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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敵

2012-05-17 09:40:30彭興凱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2年5期

彭興凱

1

夏東坤與李和平并不是后來才成為情敵與政敵的,兩人早在十歲的那一年,就已經是誓不兩立的冤家對頭了。不過,十歲之前,兩人并沒有生活在同一個村子里。不僅不在同一個村子里,還不在同一個縣。李和平所在的縣是堯西縣,夏東坤所在的縣是堯東縣,兩個縣都因為堯河而得名。堯河從遠處的堯山山脈流過來,在穿過這兩個縣的縣境后,繼續向東流,最后注入大海。在流到堯東縣縣境時,忽然被一道大壩攔腰斬斷,水被擋阻,日積月累,就蓄起了一片大水域。這片大水域有個名字,叫堯東水庫。

夏東坤的家就在水庫邊上。修筑那條大壩的時候,是上一個世紀的一九五九年冬天。那個冬天出奇地冷,堯河里的水全結了冰,拿眼一望,白茫茫一片。夏東坤就是在這個奇冷的冬天出生的。那一天,修筑大壩的工程剛好開工,一聲驚天動地的開山炮響,讓夏東坤正要臨盆的娘嚇得一哆嗦。這一哆嗦,竟讓娘輕輕松松地把他生了下來。這一年冬天,村里的女人一共生了七個孩子。七個孩子有兩個因為炮聲轟鳴而夭折;有三個孩子雖然保全了性命,聽力卻變得遲鈍;只有兩個孩子完好無恙,一個是夏東坤,另一個是隔壁王家的女兒。兩個孩子都因為這座大水庫而獲名,夏東坤叫大水,鄰家女孩叫小水。

小時候的夏東坤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大水庫,他的游泳本領完全是無師自通的,七歲的時候,就已經成了大水中的一條魚。可惜的是,夏東坤不久就遠離了那片大水域。大壩擋阻住的水越聚越多,村子不但給逼到了山上,田土也一天天減少,等夏東坤十歲的時候,庫區一帶所有村子竟然無法生存下去。于是,政府移民的策略就適時地出臺了。夏東坤一家沿著堯河一路西去,在堯西縣境內一個叫野貓窩的村子里落了戶。那個村子名叫野貓窩,但并沒有什么野貓,倒是一種叫老鴰的鳥很多,一進村子,它們就成群結隊地在頭頂盤旋,黑色的翅膀像一片烏云,發出呱呱的叫聲。除了老鴰,那兒最多的就是山,山的頂部都矗立著黑黑的崮峰。十歲的夏東坤對那些黑色的鳥并不感興趣,吸引他的是那些高高的崮峰。搬家來的那一天,一家人正忙著收拾新家,他悄悄地開了溜。他想走出村子,爬到那崮上去看看。他一面好奇地揚著腦袋望著那崮,一面沿著村巷向山里走,就在快要走出村巷時,忽然啪地一聲響,從不遠處飛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結結實實地擊打在他的腦門上。他伸手一摸,竟是一團黑乎乎、黏膩膩、臭烘烘的牛糞。是誰這么壞,朝人家身上丟牛糞?他怒沖沖地瞪了眼向四處尋找,忽聽一陣哈哈大笑,從一堆柴草后面蹦出五六個孩子。孩子們都和他的年齡差不多,一律剃著光頭,一律穿著粗布棉襖,內中一個孩子瘦高白凈,被大家簇擁在中央。他們堵住夏東坤,叉著腰,挺著肚子笑成一團。

夏東坤望著,就知道那牛糞是怎么飛到自己腦袋上的了。他憤怒地叫道,干嗎欺負人?

一群孩子齊聲說,欺負的就是你這個小外來戶子!

你們不講理!

俺們就是對小外來戶子不講理!

你們是王八蛋!夏東坤忍無可忍,跳將起來,揮著拳頭就向對方沖去。

一場混戰就這么爆發了。夏東坤盡管生得黑黑的壯壯的,渾身是力氣,但畢竟是孤軍作戰,對方仗著人多勢眾,很快他就被推倒在地上。五六個孩子團團將他圍住,抬起腳來對他一陣亂踢方才揚長而去。等夏東坤從地上爬起來,鼻子里已經流血了,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這是他活到十歲后,第一次受人欺,他委屈地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家在野貓窩村安頓好之后,爹就到生產隊里上工去了,夏東坤則背上書包走進村里的小學校。夏東坤在老家時上的是三年級,移民來到野貓窩村后,就插班上三年級。那天,他跟在老師后面一走進教室,就看到了與他打架的那五六個孩子。他們還是剃著光頭、穿著粗布棉襖,見夏東坤進門,就擠眉弄眼發出哈哈地大笑。接下來上課的時候,五六個孩子也不安生,老是向他歪鼻子、扮鬼臉,那個瘦高個子距他的課桌最近,他悄悄在紙上畫了一個大王八,貼在了他的后背上。

瘦高個就是李和平。

李和平家是野貓窩村里的大戶,李姓人家占了全村人的三分之二還要多。李家也一直在村里主政,夏東坤一家移民來到村子時,村里主政的人就是李和平的爹。爹是大人的頭兒,兒子便是孩子的頭兒,夏東坤新來乍到,李和平便伙同著一班嘍啰們變著法子欺負他。不過,有了上次的教訓后,夏東坤就不再同他們正面沖突了,他采取的策略就是躲。上學時,他躲在教室里;放學后,他躲在家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雙方倒也沒有再發生戰爭。有個星期天,夏東坤躲在家里悶得難受,就從村里溜出來,獨自跑到崮上去玩。那一天,他竟然在崮上逮到一只老鴰。那老鴰顯然受了傷,正在崮頂上的一片裸石上徒勞地掙扎,他上前一步,猛地一撲,就把它捉到手。帶回家來一看,是腿斷了,上面還有斑斑的血跡。他就給它抹上一點紫藥水,又找了塊紗布給它抱扎好,然后跑到野地里捉了些螞蚱給它吃。過了幾天,那老鴰的傷竟然痊愈了,毛色鮮亮,嘴巴鮮紅,翅膀撲撲閃閃似要展翅欲飛。他把它帶到山上準備放飛,誰知,把它拋向空中之后,它竟然在天空打了個旋兒,一翅子又飛了回來,端端正正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十分驚奇,再次將它放飛,它竟然又在天上盤旋了一陣,再次飛了回來。他就知道老鴰已經與自己熟悉了,不肯離去了,便高高興興地帶回了家。后來,夏東坤不管去哪里,那老鴰都會站在他的肩上,時刻不離地跟隨著他。

夏東坤得到一只老鴰的消息,沒過幾天就讓李和平知道了。有一天,夏東坤帶著心愛的老鴰正要進山,剛出村口就讓李和平攔住了。他的身后照例跟著那五六個嘍啰。他們全叉著腰,齜著牙,橫眉立目地與夏東坤對峙。一場大戰顯然不可避免地要爆發。

夏東坤說,你們攔俺干什么?

李和平說,干什么,你還不明白?

還想欺負人?

李和平說,我今天不想欺負你,不過,有件事你得答應我!

你想怎么著?夏東坤說。

李和平指著他肩頭上的老鴰說,你把它送給我,我就不欺負你了!

你想得美,門兒也沒有!夏東坤扔下一句話準備走開,李和平卻跳起來,伸手就去抓那只老鴰。他順勢閃開,將老鴰一拋,那老鴰撲棱棱一聲,早一翅子飛走了。李和平仰起腦袋,看到那鳥在天空盤盤旋旋,一眨眼就沒了蹤影,終于惱上心頭,回頭沖著那五六個嘍啰說,他媽的,還愣著干什么,給老子上哇!五六個嘍啰哇哇叫著一擁而上,再次將夏東坤扭住了。

不過,這場打斗并沒有成為上一次打斗的翻版。夏東坤瘋了,眼紅了,他大叫著撲向對方,用腳踢,用手抓,用牙咬,一副不要命的架勢。對方竟然慌了神,看看抵擋不住,一聲呼哨,來了個落荒而逃。李和平逃在了最后面,差不多拐過墻角了,夏東坤想起來村第一天的遭遇,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他下腰摸起一塊石頭,奮力拋了過去,砰地一聲便擊中了他的腦勺兒。

那一石頭讓夏東坤闖下了大禍災,李和平被送進了公社醫院里。最后的結果是,夏東坤除了受到爹的一頓打之外,還賠上了二百元錢,那只老鴰也被李和平得去了。

夏東坤小學畢業,就到公社駐地讀中學去了。野貓窩村的那一屆學生中,只有他與李和平讀到了高中。公社駐地距野貓窩村有二十多里地,翻過兩座大山崮,再沿著一條羊腸小道走十多里,才走進中學的大門兒。那是上一個世紀的一九七五年。一九七五年還沒有恢復高考,文化大革命雖然處于尾聲了,但依舊搞得風聲水起,中學生們一天上不了幾節課,更多的時間是鬧革命。夏東坤在革命之余迷上了打籃球,天天在籃球場上東奔西突;李和平則迷上了看小說,不知從哪里淘來一些磚頭厚的書,抱在懷里看得入癡入迷。他還是瘦高瘦高,戴上了近視眼鏡,全班五十多個學生中,他是第一個談戀愛者。

他追求的女生叫王美芹。

王美芹就是小水,與夏東坤共同出生在堯東縣那個小村里。十歲以前的王美芹,瘦瘦弱弱的有點讓人寒磣,走在村巷里,從來沒有引起夏東坤的注意。十歲的那一年,她家同樣遭遇搬遷。兩家差不多是在同一天遷到了堯西縣。只不過兩家沒有遷到同一個村子里,搬家的拖拉機走到堯西境內一個鎮子時,他們就分開了。夏東坤家落戶在了野貓窩村,王美芹家則落戶在了山那邊的另一個村子里。那個村子的名字取得也不太雅,叫母豬峪村。中學生王美芹當然不是那個寒寒磣磣的黃毛丫頭了,她出挑了,青枝綠葉,水靈鮮活,春天的花朵兒一般鮮靈;夏東坤當然也不是那個喜歡下水庫游水的毛孩子了,他長高了,肩寬了,嘴上有了毛乎乎的小胡子,是個虎生生的小伙子了。兩人來自同一個村,同一年出生,又一同遠離故土遷移他鄉,現在又一起走進同一所中學,還坐在了同一張課桌上,兩人的關系就有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半個月之后,當全班同學知道他們不同尋常的關系后,曾在教室里起了一次洪水滔天般的哄,那場面像鬧了一場大地震。全班五十多個學生,只有一位學生沒有起哄,他坐在自己的課桌上,冷眼望著所有的同學們,臉陰得像下雨。這位中學生就是李和平。

星期六上半天課,下午學校就放學了,住校的學生們都要回一次家,從家里帶著一周的飯食再返校。夏東坤與李和平同住野貓窩村,兩人也就走的是同一條小路。走到半路上,李和平突然攔下他說,夏東坤,你站下,我有話對你說。

上了高中后,兩人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發生沖突了,不過,他們的關系一直不咸不淡。他突然攔住夏東坤說話,讓夏東坤一怔。夏東坤站了下來說,什么事,李和平?

