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a寫意
那年的夏天,15歲的我被一朵玫瑰花扎傷了手指。
我在陽光下舉起沁著血珠的手指,它是半透明的,有和玫瑰花相同的顏色。喜歡摩挲和贊美它的人是媽媽。她常常讓我不耐煩,那些令她大驚小怪的東西——雞蛋似的臉頰啦,緞子般的頭發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它們不過是青春。
青春對那時的我而言毫不足以為奇,倒是挺稀罕“過去”,與回憶、思念、欲語還休有關的。那是很令人興奮的,如果談話以“曾經”或“那時候”開始,接著眼神便一個飄忽,離開了正在聽著你講話的人,到達一個安全的、他決計到達不了的所在,周圍的一切都在緩緩流動,只有你蹲守在時間的中心。
正是追逐美的年齡,同時也敏感地發現:什么樣的美也抵不過時間之美。時間以沉默之姿走過,將事物鍍上難以言說的美妙光輝。浪漫全部失之于輕薄,直到它們擁有很多時間。
對于15歲的我來說,能夠意識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遺憾的是,這也正是我無能為力的。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讓陌陌利用廣播員的身份,在校廣播臺一遍遍地播放卡朋特的《昨日重現》。當她磁性沙啞的聲音在課間吹拂過操場,我們以近乎虔誠的態度隨之輕唱:“every sha-la-la-la,every wow-oh-oh-oh……”仿佛唱著唱著,就擁有了很多過去。
每周一次的班會課上,同學們都要幫助修葺學校的小花園。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因為需要自由組隊完成。對15歲的少女來說,沒有什么是比自由組隊更考驗人的,因為我們都對那個規則心知肚明:孤獨是可恥的,沒有朋友是可恥的。
我對陌陌說:我們要和新來的那個女孩做朋友。這感覺很難解釋,并不僅僅是因為安娜漂亮,也許是因為她過馬路時如一只鶴小心翼翼涉水的樣子。
陌陌卻不是很樂意。和每一個15歲的少女一樣,她對我的愛帶著獨占。
終于,安娜如一只鶴小心翼翼涉水向我們走來,她說:你看,我們的衣服分別是紅、黃、藍。
一朵玫瑰從什么時候開始長出花刺?如今的女孩們想必更早,而15歲的我,已經讀過了很多小說。我躲在被窩里打著小手電筒,依次看過36個男主角“瘋狂地碾上”36個女主角的嘴唇,這撲面而來的嶄新恐懼讓我透不過氣。
嘴唇、口水、舌頭。哦,成人世界真是讓人既惡心又發愁。
讓我發愁的還有具體的兩件事情。一是我越來越無法忽略的胸部。這件事以我不去上學為威脅,逼著媽媽給我做了一件緊身褡褳而暫告一段落。
二是我的大姨媽。它第一次拜訪的時候我坐在廁所門口哭了一個鐘頭。媽媽以為我是害羞,其實我是憤怒——我竟然墮落成了惡心的成人!
能夠分擔我心事的人只有陌陌和安娜。我們在體育課的間隙并排躺在草地上,這種時刻總是讓人分外安心。四周凝滯下來,只有遠處傳來的不明嬉鬧聲。我們的鼻端有青草尸體的味道,還有我們自己的味道,新鮮、蔥郁、小心翼翼。我們試著用同一個頻率呼吸,直到有人“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們百無聊賴地向著太陽伸展手臂,從我手中汩汩流走的,分明不止是風,還有些什么我們此刻毫不珍惜,而將永遠懷念的。
男生們非常討厭。我不明白他們怎么會在一夜之間從和我手拉著手回家、同樣芳香柔軟的小男生變成了一群陌生人。他們那么吵鬧,那么能吃,那么沒心沒肺。在你需要他們的一點體貼時,他們永遠看不懂你的暗示。
在經歷過兩小無猜、疑竇叢生、捕風捉影的階段之后,我決定對他們采取敵視的態度,正如他們決定對我們采取敵視的態度。安娜首當其沖。男生們有多喜歡偷看她,就有多喜歡捉弄她。她收獲的惡作劇比情書要多得多。
我鄙視男生,當然也鄙視愛情。愛情是軟弱者的行徑,他們敗給的是時間擄去我們天真的險惡用心。
教室最后排的那對男女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們趁老師不注意手拉著手的樣子真是傻透了。最傻的是他們居然還以為我們羨慕他們的勇氣,殊不知他們每一個互相凝視的眼神都讓我們肉麻得汗毛直豎。
我很矛盾。我貪婪過去,但又懼怕現在。然而如果不經歷現在,現在又如何能變成過去?我憧憬一個記憶中的吻,它是完美無缺的,包括其時的月光和花香都完美無缺。它輕暖細密,體貼一個女孩需要體貼的一切心靈角落。
只有一個人是特別的。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可我的詩詞手抄本證據確鑿——它記錄了許多個黃昏,我用四處搜集的文字描繪的第一次心動,席慕蓉、汪國真、莎士比亞和葉芝……我偏愛那種尚未開始就已經著手放棄的愛情,例如這一首:
四季可以安排得極為暗淡
如果太陽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極為寂寞
如果愛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現
如果你愿意
我和陌陌、安娜交換我們的詩詞本。我們心照不宣:三本詩詞本的男主角是同一個。這并不奇怪,因為大半個班的女生都是如此。
我們沒有任何行動計劃,除了寫詩詞本。任何行動都無法保持畫面的美感,除了在虛空中漫無目的地伸出去的手,任何有目標的手勢都逃不開狼狽。
當然,如果展開行動的人是他,那么一切就不同了。誰會是這個幸運的女孩呢?一張放在文具盒里的字條告訴我們:她是安娜。
我哭了。陌陌哭了。接著,安娜也哭了。
安娜如小心翼翼涉水的鶴,最終選擇了駐足。
我想天上的諸神大概會暗暗發笑,如果他聽到三個15歲的少女發誓要一輩子廝守在一起。這并不是一個輕率的誓言,她們制定了詳細的方案,包括誰負責賺錢,誰負責家務,誰負責照顧收養的孩子;包括在哪座城市,房子是什么樣子,臥室里有三張床,分別是紅、黃、藍三種顏色;包括每一天她們怎樣被鬧鐘吵醒,在晨光中出發,在燈光中重聚,在都市里相依為命。
許多年后,我果然來到了一座都市,我有一間小小的臥室,里面只擺得下一張床。我在晨光中出發,在燈光中與寂靜重聚,但我還記得15歲時伴隨著青草尸體氣味的誓言,記得我們曾經怎樣徒勞地拖延與這個世界的最終照面。
像是玫瑰的天生第六感,我們一眼就發現了愛的暗面隱藏傷害。于是玫瑰長出刺,不是為了不被采摘,而是為了更加奮不顧身地愛。
安娜將字條的碎片拋向空中,暗示著這個夏天的徹底過去。我們進入畢業季,一切的煩惱都要為前程讓路。
后面的記憶開始陷入混沌,像被風裹挾著不由自主地向前。風從各個方向吹來,騎著車趕路的街頭,覆上薄冰的狹長走廊,沒有人再試圖張望的教室窗口。
我們每個人都沉靜下來,將夢想和躁動放進現實的小抽屜,再按照指定的步驟一一打開。
或是永不再打開。
后來,我們都愛上了一個人,也許是兩個,也許更多。也許其實一個也沒有,只是時間將我們放進了各自的日子里。
但我總忘不了,在15歲這年的夏天,發誓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