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斌
詩人嘗曰:“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北島《宣告》)”雖然說得有些極端,卻也道出了一個常理:無論我們生在什么年代,處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中,都要解決如何活著的問題,而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做人——做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就牽涉到立場、原則、底線、形勢、時機等等主客觀因素,就像一把普通的刀子,可以削水果,可以裁紙刻字,可以御敵防身,也可能變成可怕的兇器,重要的是你怎么掌握它。做人也是同樣的道理。如何做人,做什么人,當然拋不開外部條件,但是那種種外部條件的核心,則是一個“人”字。這個“人”字應該和人性、仁愛連在一起,如此,人類才會不諱其平凡,不避其卑微,所謂偉大、高貴恰恰來自于你內心深處的體恤、悲憫。
“活著為了講述生活。”——馬爾克斯曾這樣自陳作家的使命。小說家的看家本領就是講述,在講述中復活一種記憶,重建一種秩序,從而營造一種有向度的“生活”。本期新勢力刊發(fā)的三篇小說即是重在“講述生活”,并且都有一定的時間跨度,因此比起某些片斷式、場景化的小說,這樣的“講述”相對多了些生活的質感,也更可滲出些人生的況味。
概況而言,三小說還是在講述“做人”。劉軍的《英雄》寫了一位警察“老袁”——他是派出所的“大拿”,不僅身手好,而且膽大,不怕死,執(zhí)行任務時總能身先士卒,以一當十。但是這位堪稱“英雄”的警察,不僅身份尷尬——只是一位不在編的協(xié)警,而且身上有污點——當兵打仗時曾做過逃兵?!皡f(xié)警+逃兵”成了兩道難以跨越的坎兒,讓老袁一輩子翻不過身,抬不起頭,哪怕他愿意拼上性命證明自己的確是一個英雄。小說以顛覆性的結局道出了“英雄”的真相,也通過這一真相驗證了做人之難。說到底老袁只是一個普通人:當初他當逃兵,是因為想著“還有一把年紀的老娘無人送終”,最后他當“烈士”,是為了成全兒子當上警察。就其初衷而言,老袁的做法實屬人之常情,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行為又都與公理大義相悖,一身英雄氣概的老袁不期然又成了反英雄的角色,讓我們不經(jīng)意看到了“英雄”這個大詞背后所隱含的若許無奈與悲情。
島子的小說《存爹》里也有一個“逃兵”劉二喜,他開小差的主因是由于不被信任,所以才心灰意冷地跑回家種了一輩子地。而小說里另一個人物劉滿倉,則又是劉二喜找到信義的人。他當初威脅劉滿倉幫他保護家人,后來又主動把劉滿倉當?shù)B(yǎng)活,既出于知恩圖報,也出于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和解,這和解讓他得以超脫于仇恨紛爭之外,可以在晚年安心地坐在墻根曬太陽。另一篇小說《姚先生》說的是一個人的回歸——初中畢業(yè)生姚遠偶然穿上了白大褂,樂于被人稱為“先生”,因此與院長發(fā)生牴牾。在“文革”中,他上竄下跳,耀武揚威,整人,后又被整,被打倒,腿也瘸了……他才沉穩(wěn)下來鉆研醫(yī)術,最終成了名副其實的“先生”。對姚先生來說,多年“歷練”是一個去偽存真的過程,也是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的過程,當他看重的不再是浮名虛譽,他才有可能提升自己的價值。
三篇小說都在言說實實在在的生活,小說中的人物也都在具體生活的限定下書寫著各自的命運??梢哉f,他們都稱不上崇高,稱不上表率,他們甚至只能是落后分子,是目光短淺私心很重的人。但是你又很難用好壞來區(qū)分他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正體現(xiàn)了五味雜陳的生活。劉軍和島子兩位作者本職都是警察,但是他們的寫作并不是冷冰冰的黑白之分或粗暴的善惡判斷,而是用了謙和的目光,審視并接近筆下的人物,所以,他們寫出了人的生活,寫出了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