李和平又顯出他當年的霸蠻道,從今天起,你不能再和王美芹好!

為什么?夏東坤不解地說。

王美芹是我的,我愛她!李和平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夏東坤撇著嘴冷笑了起來,說,你愛她,她愛你嗎?憑什么王美芹是你的?

李和平丟下一句話就走,夏東坤,咱們就走著瞧!

星期一返回學校,李和平就向王美芹展開了猛烈的愛情攻勢。然而,他不知給王美芹寫了多少情書,施了多少手段,結果還是以失敗而告結束。兩年之后,等他們高中畢業的時候,夏東坤與王美芹的愛情差不多已是公開化了。

2

夏東坤是中學畢業后的第三年考上大學的。

恢復高考時,夏東坤以應屆畢業生的身份參加了高考。結果在這次高考中他名落孫山。隨后他參加了復讀;第二年再考,還是沒有考中。兩次高考失利,他有點心灰意冷,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走進校門了。復讀生開學了,村里幾個準備復讀的學生背著干糧和書包上路了,夏東坤掂了把鋤頭走進自家的地里來。村里剛剛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村民們可以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各顯神通了,只要肯下力,照樣能過上好日子!夏東坤一面這么想著,一面在地壟里揮起了鋤頭。一面勞作著,他還不時抬一下頭,向崮那邊望一眼。在崮那邊的村子里,就住著王美芹。他想,這光景的王美芹,沒準也拿著鋤頭在玉米地里勞作呢。他打算把這塊地鋤完后,到山那邊去看看她,順便聊聊兩人的婚事。兩人已經二十歲,完全可以談婚論嫁了。事實是,他決定放棄高考,也有王美芹的影響在里面。

王美芹在高中畢業的那一年也參加了高考,結果同樣名落孫山。但她第二年沒有選擇復讀,當夏東坤背著行李卷去鎮中學復讀的時候,王美芹留在了村子里。復讀開課后的第一個星期日,夏東坤回家取下一個星期的飯食,特地翻過村后那座山去看王美芹,問她為什么不復讀。那天還沒有進村子,他就看見了她,正在村邊的小水溝里洗衣服。那天的王美芹穿著一件紅衫兒,背后是綠得滴翠的樹木,紅衫襯著綠樹,是那么鮮亮悅眼。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卻都半天沒有說出話。還是王美芹先開了口,東坤,你怎么來了?夏東坤說,我來問你,為啥不考了?王美芹勾下頭,半天沒有說出話。他說,美芹,你學習一直很好,你可不能放棄啊!王美芹望著他,卻慢慢搖起了頭,道,東坤,俺家里窮,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娘供不起俺了。王美芹說著眼圈兒紅了,撲簌簌就流下一串淚。她慌忙抹去,拐起盛衣服的籃子走了。

王美芹是個沒爹的孩子,移民來到堯西縣的頭一年,她爹就死了。王美芹是家里的老大,能讀完高中就算難能可貴了,再去復讀,也實在是一種奢望。望著王美芹的背影,夏東坤只好怏怏地離去。不過,現在好了,他已經死了考大學的心,他也和王美芹一樣回村修理地球了。如果不是因為李和平,夏東坤也許永遠呆在村子里,當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了。

李和平同樣在第一年的高考中落榜,也同樣在第二年選擇了復讀。不過,他沒有選擇到鎮中學去復讀,而是去了縣城。他爹是村支書,還有個舅舅在外面當著級別不小的官。他去了縣城后,不但進了縣城最好的中學,還進了中學里最好的復讀班。更重要的是,他改變了報考策略,選擇了考中專。結果在這年的中專考試中他錄取了,成了野貓窩村有史以來第一位中專生。消息傳來的那天,小小的山村差不多轟動了,他那當村支書的爹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單鞭炮就放了足足三個鐘頭。鞭炮過后,便在村巷里擺起了流水席,特地從鎮上請來一位名廚,宴請村里的所有人。夏東坤的爹也去了,還遞了二十元的紅包。吃酒席回來,爹就跌著臉不說話,一個人呆在屋里嘆息搖頭。夏東坤望著爹,忙扛起鋤頭躲了出去。

李和平離村赴校的那一天,夏東坤還是去地里鋤玉米。一個多月地勞作,他的臉曬黑了,頭發草似的蓬亂,看上去像個地道的農民。這天他鋤了三塊地,準備回家吃午飯。走到村口的時候,他看見那兒停著一輛吉普車,車旁圍了好多人,在鬧鬧嚷嚷地說著什么。他一眼就從眾人中認出了李和平。只見他理著整齊的長發,穿著藍色滌綸布長褲,雪白的的確良襯衣扎在腰間,完全是一副洋學生的打扮。他顯然是要赴學校去讀書,大家正在為他送行。那輛吉普車是他舅舅的坐騎,特地開到村子里來,要接他去上學。在看見李和平的一瞬間,夏東坤本能地閃向旁邊一棵巨大的柿子樹后。然而,他的這個快速反應還是慢了點,李和平無意中一抬眼,發現了他,眼珠一轉,便分開眾人向他走了過來。還沒走到近前,就響亮地吭了吭嗓子開了腔,夏東坤,我的老同學,你躲什么躲?我都看到你了!

夏東坤只好從柿子樹后走出來,窘得臉發熱。不過,他還是迎向他,冷淡地說,李和平,找我有事?

李和平站在他面前,優雅地甩了一下長發說,夏東坤,我要去省城上學了,怎么也不來送送老同學?

夏東坤有點惡毒地說,又不是去火葬場,有什么可送的?

李和平并沒有惱,哈哈大笑說,老同學,我知道你落榜了,心里不平衡,對不對?

夏東坤悻悻道,上個破中專,有什么了不起?我還沒看上眼呢!

李和平道,你是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吧?有本事,你怎么不考個中專我看看啊?

李和平捅到了他的軟肋,夏東坤張張嘴,話終于沒有說出來。

李和平乘勝追擊,逼了過來,哈哈大笑道,夏東坤,你就不要嘴硬了。告訴你吧,你就呆在這山溝里一輩子修地球吧!再過兩年,把那個王美芹娶來,再生一窩小地球修理工吧!他說著,大笑著轉過身,鉆進車內,砰地一聲將車門關死,就聽那吉普車鳴響了一聲喇叭,徐徐地走了。

夏東坤望著那車沿著彎彎的山路遠去,站在柿子樹下一動也不動,他的臉色冷峻得怕人,牙緊緊咬著雙唇,都把血給咬了出來。就在一滴鮮血流到他下巴上時,他橫下了心,將肩上扛的鋤頭取下來,奮力丟進不遠處的山溝里,再將腳猛地一跺,沖著李和平消失的方向說,李和平,你等著,我一定考上大學讓你看看!

當天下午,他就穿著沾滿泥土的汗衫去了鎮上的中學。

3

夏東坤就讀的大學是省農大的水利專業。

省農大就在省城的東南方,那兒聚集著省城幾乎所有的大中專院校。早于他一年考取中專的李和平也在省城就讀,是一所規模很小的師專。師專距夏東坤的農大不很遠,出了校門,橫過一條大馬路,拐一個丁字街就到了。初進大學校門的夏東坤,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李和平。報完到,安排好住處,他就打聽李和平就讀的師專在什么方位。他想在進城的第一時間里見到他。你李和平不是說我夏東坤這輩子就是鋤三壟的命嗎?現在你看看,我不但考中了,還是大學呢!而你李和平,也只不過是個小中專生罷了!不過,他并沒有真的去見李和平,他覺得自己如果真這么做,也太俗氣、太沒有肚量了!

開課之后的夏東坤,就將所有心思放在學習上。上課他認真聽講,認真做筆記,一下課,他就鉆進圖書館,把那些有關水利,有關地質方面的教科書借了來,捧在手中一本接著一本地讀。

時間是上一個世紀的一九七九年,國家已經開始發生巨大變化了,全國上下最熱的一個新名詞就是改革開放。而改革開放首當其沖的,就是思想與文化領域里的大開放。特別是當年被打成毒草的書籍與電影的解禁,讓大家率先嘗到了改革開放的甜頭。而繼之興起的文學熱潮,幾乎把夏東坤這一代人統統地席卷了。省農大是個理科學校,與文學并不搭界,但這似乎并不影響他們對文學的追逐與熱情,幾乎每個班都有一個文學小組,幾乎每個系都有一個文學社。大家聚在一起的話題,除了文學還是文學。似乎只有夏東坤對文學不怎么感冒,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埋頭在他的專業中。

與夏東坤一個宿舍的是四個人,除了他本人之外,另外三個全是有志于文學的青年。住在夏東坤上鋪的同學叫劉方曉,是位文學中堅分子,也是系里文學社社長,他對夏東坤無意于文學頗有微詞,經常變著法兒對他進行滲透與鼓動,妄圖把他挖解到文學陣營中。有一天,距省農大不遠處的那個小師專舉辦文學講座,夏東坤被劉方曉強制性地拉去聽課。講課者是一位來自北京的青年作家,近幾年發表了不少關于知青題材的中短篇小說,風靡了全國的年輕人。兩個小時的講座結束了,大家似乎還意猶未盡,文學青年紛紛擁上講臺,要求那青年作家簽名留念。夏東坤沒有擠著去簽名,他隨著退場的人流走出禮堂,準備回學校吃午飯。走下禮堂門外的臺階時,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回頭一看,猛丁怔住了,竟是李和平。他顯然也是來聽講座的,手里拿著一本文學刊物,另外還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兩人邂逅,李和平似乎沒有敵意,一臉笑笑地望著夏東坤。

夏東坤說,李和平,怎么是你?

