日本留學10年,是梁啟超的好友,后來任平教總會的視聽教育部主任。而平教總會的生計教育主任馮銳,是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博士,回國后在南京任東南大學的教授。晏陽初見到她時問了一個問題:您教授哪一種農業?中國農業或西洋農業?馮說,我教的恐怕是美國的農業。晏又說,何不試試中國的農業?半年以后,馮銳辭去南京的教職,北上加入了晏陽初的團隊。她說:我曾經懺悔,我在中國、美國、歐洲研究農業,講授農學也有四年,并且是農學院院長,但我竟至今還沒見過一個中國農夫!
在晏陽初的平教總會中,像馮銳這樣的洋博士不勝枚舉。負責做社會調查的,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的碩士李景漢;負責鄉村工藝部的,是美國艾奧瓦大學的博士劉拓;而從法國留學歸來的孫伏園,在新聞界以“副刊大王”著稱,當時就任平教總會創辦的《農民報》的主編;美國哈佛大學的博士熊佛西,應晏陽初之約,為平教總會編制了大量農村戲劇;而另一位哈佛大學博士瞿士英,志愿就任文學部干事,成為平教總會中工作最長久的成員……這些洋博士們,原本都有體面的職位和豐厚的收入,但他們卻甘心情愿放棄這一切,跟著晏陽初奔赴距北京兩百多公里的河北定縣,住進農民土屋。
十幾個世紀的跨越
選擇定縣作為平教總會的實驗基地,晏陽初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晏陽初的考量中,教農民寫字,只是他振興中國農村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要在農村普及科學,全面提高衛生健康水平,豐富文化生活,進而全面提高公民素質。他想的是要建設一個“全國模范”樣板。這樣如果只在幾個村里搞,影響太小,選擇一個縣的境域是個合適的目標。“集中人力物力于這一縣境,工作一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應可將這一縣建設成為20世紀中國所需要的典型”。這時,他和同事們了解到定縣有一位鄉紳米迪剛,已經在定縣的翟城村做了不少開化民智的事,比如辦新學、創辦自治公所、講演社、圖書館等,后來因內戰而毀于一旦。晏陽初想,定縣離北平不遠,又處于華北一帶的中心,交通便利,改良的結果容易傳布。這里又有米迪剛翟城“模范村”的基礎,確實是個理想的地點。他與米迪剛見面,一拍即合。1929年,平教總會全部遷移到定縣。
從北京去定縣,當年要乘火車,走六個多小時。但是正如晏陽初所指出的,這數百里的距離“實在是跨越了十幾個世紀的時間”。有史以來,這是中國讀書人第一次大規模地實踐“回到農村…‘回到民間”的口號,晏陽初要求同事們要和農民同起居,千萬不能在定縣形成一個“小北京”。
1929年7月,晏陽初把自己的全家都搬到了定縣,同事們也紛紛把家眷遷了過來。實際的問題馬上出現了。原本他們在北京都有優裕的生活,到了這里不光薪金少了一半,孩子上學都成問題;在北京他們出門可乘汽車,到這里要騎毛驢,甚至連澡也洗不上。就算是博士們本人甘愿付出犧牲,他們的夫人卻未必想得通。陸續地有人離開了定縣,但是,又有更多的人加人進來。據統計,在1935年的時候,平教總會在定縣的工作人員達到最高峰的500多人,除了洋博士,也有國內的大、中學畢業生,以及各路熱血青年。
克服生活上的困難只是參與“定縣實驗”的第一步。怎樣和農民打交道,才是博士們的真正難題。多年來他們習慣于課堂講授書本鉆研,見到農民們就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說話,而農民看到這些城里來的洋學生——晏陽初的妻子還是位金發碧眼的中西混血——可以想見他們的戒備與冷漠。
晏陽初的突破路徑是通過鄉村的長老。通過米迪剛,他們先說服村里的長老同意接待他們。然后他們去拜見長老。他
先提出一個問題:村里有多少人識字?通常得到的回答是,一兩個。為什么這么少?長老回答,我們沒時間讀書,我們太窮了。
這時晏陽初說,如果一天只花一小時來讀書,你們也會不愿意嗎?你知道花多少錢?一本書只要三分錢,所有四本教材只要一角二分錢,想想看,花一角二分錢就能學會閱讀中文書……
下面的事,就是農民自己的事了。長老們敲起鑼召集全村的人開會,由晏陽初們向大家解釋平民學校的事情。解釋完畢,他問村民們,誰想上我們的學校?幾乎所有的人都舉了手。
這時,晏陽初又問:你們中有幾個人會讀書,誰能當老師?
