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致敬,兩處閑愁

朱靖江

4月上中旬，一直波瀾不驚的華語電影圈總算有了些回春的跡象。趁著影片上映的傳統淡季，內地與香港的電影人先后操辦起評優頒獎的年度慶典。一邊是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召開的“2011年度表彰大會”，另一邊則是已經舉辦了31屆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這兩場一南一北的影壇盛事乍一看頗有雷同之處，無非都是紅毯星光、名人湊趣、獲獎歡呼、含淚感言等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典禮流程，然而細作一番品味，兩地電影人在笑語歡聲的繁華背后，卻各懷心事，別有懷抱。

香港制造vs內地行會

從資歷與品牌而言，創辦于1982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無疑是華語電影界的耆宿，在上世紀80年代，當中國內地的電影廠還在以行政審批的方式擇優定獎的時候，香港的影業大佬和媒體精英們就已經效仿起歐美的電影評獎機制，紛紛用盛大的頒獎典禮為每一年的港產佳片論功行賞。這其中，由香港《電影雙周刊》發起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最具專業性與權威性，在其全盛的80至90年代中期，儼然被視為“東方好萊塢”的至尊大獎——從金像獎的命名與獎杯之設計，都有著欲與美國奧斯卡金像獎比肩的野心。

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初衷，是鞏固以香港為核心的華語電影文化圈，因此，從一開始，“香港制造”的品牌意識便深入到這一頒獎活動的骨髓當中。一部影片惟有符合導演為香港居民、須有一家香港公司參與制片、至少有六名港人擔任劇組工作人員等基本條件（三選其二），才有資格被視為香港電影，進而參與到金像獎的初選名單之中。在香港電影如日中天的時代，這一“港產至上”的評獎標準似乎無人質疑。與長期被蘇聯制片廠模式所束縛，大多帶有政治宣傳意味的內地電影相比，香港電影更加自由、活潑，富于娛樂色彩與開拓精神。無論是風靡全球的武打動作片，還是走紅華人世界的警匪槍戰片，抑或是以“香港電影新浪潮”為號召的人文電影，都可以稱得上是那一時期華語電影的優質作品。

在近三十年間，港人當之無愧地站立于華語電影的產業巔峰，不僅捧紅了成龍、周潤發、劉德華、周星馳、張曼玉等本土明星，成就了王家衛、徐克、許鞍華、關錦鵬、王晶等港籍導演，更吸引著中國內地與臺灣、亞洲乃至歐美各國的電影人才（如李連杰、杜可風、舒淇等人）扎根香港。這些在電影圈內打拼的名宿與新星，倘若能夠得到金像獎評委們的垂青，便意味著在香港這個亞洲電影之都擁有了立身之本與晉身之道。從這個意義上說，香港電影金像獎也正是香港電影產業的試金石與風向標。

與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輝煌歷史相比，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的“年度表彰大會”卻有些命運多舛。創辦于1993年的導演協會有其應運而生的歷史機緣，自1980年代中后期開始，中國電影開始受到國際影壇的關注，以謝飛、張藝謀、陳凱歌、姜文、王小帥等人為代表的中國內地導演先后在世界級的電影節上贏得大獎，所謂“第五代”“第六代”等電影導演的代際劃分與美學研究也逐漸浮出水面。在電影制片廠體制走向沒落，導演的自由創作權卻仍然受到束縛的90年代早期，電影創作者們需要一個既超脫于官方背景，又能夠與電影主管部門進行溝通與對話，甚至爭得一定創作權益的行會組織，這也正是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創立的初衷。同是在這一時期，港臺與內地的電影交流開始起步，中國電影導演協會也作為對等的行業組織，承擔起參與兩岸三地電影研討的文化使命。

“我們是表彰”

與香港電影導演在家庭出身、教育程度、從業經歷等背景資料上的五花八門不同，在1990年代的中國內地，電影導演們大都是同一所學校——北京電影學院的校友。這令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從創辦初期開始，便帶有強烈的同學會色彩與藝術貴族小團體的氣質，曾長期擔任協會秘書長的鄭洞天先生，也是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系主任。正因如此，從1993年至2000年，這一結構松散的民間組織只舉辦了三次年會，更因為少有媒體宣傳，這些聚會幾乎只是電影導演們自彈自唱的內部活動。

筆者曾有幸參與過1997年在上海舉辦的第二屆電影導演年會，除了合影、餐敘與交流近況之外，與會者們主要的話題之一，是為一位老導演歷時數月拍攝一部影片之后只得到8000元片酬感到憤懣不平，直呼電影創作難以養家糊口。而該次年會所作出的另一項重要決議，則是將自學成才、但長期被打入另冊的商業電影導演馮小剛接納入會。這兩個頗為有趣的細節，從一個側面揭示了中國電影產業在90年代轉型時期所面臨的困境與希望。