李和平說,沒想到咱們會在這里見面吧?

夏東坤說,你也來聽講座了?

李和平說,當然。我學的可是文科呢!別人不聽,我也得來聽呢!李和平說著把眼睛盯向夏東坤,撇著嘴說道,我記得上中學時,你只知道打籃球,對文學一竅不通,怎么現在也趕起時髦來了?

夏東坤有些不好意思地臉紅了一下道,我是被同學硬拉著來的。

李和平恍然大悟般地說了個哦后道,原來如此!我就知道你夏東坤不會有什么文學細胞,雖然你上的是大學,但將來畢了業,還是得像個老農一樣與土地打交道,對不對?

李和平又露出當年的嘴臉與德行,夏東坤氣得肚子有點鼓,不過,他并沒有反唇相譏,只是說了句也許是吧,扭頭就走。李和平卻上前一步攔下了他,道,夏東坤,別走嘛,咱們老同學相見,再聊一會兒唄。

夏東坤冷冷說,咱們沒有什么好聊的了吧?

李和平道,怎么沒有?對了,你的王美芹怎么樣了?你上了大學,沒將人家給甩了吧?

夏東坤還是冷冷說,我夏東坤不會這么喪良心吧。說著掉頭就走,但走了幾步,李和平竟又一次攔下了他,道,夏東坤,你別走嘛,我還沒有向你介紹一下我的女朋友呢!一面說著,一面攔著他,一面向禮堂門口張望。

禮堂門口,仍然有學生潮水似的向外走,手里都拿著雜志或筆記本。有個女生穿著紅裙子,白襯衫,留著運動短發走出來。李和平就向她招手,那女生看見,一面招手回應,一面蹦蹦跳跳地來到兩人身邊。女生很漂亮,身上散發著一股異香,青春四射、魅力逼人。李和平指著夏東坤對那女生說,小羽,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夏東坤,咱們堯西縣的老鄉。那個叫小羽的女生歪著腦袋打量一下夏東坤,大方地伸出手,要同夏東坤握手。夏東坤也大方地把手伸出來同她相握,就在兩人的手相握在一起的時候,李和平突然上前一步,將她的手推開了。叫小羽的女生不解地說,咦,李和平,你這是干什么?李和平將嘴湊到她的耳根上說,那是握過鋤把的手,小心上面有牛糞!李和平雖然是嘴對著那女生耳朵小聲說的,但是聲音很大,無疑是故意讓夏東坤聽到。夏東坤當然也清楚地聽到了,他知道李和平這是羞辱自己,肚子再次氣得鼓脹了起來,眼里憤怒地噴出了火苗。但他最終沒有發作,他望了那個叫小羽的女生一眼,憤然地轉了身,大步離去。

4

冬天隨著寒風悄然來到了省城,樹上的葉子全部落光了。不久,省城里還下了一場大雪。不過,那雪下得大,融化得也快,第二天太陽一照,就一干二凈了。就在那雪融化得一干二凈的那一天,夏東坤到大街上的小書店里買了幾本書,然后返回學校。他進了校門,看見同宿舍的劉方曉手扶著欄桿探身向下對他說,夏東坤,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來,有人找你呢!進校快半年了,從來沒有人找過他,夏東坤不由得脫口說,誰?劉方曉說,不認識,說是你老鄉,還在宿舍等著呢!他急忙加快速度向樓上走,心里劃魂,這個老鄉是誰呢?他在省城認識的老鄉只有一個李和平,難道是他來了?等上了樓,推開宿舍的門,他才怔在了那里。他看見自己的床沿上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穿著一件呢外套,脖子里系著一條火苗似的紅紗巾,正用一雙忽閃閃的大眼睛望著他。他一時沒有把她認出來。女子見他發怔,站起身,手在后面那么一背道,夏東坤,你不認得我了?

你是誰?他再次打量她,還是沒有把她認出來。

你可真忘事啊。那天你去師專聽講座,李和平給你介紹的是誰呢?

他猛地就想起那個叫小羽的女生,她的漂亮曾讓他怦然心動。可惜的是,她是李和平的女朋友。而李和平又是同自己永遠都尿不到一個壺里的冤家對頭。因了李和平,他就對這個美麗的女子冷淡了起來,說,你來干什么?

咱們是老鄉,來見見你有什么不可嗎?

他冷冷地說,見我,你不怕我手上有牛糞啊?

姑娘格格地笑起來,說,夏東坤,告訴你吧,我就是為這句話來找你的呢!李和平真損,怎么說出這樣的話?當然,他不代表我!她說著伸出手,拿亮亮的眼睛望著他道,來,咱們把那天的握手彌補上!

夏東坤望著姑娘伸出的纖纖素手還在猶豫,姑娘竟上前一步,大方地把他的手抓過,緊緊地握住了。

因為馬上就要上課了,小羽的來訪很短暫,呆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夏東坤禮節性地把她送到學校大門口,然后返回階梯教室去聽課。沒想到三天之后的星期日,姑娘又來了,站在宿舍門口沖著他微笑。隨后的日子里,兩人開始來往頻繁,也朋友一般地熟悉了。他就知道她叫孟小羽,家在堯西縣城,爸爸和媽媽都是小學教師。她是同李和平一起考入師專的,又分在同一個專業同一個班。一進校門,李和平就追她,只是她對李和平沒一點好印象。

其實,李和平這人還是不錯的。他違心地說。

我可沒有看出他有什么優點來。孟小羽說。

他這人,就是心胸狹窄了點。他說。

豈止狹窄?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人!孟小羽說。

你也別把人一棍子打死,人無完人嘛!他說。

在我眼里,你夏東坤就是個完人!孟小羽忽然說。

他一怔道,何以見得?

她指指自己的眼睛道,我這眼睛可厲害著呢,看你們男生,一看一個準呢!

隨后兩人的交往就有點談戀愛的味道了。孟小羽甚至還為他寫了一首十分露骨的愛情詩。就是在看了那首愛情詩之后,夏東坤才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的選擇就是神色倉皇的逃避。

上了大學之后,夏東坤一直沒有忘記王美芹,在進校最初的那三個月里,幾乎每隔一個星期都要給她寫一封信,王美芹也幾乎每隔一個星期給他復一封信。只是他的信里充滿了火熱的語言,她信里的內容卻很干巴,除了關心一下他的生活外,就是囑咐他好好學習之類的大路話,潦潦草草幾個字。三個月之后,他仍然一周一封地給她去信,她卻回復得日漸稀少。等秋天到來,快要接近冬天的時候,她竟然再也沒有了消息。他不知道她發生了什么事,他想跑回家看看她,但省城距堯西太遠了,且功課又忙,他一直也沒有成行。寒假是在他的渴盼中到來的,他終于回到了堯西縣北部那個崮峰林立的小山村。回村的第二天,他就翻過那座大山崮,去了王美芹的村子母豬峪。

已經去過她家多次了,路早走熟,不用打聽,他就進了那扇熟悉的柴笆門。站在院子里,他沒有見到王美芹,只見到王美芹的娘在灶房里烙煎餅。一股濃濃的炊煙從房子里冒出來,彌漫了一院子。他走到灶房門口,叫了一聲嬸子。王美芹的娘抬起頭,卻一時沒有把他認出來,說,你是誰?他忙說,二嬸,我是大水呀。王美芹的娘臉色突然就變了,有些慌張地道,大水,你怎么來了?夏東坤實話實說,我休寒假,來看看美芹。王美芹的娘望著他搖起了頭,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大水,俺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好孩子,也知道你和美芹好,可是,她沒福氣給你當女人呢!夏東坤叫道,二嬸,你怎么這么說?快告訴我,美芹她哪去了?王美芹的娘橫了一下心道,美芹她嫁人了!夏東坤聽罷,眼前便是天旋地轉般地一陣暈眩。

寒假結束,當夏東坤準備返城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王美芹嫁人的原因。她家是移民戶,在那個叫母豬峪的村子里,經常受人家的欺負。再加上王美芹的爹早死了,那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就在夏東坤上大學不久,村里的媒人便踏進了她家的門檻。媒人給王美芹介紹的對象就在本村,是村里的大戶,雖然不像李和平的爹一樣當著村干部,但很有勢力。這讓當娘的犯了難。如果拒絕了人家,今后在村里的日子更不好過;如果答應了,女兒與夏東坤就再也沒有了可能。媒人離去的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后只好把女兒叫到床邊聽女兒的主意。女兒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嫁人。

回到省城的夏東坤心情一直不太好,一副失了戀的樣子。他變得離群索居,經常一個人走出校門,跑到學校南部那座山中游蕩。那是省城一座很美的山,叫萬松山,山上生長著何止萬棵松樹,一年四季一片蔥綠。山上有數條小徑在那里曲折著,不時有成雙捉對的情侶出現。夏東坤一個人默默地走著,顯得憂悒而又孤單。有一天,他又一個人來到萬松山,正在那里悶走著,忽然從旁邊一叢松樹后閃出一個人,發出嗨地一聲叫,把他攔在了那里。他抬眼一看,原來是師專的孟小羽。他吃驚道,怎么是你?嚇了我一跳!

孟小羽格格格地笑得一片響亮。

笑什么?他瞪了她一眼說。

孟小羽仍是笑著說,我第一次見到男子漢失戀是什么模樣呢!

幸災樂禍。他不高興地說。

豈止是幸災樂禍,當我知道王美芹另嫁他人時,我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呢!孟小羽說。

為什么?他生氣又不解地說道。

還能為什么?她嫁人了,給我孟小羽提供了機會唄!

