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英
龍年正月,一位瑞典的學者來訪。他正在做一項關于中國和巴基斯坦農業的比較研究。他坦承,中國農業要比巴基斯坦先進很多,甚至二者根本不可比。他要了解,中國農業究竟為什么會發展為什么有這么好的發展。這正是筆者的興趣點。
人類經濟進步首先表現為產品的創造和產量的增加,而這個變化仰賴由技術進步支撐的專業化分工水平的提高。技術和專業化分工水平提高又依靠產權保護和市場擴大這兩個要素,而這兩個要素在王權政治結構之下基本不具備。歐洲中世紀后期開始,產權保護制度(特別是知識產權保護制度)逐步確立,與擴大市場流通有關的技術獲得突破,交易成本大大降低,物質財富急劇增長。所謂資本主義制度其實是抑制特權、保護私有產權的制度。
中國在秦朝以后的大部分歷史時期,實現了中原地區的政治統一,且勞動力可自由流動,但因為沒有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土地私有產權也不穩定,有關降低交易成本的一系列技術沒有形成。盡管中國人在古代有民間學校制度,老百姓可以識文斷字,而資本主義制度及其規模化生產方式卻并沒有產生。
跳躍過來說中國農業。1982年起步的農村改革所形成的家庭承包經營制度,實際上是一種“準私有產權”,由這個制度農民獲得了較大自由。有了這個條件,中國的兩大歷史遺產開始發揮作用——巨大的統一市場和農民的文化知識水準立刻成為優良的交易條件。同時,分權化改革與分稅制刺激了地方之間的經濟競爭,以交通為主的基礎設施建設飛速發展,為交易成本進一步降低創造了條件。于是,中國農業分工令人驚奇地擴大了,蔬菜、糧食、肉類和水果都實現了區域集中生產,全國形成了一個大市場。
在這種背景下,中國農業想要不進步都很難。1978年到現在,中國的耕地面積基本沒有變化,而糧食總產和單產翻了4倍。因為人口增長不到1倍,中國人的生活想不改善都難。農業增長加速釋放農村勞動力,并使中國人吃飯成本迅速降低,城市經濟發展獲得了人類有史以來少有的“人口紅利”和“土地紅利”,城市經濟也隨之增長。要知道,美國經濟發展曾有過勞動力短缺到實行奴隸制的歷史階段;在黑人被大規模販運到北美之前,甚至白人也做合同奴隸。
簡單的事情并不是容易做的事情。巴基斯坦就沒做到。這個國家普通農民幾乎不識字,國內政治不統一,部族割據非常嚴重,基礎設施落后,國內統一市場也產生不了,交易成本之大足以讓經濟停滯。經濟學的簡單道理是,只要交易成本足夠大,交易就不會發生,專業化分工也不會發生,貧困就如影隨形。這正是南亞、非洲國家苦難的根源所在。
上面的簡單邏輯要讓普通百姓相信也不容易。一方面,自己和身邊的人們的生活的確發生了變化,富裕日子不能裝著看不見。但另一方面,部分官員的深度腐敗讓中國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腐敗加劇的背景下經濟卻能成長,難道腐敗果真像有的“學者”講得那樣有利于經濟增長么?
腐敗與特權當然是經濟的腐蝕劑,其危害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造成社會分配不公,二是加大經濟活動的交易成本;后者對經濟發展的傷害比前者更大。近日聽一位在日本有過經商經歷的商人講的一番話,便驗證了這個道理。他說,在日本經商,可以一心一意地集中于企業管理,在國內則要用八成的經歷放在應酬上,以至心身疲憊,無力管理企業。這位企業家所遭受的苦難,便是經濟學家常說的一個現象:腐敗造成了經濟活動的極大不確定性,增加了企業的交易成本。可是,這種腐敗居然沒有阻擋中國經濟增長的勢頭,緣由也簡單:相對巴基斯坦這類國家,中國的統一市場和基礎設施,再加上有文化的廉價勞動力,所蘊藏的生產潛力太過于巨大,連腐敗也難以抵擋。如果腐敗根基不是如此深厚,中國的發展更將不得了。
所以,腐敗與特權這種丑惡的東西能不能悶死一個民族,要看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作孽。在南亞、非洲,特權者的腐敗會加深部族原始自然經濟的停滯和政治動蕩,若沒有外力的合理介入,免不了索馬里那樣的下場。在中國這樣文明根基深厚、又具有接納競爭因素的統一市場的地方,腐敗與特權在一定時期只會延緩經濟增長、影響發展的品質。
然而,經濟增長的積極要素和消極要素的力量對比不會一成不變。中國的統一市場以及“人口紅利”與“土地紅利”的邊際報酬注定會下降,并且已經在下降,如果腐敗與特權還在加劇,發展的品質出現惡變拐點,經濟增長就會中止。不過筆者愿意相信,在中國發展已經達到的這個平臺上,治理腐敗與特權也會比南亞、非洲國家來得容易一些,別看它們多有一部“民主憲法”。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農村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