進入新世紀之后，隨著中國電影朝著市場導向迅速轉型，特別是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等導演躋身億元票房俱樂部，更加之媒體對于電影業界格外的關注與炒作，一度找不到存在感的內地導演們逐漸擁有了金錢、地位與權勢，電影導演協會也隨之從“藝術貴族”團體向“金權貴族”團體過渡。如果說15年前坐在一起議事的導演們無非是一群電影制片廠的職工（其中一些人還是臨時工），那么當代的導演協會可謂大腕云集，各個都是手握權柄、威震一方的江湖大佬。在這種時勢變遷的背景之下，中國電影導演協會于2005年舉行了第一屆年度頒獎晚會，以彰顯其作為行業領導者的主流地位。不同于金雞、百花等傳統電影獎的濃重官氣，電影導演協會的頒獎典禮更像一場電影圈內的聯誼活動，導演和演員們相互插科打諢，“揭發檢舉”，其歡樂場面彷如電影《頑主》里的“3T文學獎”。令人遺憾的是，第一屆電影導演年度獎險些成為絕唱，直到六年之后，第二屆頒獎活動才重起爐灶，并正式更名為“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年度表彰大會”。在典禮現場，熟稔頒獎禮的獲獎大腕們剛剛脫口而出“感謝給我這個獎……”最后一個字尚未脫口，造型端莊的主持人楊瀾就微笑著提醒，“我們是表彰，不說獎。”考慮到國家廣電主管部門對非官方電影評獎活動的嚴格限制，這一帶有懷舊與調侃意味的名稱反倒令人耳目一新。

“身土不二”的港產成色

2012年，當香港電影金像獎延續至它第三十個年頭，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的年度表彰大會也梅開三度的時候，中國電影的總體格局又有了些新的變化。從票房指標觀察，勉強能與《變形金剛3》《功夫熊貓2》《加勒比海盜4》等好萊塢大片相抗衡的國產電影，主要是《金陵十三釵》《讓子彈飛》《非誠勿擾2》和《建黨偉業》等中國內地導演主導的作品。一度在中國電影市場斬金奪銀的港式古裝片、武打片卻顯得氣衰力竭，除了徐克執導的《龍門飛甲》借3D的噱頭據說沖破5億元人民幣的票房關口之外，其余如《白蛇傳說》《關云長》《畫壁》《楊門女將》等片均平淡收場，部分影片的草率情節與荒唐史觀，更重創了香港導演們積累經年的藝術聲望。

這盤內地與香港電影勢力消長的棋局，反映在兩地的年度頒獎活動中，便可看出各自的關注重點與冀望的前景。特別是姜文執導的《讓子彈飛》在兩大陣營中冰火兩重天的遭遇，更具有象征性的意義。作為2011年度在票房與口碑上均有較高成就的電影，《讓子彈飛》反映出姜文在導演與表演兩大電影領域的鮮明個性，既展示了“作者電影”的藝術連貫性，也將電影人“站著掙錢”的理想付諸實現。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的年度表彰大會將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個最重要的獎項授予姜文，旗幟鮮明地表達了中國電影導演們對《讓子彈飛》的全面贊賞以及他們準備與好萊塢放手一搏的誓師之志。正如評審團成員孫周在其頒獎詞中所言：如姜文這樣的電影導演，即使在人群之中，還是要高舉雙手，讓大家看到個性。雖然吃力，但他還是要將雙手伸得盡可能地高。

在第3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提名花冊里，《讓子彈飛》同樣擁有13項提名的高期待值，然而最終的結果卻是只得到了一尊“最佳服裝獎”——難道香港評委們只是對麻匪們臉上戴的麻將面具情有獨鐘？而即使是這樣一個獎項，其真正的獲獎者還是香港的美術名宿張叔平先生。香港的電影業者毅然地將他們的選票投給了許鞍華執導的《桃姐》，讓這部“港人演港事”的溫情港片拿到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男、女主角四項大獎。而《桃姐》之全勝與《讓子彈飛》之完敗，或許正是香港電影界訴諸本能的應激反應。

很多北上淘金的香港電影人依然懷有濃烈的本港情結，即便為著生計從事兩地合拍片的創作，卻篤信香港的價值觀念與文化產品更為優越。這種“身土不二”的文化信念落實到電影作品的評價工作上，便是將“港產成色”的高低作為影片優劣的判斷標準。香港電影的重要發言人文雋即撰文坦言：“去年的《打擂臺》，今年的《桃姐》，香港電影人用行動去捍衛什么是真正的香港電影……合拍片亦不必全面投降，擺出討好內地觀眾的態度。”

姑且不說香港導演們執導的合拍片是否真的“全面投降，擺出討好內地觀眾的態度”（內地觀眾更多抱怨的還是智商受到侮辱），單說去年獲獎的《打擂臺》，到如今還有幾個觀眾粗有印象？而《桃姐》之所以紅火一時，首先還是靠劉德華的明星效應，其次也不排除內地制片商博納影業的營銷推廣之功。更為重要的是，香港電影金像獎所苦苦堅持的藝術血統論，正在與中國主流電影業不斷擴張的市場規模和揮斥方遒的票房雄心背道而馳，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這列風馳電掣的火車上，并沒有香港人的特等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