夏東坤猛地就想起年前她給自己寫得那首愛情詩。在他的意識里,一般都是男生給女生寫愛情詩,女生為男生寫愛情詩,恐怕世上罕見。他有點緊張,也有點兒感動,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喜歡我?她一歪腦袋說,喜歡一個人,還需要理由嗎?他說,可我家是農村,你家在縣城,門不當戶不對!她說,但你是大學生,我是中專生,這樣咱們可以扯平了!他想了想說,李和平還追你嗎?她說,他只能是一廂情愿而已吧!夏東坤望著孟小羽,想起與李和平的種種過節,忽然覺得自己在李和平面前,又有了一種占得先機的勝利。而且孟小羽是那么活潑可愛,青春飛揚,特別是她渾身洋溢出來的浪漫氣息與氣質,則是王美芹所不具備的。可以說,他已經喜歡上了孟小羽。

5

夏東坤于四年之后大學畢業,李和平與孟小羽則先于他兩年結束了中專生涯。本來,以李和平所學的專業,應該回堯西縣某個學校當教師的,但因為他有個當官的舅舅,便直接分到了地區行署,體體面面地當了一名秘書;孟小羽沒有靠山,也就毫無選擇地回到堯西縣,安分守己地當了人民教師。

失了戀的李和平,倒是沒有同夏東坤正面交鋒,他只是寫了幾封匿名信,寄給了夏東坤的校領導。他在信中揭發夏東坤道德敗壞、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上了大學就把農村的未婚妻拋棄了;又揭發夏東坤搞第三者插足,破壞他人的婚姻;除此之外,他還潛進農大校園,在墻壁上、樹干上,張貼了無數張同樣內容的小字報,妄圖把夏東坤搞臭。但他的如意算盤還是打錯了,校方接到匿名信之后,十分重視,立刻發信到堯西縣調查,反饋來的結果當然是與之相反的,于是校方出面,鄭重其事地為夏東坤正了名。在孟小羽方面,李和平也沒少糾纏,天天黏在她的屁股后面求她與夏東坤一刀兩斷,有一次甚至哭眼抹淚地給她下了跪。但孟小羽異常堅決的態度還是讓他無功而返。師專畢業參加工作后,他并沒有徹底死心,經常從地區給她寫信或打電話,有時陪著領導下來出差,他還抽時間朝孟小羽的學校跑。就連后來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并且結了婚,他也一直沒有消停過,時不時地打個電話給孟小羽,弄得孟小羽不勝其煩。

夏東坤成績優秀,畢業之后本來要留在省城的,但愛情的呼喚還是讓他選擇了回家鄉。他被分配到堯西縣水利局,當了一名水利技術員。

夏東坤在上班后的第三天,就背起了行李卷,隨著局里的打井隊下鄉打井去了。

堯西縣是純粹的山區,山多是青石山,山上石頭多,植被少,鮮有水源,飲水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此前,堯西縣水利局早就組建了打井隊,天天拉著鉆機下鄉打井,但成功率相當低。打十眼井,有九眼是干的,嚴重影響了村民的打井熱情。夏東坤四年的大學生涯,早把地下水的來龍去脈研究了個透,他一出馬,就改變了這種狀況。雖然不能做到百發百中,十眼井里至少有九眼能打出水來。夏東坤名聲大噪。三年之后,他竟然從全局三十多個干部中脫穎而出,當上了縣水利局的局長,時年他才二十八歲,是堯西縣最年輕的正局級干部。

夏東坤出任局長時,他與孟小羽正新婚燕爾。是縣委書記親自同他談的話。那天,當他走進縣委書記顧修民的辦公室,當顧書記宣布他出任水利局一把手時,他呆若木雞,有些結巴地說,我、我行嗎?

顧書記說,我們考察過了,你完全能勝任這個工作。

他說,可我太年輕了啊?

顧書記說,現在是改革開放的時代,黨號召我們要大膽啟用年輕干部嘛!

他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心情激動地走出了書記辦公室。

等他在水利局局長的位置上干了半年后,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上這一把手職位的。原來是一個叫田豐山的大官推薦了他。

田豐山曾是地區水利局局長,后來升遷了,成了省水利廳廳長。他在地區水利局局長的位子上時,夏東坤老家堯東縣的那座大水庫就是他拍板定址,并報請上級批準修建的。他也是當時的總指揮,指揮部就設在夏東坤家的東廂房里。修水庫的那一年,夏東坤剛出生,當然對這個總指揮沒有記憶,不過爹后來經常提到他,說田豐山是大胡子,高個子,嗓門大得像炸雷。但爹和庫區周圍村里的人都對這個大胡子沒有好印象,如果不是這家伙把庫址選定在他們這地方,如不是他動員著大家搬遷到山上,這水庫就不會筑起來,十幾萬畝的良田就不會泡湯,大家也不會受窮困,更不會遠離故土,移民到別處。

夏東坤見到田豐山時,他已經大學畢業回到堯西縣,田豐山也坐到省水利廳廳長的交椅上。那是他參加工作第二年夏天,當時他在一個叫小山口的村子里打井。那是一個四面環山,只有一個山口能通進去的小村子。按說,這樣的地理環境應該是不缺水的,事實卻恰恰相反,這個村子就是沒有水。全村只有一口井,一年里多半時間是干的,另半年,村民們只好到外地去討水。有一年,這個村還發生過一次火災,那口井又正值枯水期,一村人是眼看著大火把村子吞沒的。就是這場火災,村干部與村民們痛下決心,一定要打出一眼機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可是,縣里的鉆井隊,地區的鉆井隊,還有外縣的鉆井隊都請來了,單鉆機鉆下的洞眼就有三十六個之多了,居然一滴水也沒有打出來。

夏東坤帶著打井隊開進了小山口村。

到別的村子打井,夏東坤一般有半天的勘探時間就能定位,但在小山口村,他卻一連轉了三天沒有把位置定下來。小山口四周的山同樣是青石山,這種地貌應該是有地下水的,只是水在什么地方還是個謎。他沒有像別的技術員一樣帶著各種儀器去探測、去丈量,他只是手里拿著把小錘子,對著那些裸露在外的碳酸鈣巖石敲敲打打。第四天上,他走到村后一座山崗的最高處,在一片巖石旁站下來。他看了看那片巖石的形態與走勢,敲打下核桃那么大的一塊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伸出舌頭舔了舔,眉頭緊緊地皺了皺,突然用手一指說,就在這里了!跟在他后面的村干部傻了眼,這地方差不多是山的頂部了,怎么會有水呢,而之前打的那三十六個眼子,都比這地方低多了。見村干部拿懷疑的目光望他,他還是自信地說,就在這里了!

半個月之后 ,當鉆機打到一百多米深的時候,一股清流就冒著白色的水花噴涌了出來。消息傳到村子,一村人幾乎是傾巢出動,流著熱淚,歡呼著沖上了山。又過了半個月,當村里家家戶戶吃上自來水的時候,村民們還如同夢中一般。終于有了水,村民們奔走相告,還特地舉行了一個慶祝儀式。遠在省城的田廳長得知消息,推掉了一個重要的活動親自來剪彩。那一天,田廳長興致勃勃,剪彩之后,留在小山口村吃了午飯,并且一定要夏東坤坐在他身邊。吃著飯,他問起夏東坤家里的情況,不由得叫了起來,你就是大水啊?夏東坤點點頭。田廳長道,知道嗎,當年我就住在你們家呢!我還捏過你的小雞雞呢!

夏東坤在水利局局長位置上干了五年,并沒有辜負田廳長的全力舉薦,還真的把堯西農村的吃水問題給解決了。五年下來,基本上甩掉了干旱缺水的帽子。夏東坤第二次見田豐山的時候,他已是分管農業的副省長。那天,他來堯西縣視察抗旱保苗工作,特地接見了夏東坤。田副省長望著水渠里流出來的清凌凌的水,握著他的手,親切地叫著他的小名道,大水,我田老頭子別看眼花了,還真把你看準了!干得好呢!我代表堯西的父老謝你啦!

田副省長接見夏東坤的鏡頭被縣電視臺的記者拍到了,當天夜里就上了縣電視臺的新聞節目。其后,不管在堯西縣的官場,還是在坊間,大家都在議論著田副省長對他的接見與賞識,都知道夏東坤的仕途將會一片坦蕩。而下一屆的人代會馬上就要召開了,他將是新一屆政府副縣長的最佳人選。

田副省長離開堯西縣回省城不久,春節就到了。過了春節,縣人代會召開了。雖然縣人代會每年一度,但今年的人代會卻有些特別,因為今年是換屆之年,新一屆縣政府要在人代會上選舉產生。只是讓大家有些意外的是,今年的換屆選舉動作并不大,按上級的意圖,原縣長不動,五個副職縣長中調走了一位,代表們再增補上一位便大功告成了。更讓大家意外的是,這位增補的副縣長人選不是夏東坤,而是從地區下派來掛職的李和平。眾望所歸的夏東坤,只是以一個人大代表的身份參加了這次人代會。

李和平是人代會召開的半年前來堯西縣掛職的,因為他有一位當著大官的舅舅,他在地區一直官運亨通,先是任行署秘書,接著調地委宣傳部當了宣傳科長,隨后便是以重點培養的跨世紀青年干部的身份,下派到堯西縣掛職鍛煉。他掛職堯西縣之后,分管的是文教衛生。因為不是實職,他在這個職位上也沒怎么認真干事,更多的則是往省里跑。據說,他的舅舅就在省里為官,是個什么級別的官,倒是沒有人清楚。除了跑省城,他就呆在地區,偶爾來一趟堯西縣,他也不干什么正事,最是喜歡去舞廳跳舞。他的舞跳得很瀟灑,輕盈的舞步很快就讓他成了舞廳里的明星。