村里的幾個讀過書的人都舉了手。
晏陽初有一個分析:這些有文化的男女村民之所以自愿出來當老師,決不是為了金錢,他們是希望獲得人們的尊重。
實際上,晏陽初所開辦的平民學校,只有一小部分是由城里來的老師教課,大部分都是由本地人擔任教師,當然,這些教師由于從來沒教過成年人,需要事先由平教總會來培訓。從這樣的平民學校畢業后,也可以再去教別人,晏陽初稱之為“導生制”。就這樣,平民學校在定縣遍地開花,全縣472個村子辦起470所平民學校,“平民千字課”發行了300萬冊。
四大教育
開辦平民學校,教農民識字,只是“定縣實驗”的第一步。晏陽初發現,如果農民的經濟狀況不能得到改善,生計問題不能解決,他們就會慢慢失去讀書識字的興趣。晏陽初認識到,對鄉村的改造是一個整體工程,他提出要有“四大教育”,即文藝教育、生計教育、衛生教育、公民教育。
馮銳主持的生計教育,一方面推廣農業新技術,引進良種,比如從燕京大學引進純種旁支豬與本地豬雜交,著名的美國來杭雞也是那時引進的。來自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陸燮鈞博士,當時負責在本地找優秀的雞種。一連幾天都落空了以后,他突然發現了一只理想的雞,竟一個猛沖撲了上去,把在場的雞主人和所有村民都驚得目瞪口呆。
另一方面,平教總會與高等學校開展合作,第一個合作單位是清華學校的農科,清華派當時的教務長梅貽琦親到定縣來考察,決定承擔起園藝和病蟲害兩項任務,清華在定縣的翟城村建立起了試驗場。
在衛生教育上,平教總會為鄉村建立起一套簡單又經濟實用的鄉村保健制度。他們訓練出一批鄉村保健員,平日以預防為主,打防疫針,也可以為村民治療輕微的疾病;又設立區衛生所、縣保健院,逐步升級收治疴情較重的病患農民。
而關于文藝教育,則是在識字教育的基礎上,開展多種多樣的文藝形式。特別是一批新創作的話劇頗受歡迎。最讓晏陽初得意的,是農民們后來居然自動出錢在村中建起了戲場——它不同于原來的傳統戲臺,原來的戲臺農民們只能站在臺下觀看,而這個劇場,是圓形的,可以容納幾面坐著的觀眾。晏陽初參加了劇場的開幕禮,盛贊它“意義價值重大,實遠過萬里長城”。
然而在四大教育中最意義深遠的,還屬“公民教育”。這里已經觸及到政治制度的改革。
當農民的收入增加了以后,晏陽初們發現,他們的辛苦收入,會遭遇殘酷的高利貸盤剝:每當春播需要資金時,農民不得不去借高利貸,到了收獲季節,為還債又不得不低價出售谷物。于是,平教總會幫助他們組織起農民經營信用社,洽商銀行以低息給農民貸款,收獲季節時,組織起運銷合作社,直接將糧食運往碾米廠。
接下去,晏陽初要改革現有的行政規制。他的計劃是,在定縣,成立起以平民學校的學員骨干為基礎的公民服務團;在公民服務團的基礎上,以鄉鎮改造委員會取代現有的鎮公所,這個鄉委會從本地長者和小學老師中選出,一經選定,由縣政府委任為鄉鎮長。為防止這個委員會濫權,又設鄉鎮公民大會加以監督,同時,公民服務團既可以在公民大會上制衡鄉委會,又要服從鄉委會的日常指揮。這一套制度,已經頗有些三權分立相互制衡的意味了。
那么,縣一級的行政規制要不要改?怎么改?晏陽初已經考慮好幾步規劃。首先,他引進專家學者成立縣政委員會,遇到要政大事時特請參與;又設立農村改造輔導員,任務是上情下達,承上啟下。同時建設地方自衛組織,縣長兼保衛團大隊長,鄉村有區隊、分隊。在此基礎上,1935年2月,定縣政府改組,由河北省縣政研究院實驗部主任霍六丁兼任定縣實驗縣長。
制度上的改革遠要比幫農民識字難得多。按原來晏陽初的設想,這“四大教育”做下去,需要在定縣干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但是他才干到第七年,戰爭來了。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使得定縣實驗戛然而止。理想主義的耕耘之地
晏陽初出生于四川省巴中縣。他的下半生多在海外輾轉,他的中國話始終帶著川音。然而,他覺得他也屬于定縣,這塊土地融進了他那么多的理想與熱血,他把定縣稱為他的“第二故鄉”。
當年,他曾設想,把定縣建設成一個全中國的樣板,以推動全國的鄉村復興。定縣的實驗雖然被迫中止,但在當時的中國,博士下鄉,復興農村已經蔚成風氣,在山東鄒平,有梁漱溟主持的鄉村建設研究院,希冀高揚儒家理念的精華來拯救中國農村;在江蘇昆山,有黃炎培創辦的徐公橋鄉村改進試驗區……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鄉村建設運動曾聲勢浩大,參加這一運動的學術團體和教育機構達600多個,建立各種實驗區1000多處。
雖然持續不斷的外戰和內戰使得一代知識精英的鄉村建設努力終被蹉跎,但是先輩們的理想并沒有被后來人遺忘。今天的定縣,當年“平教總會”的許多遺址被人們精心保護下來,那里仍然是理想主義者們的耕耘之地。時空可以阻隔,但理想這種東西,總能找到它的接力火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