來堯西縣掛職的第一天,李和平沒有去舞廳跳舞,而是給孟小羽打去了電話,表示要見見她。縣城剛剛開通程控電話,夏東坤家剛剛安裝了一部,而手機還沒有普及。手機那時也不叫手機,叫大哥大,大家只在電視劇里見到過,是個磚頭似的黑東西。李和平就有這么一部,他站在夏東坤居住的水利局家屬院門外,把那大哥大扛在肩頭,用腮部固定著,手里一面揪著旁邊花壇里的花瓣兒,一面跟孟小羽通話。孟小羽對他的態度很冷淡,說,李和平,找我有什么事?他說,告訴你,我來堯西掛職了,是你們的副縣長了!孟小羽冷淡地說,哦,那我恭喜你了!李和平說,夏東坤是不是還在水利局當小局長啊?孟小羽說,小局長又怎么了?李和平說,說明進步不如我快唄!孟小羽說,你就是當省長,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李和平尷尬地不知說什么好,孟小羽就把電話砰地一聲扣死了。

對于官場和坊間關于丈夫很可能就要升遷的傳言,孟小羽也有著熱烈的期待,特別是當李和平來縣里掛職后,她更希望夏東坤能快一點得到提拔,好壓一壓李和平囂張的氣焰。然而,當她終于盼來人代會召開的時候,她卻聽到了副職縣長的候選人竟是李和平,她渾身像澆了涼水一樣從頭冷到了腳跟。晚上,散會歸家的夏東坤一進門,她就為這事憤憤不平。夏東坤倒是比她想得開,勸她道,讓誰干不讓誰干,都是上級領導的意圖,咱們左右不了,一切服從命運的安排吧!孟小羽說,你為縣里出了多大的力呀,讓你當縣長是眾望所歸的,上級這么待你,公平嗎?他說,領導自有領導的考慮,我們還是要相信組織的。孟小羽說,如果換了別人,我服氣,可讓李和平來當縣長,我不服!他算什么東西啊,整個一個下三濫!妻子這么一說,夏東坤也是一肚子憤然,他張了張嘴想發點牢騷,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翌日,夏東坤的心態就放平穩了。吃過早飯,繼續去開人代會。中午的議程結束之后,一個突發事件卻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全縣二十一個代表團,竟有十八個代表團聯名推舉他參加唯一一個副縣長位置的競選。按選舉法規定,只要有十位代表聯名或一個代表團推薦,被推選人就可以參選。十八個代表團推薦,這無疑已經把他推到了副縣長的位置上,而那個上級內定的李和平,只有慘遭淘汰的命運了。只是選舉法雖然有著這樣的條款,但卻只是擺在那里讓人看的條款而已,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事情一出,縣里的領導著了慌,特別是縣委書記顧修民。他并不參加選舉,他的主要任務是對這次選舉進行掌控,確保上級的意圖得以順利實現。而上級的意圖就是要讓李和平順利當選副縣長,現在猛不丁殺出一個程咬金,讓他著實沒有料到。他唯一的做法就是讓會議日程暫停,然后跑到地區去請示與匯報。

顧修民從地區領導那里討到的主意,就是動員夏東坤主動退出選舉,只要他自己宣布不參選,就是所有代表團都推舉他,也都是枉然與徒勞。回到堯西縣的顧修民書記,在第一時間里把夏東坤喚到了他的辦公室。五年前,他就是在這里與夏東坤談話,宣布他出任水利局局長的,可以說他這個書記有惠于夏東坤,因此他心里有把握,能說服這個年輕的屬下。然而,顧修民過于樂觀了,夏東坤給他的回答竟只有一句話,尊重代表的意愿,一定參選。顧修民急火攻心,差點兒昏了過去。

6

選舉的結果毫無懸念,夏東坤幾乎是以全票當選為堯西縣政府副縣長,而那個上級指定的候選人李和平,也毫無懸念地落選了。當夏東坤當選的消息在小城傳開的時候,似乎一城人的臉上都帶上了笑容,有人甚至還噼噼啪啪地燃放起了鞭炮。只有一個人對夏東坤的當選十分不爽,他就是縣委書記顧修民。當唱票人宣布投票結果的時候,他的臉像夏日里的雷雨天,布滿了厚厚的陰云。作為縣委一把手,他沒能按上級的意圖掌控好這次選舉,不僅上級大為惱火,也讓自己從此威信掃地。他暗暗咬牙說,夏東坤你等著,沒你的好果子吃!接下來在工作分工安排上,他就給了夏東坤一個小鞋。以代表們的意愿,本來選夏東坤,是想讓他分管農業的,可顧修民卻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安排他分管了文教衛生。在接下來兩年多的時間里,夏東坤在這個陌生的崗位上步履蹣跚,處處受到書記的掣肘,兩年下來,幾乎毫無作為。等兩年的時間過去,縣政府再一次換屆時,一紙調令下來,他竟然從堯西縣調到了地區文聯,當了文聯排在最后位置的副主席。

調令下來的那天,夏東坤恍如從夢中醒來一般,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這次參選,原來是做了件冒天之大不韙的事,人家的報復終于來了!且不說那文聯是最沒有實權,可有可無的單位,關鍵是他這個水利專業的大學生,到了文聯也沒有了用場。他對文聯的業務一竅不通,去了那里怎么工作?人在江湖,卻是身不由己。沒有什么可說的,他只好揣著調令到地區文聯上班去了,并且在那兒一呆就是三年。

這三年里,他的日子完全可以用煎熬來形容,因為不懂業務,所以就無所事事。因為無所事事,所以就度日如年;因為度日如年,也就苦惱焦躁。他才三十多歲啊,他的人生正是如日中天,正是大干事業的時候啊!難道自己的一生就泡在這里了?他不甘心!有好幾次,他都想沖進已經地改市的組織部,沖著那些官員們大吼一嗓子。事實上,有一次,他還真怒沖沖地闖進了組織部。不過,人到組織部門口時,他又冷靜了下來。他平息了一下糟糕情緒,進了部長辦公室,向部長提出來,把他從文聯調出。

組織部部長是個大白臉,面部卻密布著濃重的黑云,他冷冷地說,一個國家干部,一個共產黨員,要服從組織的安排,這一點你不懂?

他說,可我不懂業務啊?

部長說,那就學。

他說,我學的是水利專業,到文聯,完全是一種浪費啊!

部長的臉拉出三尺長,說,那你想干什么?

他說,調我回水利部門,哪怕當個技術員也行!

部長冷著臉,譏諷地撇嘴說,夏東坤,你這個副縣級得來可很不容易啊,當年為了爭官做,連上級組織都不放在眼里,讓你再當技術員,甘心啊?

夏東坤張口結舌。部長的話再明白不過了,人家這是在拿他當年的參選說事了。他張了張嘴,卻是無話可說,只好勾著腦袋離去。那次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參選,顯然把上級得罪大了!人家這是把自己打入冷宮了,只有在文聯老老實實地呆著,直到老死終生了!

唯一讓夏東坤有點安慰的是,他的冤家對頭李和平在那次落選后,也被打入冷宮般地給曬了起來。他進的是市文聯,而李和平去的單位則是市史志辦,當了史志辦一個編輯室的副主任。有一天,兩個冤家在街上碰了面,他準備調頭走開,沒想到李和平喊住了他,道,夏東坤,見了老鄉老同學,怎么走啊?他只好站下來道,李和平,你有什么事?李和平似乎很高興,道,關心一下你還不行嗎?在文聯過得還好吧?夏東坤沒有正面回答他,反唇相譏說,你在史志辦過得怎么樣呢?李和平哈哈大笑了一陣說,夏東坤,你可不能和我比呢,你調文聯來,那是市里對你的懲罰,這輩子別想有出頭之日了!我到史志辦,只不過是走個過場,擋擋人們的視線而已。等過個一年兩年,還會被重用的!不信你等著!果然,兩年之后,李和平竟真的被重新啟用,調到堯山南部的一個縣,當了那兒的政府副縣長。

得知李和平升遷消息的夏東坤立時呆若木雞,他平生第一次有了酸溜溜的感覺。就是從這一天起,他痛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法調出文聯,否則,他寧愿把公職辭掉,回野貓窩當農民!

他沒有什么靠山,再去找組織部等于與虎謀皮。思來想去,想到了他大學同學劉方曉。劉方曉大學畢業后,留在了省水利廳,現在已是廳屬某處的處長了。他向單位請了個假,跑省城去了。劉方曉正好在家,兩位同學多年不見,熱情地來了個熊抱,又熱情地聊了起來。不過,一提到工作調動問題,劉方曉就皺起了眉頭說,老同學,這事不好辦,我這個小處長只在本系統還有點用,一離開本系統就玩不轉了!夏東坤急了說,我不管你玩轉玩不轉,我就賴上你了,這個忙你一定幫,否則,我跟你沒完!劉方曉叫道,你這不是趕著鴨子上架啊?夏東坤說,隨你怎么想吧,反正我是沒路可走了,你必須拉我一把!說這話的時候,夏東坤的眼里竟迸出了淚花。劉方曉就是看到他眼里閃閃的淚花后沒再拒絕的,他皺著眉頭思考了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了窗前,望著窗外愣了一下神,忽然轉過身來,把眼盯向夏東坤說道,我還真有一個關系能試試看呢!

誰?夏東坤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

齊北市的市委書記高志天,他是我發小。

齊北市與夏東坤所在的市是平級市,且相鄰,夏東坤如果不再受掣肘,只有跳出他所在市的控制才成,他叫道,太好了!只要調離文聯,只要離開我們那個市,到哪兒都可以!

劉方曉說,就沒有別的要求了?

他嘆息一聲說,我還能挑挑撿撿啊?什么單位,什么職務,隨便!

劉方曉鎖眉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給你跑跑看,你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返回家的第八天,劉方曉就把電話打來了,說,東坤,事情辦妥了,齊北市水利局正缺一個副局長,你現在快去齊北市組織部要商調函,調來檔案就可以上班了!

夏東坤聽罷,如同做夢,呆在那里,半天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帶著齊北市的商調函,去組織部取檔案,再一次進了部長辦公室。部長的大白臉看見他來了,同樣陰得非常厚,他看了眼齊北市發來的商調函,竟然一下子扔還給了他,一拍桌子道,夏東坤,你本事不小呀,竟然跑到齊北去了!我問你,你要走,市領導知道嗎?批準了嗎?夏東坤忙說,我在市里不受重用,我自己為自己找條出路,有什么不可嗎?組織部部長黑著臉說,你以為這是過家家啊,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啊?告訴你,不可能!夏東坤說,你們總不能把我一棍子打死吧?我當年年輕氣盛,沒有服從組織安排,是我的錯,但事情已經發生了,難道就不能原諒了!組織部部長冷笑了起來,說,現在你才知道不對了?當時干什么去了?你知道當年你的行為影響多么惡劣嗎?全國有多少縣你知道嗎?就出了你夏東坤!而且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夏東坤低下了頭,腦門上冒出汗珠來。部長的口氣似乎緩和了下來,但仍陰著臉道,這樣吧,這事我要向市領導匯報,你回去等消息吧。他只好從部長辦公室退出來。

三天之后,他又來到部長辦公室。部長的大白臉又陰了起來,態度也相當冰冷道,夏東坤,你急什么?我已經向領導匯報了,市委還沒有研究呢。夏東坤著急地說,可齊北方面等著要人呢!部長皺眉道,他們等著要人,那是他們的事!我們市的干部調整都在年底,你還是等到年底再說吧。夏東坤一時急得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心想,現在才是初春,如果等到年底,那還得有近一年的時間,這一年的時間可怎么過啊?再說,一年的時間變化大著呢,先不說市里會不會網開一面放他走人,萬一齊北方面出了問題,那可就不好說了。他道,部長,難道就不能特事特辦?部長的臉不僅是黑著了,還一下子拉長了,道,你以為組織部是你夏東坤自己家的組織部啊?夏東坤只有張口結舌的份。

走出部長辦公室,他的心情沉到了最低點,走在大街上時,差點與一輛小轎車相撞。回到文聯,進了辦公室,他的情緒還是不好,有一種歇斯底里大叫一聲的欲望。他正要歇斯底里地大叫時,電話來了,他一接聽,原來是劉方曉。劉方曉在電話里問他檔案辦得怎么樣了,他把這里的情況說了后,劉方曉叫了起來,夏東坤,這事不可能等到年底,剛才我給高志天通電話了,水利局那個位子在齊北有好多人盯著呢,連省里都有人插手呢!你再不把檔案調過去,這事很可能要泡湯!收了線,夏東坤急得在辦公室亂走,頭上的汗也出來了。他一咬牙,準備再去闖組織部,但人到門口,又冷丁立住了,他一想起部長那陰沉著的大白臉就蔫了。有那么一刻,他差不多崩潰了。

自從調地區文聯后,他的家一直在堯西縣城,一般他在周末回一次家,周一再趕回來。現在還沒有到周末,他便趕到長途汽車站,準備坐車回家。焦躁、著急、憤怒、無奈,他差不多要瘋了,急需要有人來寬慰他。而唯一能給他安慰的,就是妻子孟小羽。果然,回到家,當他把自己的情況訴說給妻子后,妻子什么話也沒有說,就把他抱住了,然后像抱著個孩子,在他頭上輕輕撫摸。妻子溫軟的手讓他糟糕的心情得到了緩解,眼里不由得嘩嘩地流出了淚水。妻子緩聲說,東坤,聽天由命吧。如果調動不成,就呆在文聯便是了!他們還能怎么你?多少人不都是這么混日子啊?

他叫道,可我不甘心啊!

妻子說,不甘心能有什么用?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他只有發出一聲長長地嘆息。他似乎想開了,只要有愛著自己的妻子,只要有一個溫暖的窩巢,我復何求?足夠了!在文聯干到內退,然后和妻子平平安安相守終生,同樣也是幸福的。這么想著,他就平靜了下來。吃過晚飯,他同妻子并肩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然后回家看電視。兩人坐在沙發里,耳鬢廝磨地相偎在一起。他撫摸著妻子的肩頭,下巴觸著妻子的頭發,聞著妻子發際里散發出的淡淡幽香,竟然有了一種陶醉般的感覺與沖動。他這才想起來,自從調到市文聯后,他很少與妻子溫存了,他抓起搖控器想把電視關掉,與妻子上床。妻子卻阻止了他道,先別,快看這條新聞!

新聞是省衛星頻道播出的省內新聞,畫面上有個省級官員在鄉下視察。他早就對這類新聞不感興趣了,草草地看了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在妻子身上。他剛去撫摸妻子如雪的肌膚,妻子又開了腔,東坤,你看,這人是誰啊?他向屏幕望了一眼,忽然認了出來,是田豐山。三年前他就從省水利廳升任副省長了,在電視中經常看到他。盡管在看見他時心頭油然生出一種親切之感,但瞬間過去,還是又淡漠了下來,便說,是田省長唄,怎么了?妻子說,你怎么不去找找他啊?有省長給你出面,看他們能對你怎么樣啊?他搖了搖頭說,人家是省長,日理萬機,咋會過問這種事?妻子說,要知道,你當年提局長時,就是他舉薦的呢!還有,當年修水庫,他就住你家,這可不是一般的關系呢!夏東坤不吱聲了,他把目光盯向電視屏幕,有關田省長的新聞已經過去了,下一條新聞也快播完了,他還是盯著屏幕發怔。半天,他突然跳了起來說,明天我就去找田省長!

7

夏東坤終于調到了齊北市。

夏東坤在齊北市水利局一待就是好幾年。同學劉方曉晉升為省水利廳的副廳長,把個處長的位置空出來,本來他是完全可以去頂補的,但他卻堅決地拒絕了。他想,是齊北市在他最落魄最困難的時候接納了自己,他應該安心在這里多干上幾年,用自己的才學和努力來報答。事實上,他在齊北市水利局副局長的位置上一直干得很努力。齊北市半是山區半是平原,那一半山區同樣缺水,他工作的重點就是致力于解決山區群眾的生活用水上。數年下來,基本上解決了山區群眾的吃水問題,部分地方的灌溉問題也得到解決;而平原地區,他則推廣了節水微灌。他的突出成績市領導顯然看在眼里,決定重用他,派他到下屬一個縣任縣長。常委會已經討論通過了,也找他談了話,但就在他馬上要去那個縣赴任的時候,卻猛丁里出了岔子,他原來工作過的那個市突然橫刀奪愛,要調他到堯東縣出任縣委書記。

在家鄉那個市,他是被打入冷宮的干部,當年他不顧組織勸阻堅持參選的壯舉雖然成了絕唱,但至今還經常被那兒的人所提及,特別是在后來的換屆選舉中,那些負有撐控責任的官員們更是膽戰心驚,生怕有人效尤。因此,逢到人代會召開的時候,市里的領導總會對他們耳提面命、千叮萬囑,一定要杜絕此類事件的發生。然而,曾經的反面典型,而且已經調走了的夏東坤,怎么又會把他寶貝似地要回去,還要委以重任呢?夏東坤百思而不得其解。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又是副省長田豐山鼎力舉薦了他。

田豐山推薦夏東坤出任堯東縣縣委書記時,其實已經退居二線了。賦閑在家的田豐山只喜歡干兩件事,一是去旁邊公園里的池塘垂釣;二是獨自坐在沙發里閉目養神。在閉目養神的時候,他的大腦總是飛速運轉,陷入對于往事的回憶。五十年的從政生涯,他可以說問心無愧,雖然也為一些親朋徇了些私情,但沒有違背太大的原則。唯一讓他不安和歉疚的,就是當年在堯東縣修筑的那座大水庫。那水庫雖然讓下游三百多萬人解決了吃水問題,卻也讓堯東縣蒙受了巨大損失。那座大水庫淹沒了十幾萬畝上好的良田,讓五個鄉鎮三十多個村莊十多萬村民遭遇貧困,至今還無法致富。有的不得不別離故土,移民他鄉。更讓他有愧于堯東百姓的是,當時在水庫選址時,本來選定在堯西縣境內的,因為堯西縣是他的家鄉,他徇了個私情,最后拍板定在了堯東縣。這且不算,身為當時水庫工地的總指揮,他還在動員百姓搬遷時欺騙了大家,親自拿著大喇叭向大家喊話,給大家描繪水庫建成后的美好愿景。他到處宣傳說,修這座大水庫,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不僅解決了下游城市的吃水問題,還讓庫區變成北國江南。水庫建成后,可以在水中養魚,還可以種稻,這樣,小山溝就成了魚米之鄉。水庫是建成了,庫區村的十萬百姓不但沒有吃上魚與大米,竟然窮得連稱鹽打油的錢都沒有。田豐山在退居二線前,曾去堯東縣考察過一次,那破敗的村莊,那灰頭土臉的百姓讓他愧疚而又震撼。回到省城之后,他就向有關部門舉薦了夏東坤。

夏東坤去堯東縣赴任前,特地去省城看望了田豐山。已經退居二線的田省長蒼老了不少,胡子都白了,臉上布滿了老年斑。他抓著夏東坤的手久久不放,雙唇索索顫抖著說,東坤,我就指望你了,在我死之前,你一定要把水庫的魚給我養起來啊!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去堯東縣赴任的那天,一場冷空氣剛剛襲來,整個堯東小城似乎都瑟縮在寒冷里,干冷的風颼颼亂吹,行人都走得行色匆匆。小轎車在街道上緩緩行進,他從車窗內望著霧霾蒙眬的街道,心里涌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三十多年了,他這個在外流浪的游子終于回來了,而且是以主政者的身份回來的!從今天起,這個小城,這一方土地,這里的鄉親父老,要由自己來領導,來決定他們的命運了!他心里有一種沖動,有一種期待,也有一種自豪。車沿著小城主干道自西向東行駛,很快就來到縣委縣政府辦公樓前。但他并沒有讓司機把車開進大院里門,他伸腕看表,見時間還早,就讓司機把車開出小城,一直向東,朝那座大水庫走去。那兒才是他真正的故土和家園。闊別故土三十多年的游子,他最想看到的就是那一方土地。三十里路,很快就到了,小車翻過一座叫馬子頭的山嶺,就看見了那片大水,只見蒼茫的天底下,那水、還有水邊的山崗與村落,都在灰沉沉的霧靄中蒙眬著。透過那霧靄,他看到了老家夏家圍子。

夏家圍子是土地被淹最嚴重的庫區村之一,三十多年前的那次移民,全村一戶不留地全遷走了,因此,他看到的那片地域,連一間房子都沒有了。但是,那兒畢竟是自己的老家,童年的記憶是那么深刻而又無法忘卻。盡管已成廢墟,他還是讓司機開著向那兒走去。半個小時之后,他接近了那個荒村的村口,再向里走,就沒有路了。他從車里走出來,獨自向那片田土走去。三十多年過去了,那兒竟然還有一些殘垣斷壁,還有一些樹木,但他卻怎么也找不到往年的記憶了。轉過一片墳地,他接近了當年的村巷。讓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從那些殘垣斷壁中,看到有炊煙裊出來。他心里想,在這個廢棄的村莊里,怎么會有炊煙呢?他皺起了眉頭,也加快了腳步。終于,他走進了那片廢墟,他看見那些殘垣斷壁已經被人粗略地修整過,搭起了簡易的棚子,有的地方則建起一個個團瓢小屋,那炊煙就是從這些棚子和小屋中冒出來的。夏東坤站在那兒,望著這番景象,仿佛走進了遠古的某個氏族部落。不遠處,有一個臨時搭建的窩棚,里面同樣有炊煙冒出來,他緊走幾步,來到了窩棚前,輕輕叫了一聲有人嗎?話音未落,就從里面走出一個女人。女人頭發有些散亂,一綹黑發搭在額前,顯得憔悴,手里還拿著一根燒火棍。

女人打量一下他道,你是誰?來這干什么?

這話其實應該是由他來問的,他卻沒開口,也一時不知道怎么來回答。他拿眼去望女人。女人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只是歲月在臉上刻滿了細細的皺紋。他覺得女人有些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了。見他不答話,只顧看自己,女人有些不自在,拍了拍身上的塵灰說,你是誰?來這兒找誰?

他還是沒有回答那女人。完全是突然的,他把女人認了出來。他不由得上前一步,脫口叫道,王美芹,你是王美芹!

那女人吃了一大驚,一邊打量著他,一邊道,你是誰,怎么認得我?

他又上前走了一步道,王美芹,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夏東坤啊?

夏東坤?女人幾乎是叫一般道,眼睜得更大了。半天之后,她才終于把他給認了出來,叫道,東坤,你怎么來了?

夏東坤還是沒有回答她,道,美芹,你先告訴我,你怎么在這里?那些窩棚里都是住的什么人啊?

王美芹掠了一下頭上的亂發說,都是咱們村的人呢!

夏東坤一驚道,大家不是都移民走了嗎?怎么又都回來了?

王美芹說,都是受不了人家的欺負唄!有人回來了,一傳十十傳百地就都回來了。

他掃了那些大大小小破破爛爛的窩棚一眼道,你們回來,怎么活啊,這樣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啊?

王美芹說,受活著唄,再苦,也是自己的老家,也比在外面當外來戶子強千倍萬倍呢!

他望著王美芹,久久說不出話,只是把眉頭皺緊了。

8

堯東縣是個國家級貧困縣,夏東坤前一任縣委書記來這兒執政的時候,為了出政績,虛報數字宣布脫貧。夏東坤繼任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了省城與京城,又把那頂貧困縣的帽子給抱了回來。為此,他爭得每年三百萬元的扶貧資金。他就用這筆資金,投入到庫區村的網箱養魚上。一年之后,網箱養魚就大面積地推廣開來,十多萬畝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網箱,村民們終于因養魚而走上富裕之路。而他老家夏家圍子那三十多戶移民,不僅告別了地屋子、小棚子,他還爭取政策,把他們的戶口重新遷移了回來。

王美芹是和她的丈夫離婚后重返故土的,也在水庫里搞起了網箱養魚。她是高中生,有文化,她養的魚是尼羅羅非魚,這種魚成活率高,生長周期短,效益便高。第一年下來,除了賺回投資外,還收入近萬元。她也是村里第一個告別地屋子建起瓦房的,當王美芹新房落成,喜氣洋洋地搬進新居的時候,夏東坤特地帶著妻子孟小羽來給她溫了鍋。那一天的王美芹一改過去的憂郁與憔悴,臉上燦爛地閃動著笑容。長期的戶外勞作,使她顯得健壯豐美,他又從她身上看到了過去的影子。在王美芹家吃過午飯,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讓王美芹撐了船,駛進了那水庫內。夏天,水庫里一碧萬頃,細細的波紋一漾一漾的,美妙無比。望著那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一頭扎進那水里,魚兒樣地游來游去。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他似乎再也沒有體驗過。心癢難耐的他終于忍不住甩掉上衣,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

那天回到縣城,他還一直被一種從沒有過的快樂包圍著。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執政者最大的快樂應該不是有著頤指氣使的權力,不是花天酒地的享受,而是為老百姓做的好事和實事。在接下來的執政期間,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在為群眾辦好事與實事上。他搞基礎設施建設,讓村村通上水泥路;他把一個年產兩萬頓的小啤酒廠,擴建到年產十五萬噸的規模;在農村,他除了在庫區村推廣網箱養魚外,在別的村則大力發展養殖與種植,讓他的縣成了全國第一個長毛兔養殖大縣與桃子種植大縣。他本人當然也在民眾中贏得了好名聲,就在前不久,他還在百度貼吧里看到過一篇議論自己的帖子,跟貼的竟有數萬之眾。所有的帖子,全都是對他的稱贊與褒揚。有人甚至知道他還有一年就要離任,呼吁大家挽留他。還有一個帖子更讓他感動,要呼吁全縣九十萬口人,每人每年拿出一元錢聘請他留任。他望著那些文字,眼睛竟濕潤了。

然而,讓夏東坤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四年之后,忽然有這么一天,他被市委書記召到市里,將一份文件遞給了他。夏東坤一看文件的題目就呆若木雞,那是市里關于清理堯東水庫養魚網箱的決定。文件說,因為近幾年堯東水庫大規模發展網箱養魚,養魚戶使用了添有性激素類藥物的飼料,嚴重影響了下游三百萬市民的飲水質量,有數十名兒童發生性早熟。因此,經市委研究決定,責成堯東縣委縣政府,徹底清理掉水庫中的所有網箱。夏東坤把文件看完,剛剛擦掉的汗又一次冒出來,拿著文件的手不由得瑟瑟發抖。

堯東水庫的網箱養魚,是他主政堯東縣后辦的第一個為民工程,工程剛大規模地發展起來,又要全部清理,不要說庫區群眾無法接受,他自己也實在無法接受。

看罷文件,他把目光望向頂頭上司,卻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市委書記開了腔,夏東坤同志,市委市政府知道你在堯東縣干得很有政績,特別是在庫區群眾脫貧致富上,你找出了一條切實可行的新路子,也就是網箱養魚。但是,為了下游三百多萬人的利益,你們必須做出犧牲!對此,市委市政府下了很大的決心!這么對你說吧,網箱清理,不講條件,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是死命令!一個月之內必須清理完成!一個網箱也不能留!你回去之后,馬上召開縣委常委會,向全體常委通告,動員一切力量投入清理!

夏東坤坐在那里再一次成了木雞。

從市里回來一周了,夏東坤并沒有急于召開縣委常委會,傳達和布置網箱清理任務。這一周里,市里數次打電話來詢問網箱清理的進展情況,他都以縣長吳加林生病住院無法召開會議而敷衍。其實,縣長吳加林已經兩個月不上班了,他患上了骨癌,正在北京接受治療,一周前,他還前去北京看望了他。吳縣長的癌癥已經惡化,兩條腿已經切掉了一條,沒有回來上班的可能了。他說等吳加林回來,完全是一種緩兵之計。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這種緩兵之計并沒有多少實際價值,緩過了今天,明天又如何呢?是堅決執行市里的決定?還是堅決進行抵制呢?已近五十歲的他,畢竟在官場混跡了二十多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抵制會是怎樣的結果。他已經呆在堯東縣四年了,再有一年,就可以全身而退地調回市里或省里了。據同學劉方曉透露,省水利廳還有一個副廳長的位置等著他。設若他這時候同市里的領導對著干,人家到省里給你參一本,這個位置究竟旁落誰手,那就是一個大大的未知數了。但是,你如果堅決執行市里的決定,那庫區群眾的生活怎么辦?在那十幾萬畝的水面上,有網箱數千個。數千個網箱就是數千個家庭,就是數萬口人的飯碗。這些人一旦失去生活來源,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呢?還會有什么希望和出路呢?

自從出任堯東縣縣委書記后,夏東坤很少去他的辦公室,通常每天吃過早飯,他就直接坐著車離家,要么是去會議室召開會議,要么是下鄉鎮或廠礦檢查工作或者調研;再者,就是去市里或省里開會,日程排得滿滿的。但自從接到市里清理網箱的死命令后,他更多的時間則是呆在辦公室里。現在,他又走進了辦公室,站在了窗子前。窗外細雨紛紛,樓前院子里垂楊上的葉子給洗滌得干凈碧綠。這是春天的雨,貴如油般的雨。已經旱了一個冬春了,田里的麥苗都枯萎了,一周前,他還跑到一個鄉鎮召開現場會,號召大家全力抗旱,現在雨卻不請自至,顯然對緩解嚴重的旱情,對麥苗的返青,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不過,望著這紛紛細雨,縣委書記夏東坤臉上并沒有露出多少喜色,相反,他的眉頭擰著一個大疙瘩,臉上罩著一層厚厚的愁云。

雨還在下,紛紛的細雨潤物無聲。他的心中卻波浪翻騰、糾結萬般,不知如何決斷。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他嚇了一跳,本能地意識到,一定是市里的領導又打電話催逼了。他掏出手機,按下了接聽鍵,里面傳來的卻是妻子孟小羽的聲音。孟小羽的聲音有點不對勁,很急促地說,東坤,你在哪里啊?

他說,辦公室。

妻子大聲嚷了起來,我親愛的夏大書記,你還有心在辦公室呆啊?

他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妻子說,李和平要來堯東縣,你知道不知道?

他一怔道,什么?他來堯東縣干什么?

妻子說,還能干什么?接替老吳,當縣長唄!

夏東坤驚得瞪大了眼,失聲叫了起來,孟小羽,不會吧?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妻子在電話里嘆了一口氣說,是李和平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難道還有錯?

夏東坤握著手機,再也說不出話來。李和平與自己可是夠有瓜葛的,兩人不但共同生活在堯西縣那個崮峰林立的村子里,還是同齡人加同學。本來這種關系,會有著特別密切與真摯友誼的,恰恰相反,兩人在童年時期就是死對頭,后來又成了情敵加政敵,可以說誓不兩立、不共戴天。如今,正在他為清理網箱的事情糾結不清的時候,市里竟然派他來與自己搭檔,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其實,不用深加考慮,夏東坤就清楚,市里派李和平來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清理網箱的事。他才拖延了一周,市里就按捺不住了,采取行動了。他們派李和平來,顯然不僅僅是來代理這個縣長的,如果自己還在這件事上猶豫不決,他的職務馬上就會被撤掉,李和平很可能就會取他而代之的。

他的眉頭慢慢地皺起一個大疙瘩。

9

夏東坤已經站在窗前一個多小時了。

雨還在下,似乎越下越大了,起了風,雨絲給風吹斜了,像網一樣密密地交織著,亂亂紛紛。他的心同樣也亂亂紛紛,麻團一樣理不出頭緒。內心的糾結讓他口干舌燥,他返回老板桌,坐在老板椅內喝了一口茶,然后便在老板椅上一躺,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幾乎是剛合眼,忽然就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他說了聲請進,就見縣委辦公室主任推門走了進來,站在老板桌對面說,夏書記,剛剛接到市委電話,市委要派李和平來咱們縣任代縣長,宋副書記親自來送,要咱們馬上通知各常委,一個鐘點后開個見面會。夏東坤一驚,他雖然已經知道李和平要來,但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而且還是宋副書記親自來送。

宋副書記就是那位大白臉組織部部長,十幾年過去,當年對自己堅持參選有看法的市領導大都不在位子上了,只有這個部長還在,而且是副書記了,正好分管干部。他立刻想起其人當年那張拉長了的、永遠對他陰沉著的大白臉。不過,他并沒有對辦公室主任表現出吃驚和意外的樣子。他說,我知道了,你盡快去通知吧!辦公室主任點了頭,離去了,他的心卻開始翻江倒海。

自從調到齊北市水利局到現在,他與李和平沒有見過一次面,他的影子差不多從他心中抹去了。然而現在,他卻像個不祥的夢魘,又閃動著黑色的翅膀出現在他身邊。而且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就會在一起共事了。而他這次殺奔堯東,顯然是來勢洶洶,與自己有一番較量的。有那么一刻,他突然產生這樣一個念頭,老子不跟你們玩了!老子辭職去!哪怕當一個平民百姓,也不在這個位置上受煎熬,做昧良心的事情了。至于網箱是否清除,那就不關自己的事情了!念頭一產生,他就想付諸行動,噌地一下跳起來,要給市委打電話,鄭重地向他們宣布辭職。他的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沒想到是李和平打來的。

李和平在電話里陰腔怪調地說,老同學,你猜猜我是誰啊?

夏東坤冷冷道,李代縣長,你的聲音我能聽不出來嗎?

李和平哈哈大笑道,夏東坤,看來你與孟小羽的熱線聯系很頻繁啊,我來堯東縣,她都向你匯報了!

夏東坤還是冷冷地說,李代縣長光臨堯東縣,與我搭檔共事,這么大的事情,她能不抓緊和我匯報嗎?

李和平還是哈哈地笑著說,沒想到我們又會走到一起吧?

夏東坤說,是沒想到。他接著又說,不過,這年頭,有什么事是你能想到的呢?

李和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看來老同學心態不錯,若是換了別人,恐怕早就著慌了吧?

夏東坤說,有這么嚴重嗎?

李和平說,咱們可是情敵加政敵呢!在一起共事,你不覺得別扭啊?

夏東坤說,應該沒什么吧?而且,我是縣委書記,你是代縣長,咱們黨的執政原則你是知道的,黨可是指揮一切呢!

李和平說,老同學,你可不要過于自信了。市委領導跟我談話時明確表示,要我放開手腳干,只要是按照市里的指示做的事情,沒必要聽你的呢!

夏東坤明白,李和平在打了一陣哈哈之后,這是開始跟他叫板了。十幾年沒打交道,他似乎比以前更張狂了。當然,他也有張狂的資本,他有一個舅舅做靠山,這次來堯東縣任代縣長,又有點欽差大臣的味道,面對的又是自己的宿敵,不張狂一點反而不正常了。夏東坤半天沒吭聲,一時也沒找到什么話對他進行反擊。這時,李和平又在電話里開了腔,夏東坤書記,怎么不說話了?夏東坤還是沒吭聲。李和平道,我知道你不歡迎我,但我是市委市政府派來的,一個小時后,咱們見吧!說著,他竟扣死了電話。夏東坤顯然從李和平的語氣中聽到了挑戰的意味,心頭忽然涌出一股血性,剛才辭職的念頭竟一掃而光了。他想,我夏東坤必須要在縣委書記這個位置上干下去,與李和平好好斗一斗!寧可向任何人低頭,也不能向他李和平低頭!

繼續干下去,那么,他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堅決執行市里的決定,一個月之內將水庫里的所有網箱一個也不留地全部清除!他咬了一下牙,橫下了一條心,然后在心里對王美芹、還有庫區村里的父老鄉親們說,原諒我吧,我已經別無選擇!而且事實是,即便是他夏東坤頂住壓力堅決不執行,也是徒勞的,市里馬上就會將他調離,讓李和平接任,那網箱還是得清理。這么想著,他的心就踏實了下來。他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準備去開見面會。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又改變了主意。他想,見面會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會,無非是他宋副書記介紹介紹李和平,大家鼓鼓掌表示歡迎而已。他可不想再見到宋副書記那張大白臉,更不想違心地歡迎李和平這個不速客。他給辦公室主任打去電話,說自己有個重要事情要辦,就不參加這個見面會了。關掉手機,他叫上司機離開了縣城,又一次來到那水庫邊。

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雨后的青山一片蔥郁,水面上的網箱里剛剛放上新一茬魚苗,這里那里,都有人正撐著小船在給魚喂食,一片忙碌景象。他知道,在這些人之中,一定有王美芹,她那健康的,紅撲撲的臉蛋上,一定閃動著笑容。想起網箱就要在自己地主持下清理,想起大家的日子又要陷入危機,他的心絞疼了一下。不過,他的決定并沒有因此而改變,他又一次默默地說了原諒之后,乘車離去。

見到李和平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班之后的事。

身為縣委書記,本來他有許多事情要做的,因為清理網箱這一棘手事件,他沒有做其它事情的心思了。當司機在宿舍樓前接到他,他哪兒也沒去,又一次進了縣委大樓上的辦公室。而且和往常一樣,進了門之后,他再次站在了窗子前。站在窗子前,他剛抬起眼把目光望出去,手機就響了。他一接聽,是李和平打來的。李和平在電話里說,夏書記,我現在想以代縣長的名義見一見你,你有時間嗎?他故意裝糊涂地說,哦,李代縣長,有什么事嗎?李和平說,夏書記,難道你就不知道我來堯東任職的第一使命是什么嗎?他還是故意裝糊涂,說,使命?什么使命?李和平說,關于市里清理網箱的任務!就這件事情,我想找你談一談。宋書記臨走有明確指示,讓我馬上介入這件事。夏東坤好像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似地說,哦,是這事啊?用得著這么著急嗎?李和平提高了嗓門說,市委給我們一個月的期限,你難道不知道?夏東坤口氣突然硬起來,說,廢話!我是縣委書記,堯東第一首腦,我不知道誰知道?他接著說,李代縣長既然這么急,就請到我的辦公室來吧!說著他不等李和平表態,就把線收了。

縣委辦公樓與政府辦公樓只有一街之隔,一會兒李和平就來了,砰砰地敲了一下門,沒等他說請進,人已經進來了。夏東坤打量他,十多年不見了,他有些發福,肚子高高地挺了起來,腦門上已有了謝頂的趨勢。不過,他保養得很好,紅光滿面,看上去比自己年輕多了。兩人見面的那一刻,都有些尷尬,手雖然是緊緊地一握,但都把挑戰甚至是示威的東西握在了里面。而且,他沒有命辦公室人員給這位縣長倒水,仍然坐在老板椅里故意拿著書記架子說,李代縣長,關于清理網箱的事,我這個一把手想聽聽你的看法。他故意稱自己是一把手,先把李和平的氣焰壓一壓。李和平卻把球踢了過去,說,我新來乍到,不了解情況,還是聽聽你大書記的看法吧。夏東坤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說,沒什么可說的,堅決按市里的文件辦,一個月內力爭把網箱完全徹底地清理!李和平不由得一怔,把眼奇怪地望過去。夏東坤的態度顯然是他沒有料到的。不過,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開腔說,庫區村民的生活怎么辦,你考慮過沒有?

夏東坤說,服從大局,只有做出犧牲了!

李和平說,作為父母官,難道你就眼看著你的百姓受貧困?

夏東坤說,我還是那句話,服從大局,只有做出犧牲了!

李和平怔怔地望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李和平的笑讓夏東坤有點毛骨悚然,不由得問,你笑什么?

李和平道,我原來以為你夏東坤是個有良心的干部,是個不媚官、不唯上,一心為民的真正的共產黨員,現在看來,我錯了!你夏東坤的品行也不過如此啊!

夏東坤道,怎么,你還有不同的看法或方案?

李和平聳聳肩說,當然!

夏東坤說,那我洗耳恭聽可以嗎?

李和平站了起來,在辦公室里轉了一圈,忽然回過頭,把眼盯向夏東坤道,我的方案是將所有網箱統統撤掉,魚全部放進水庫里,搞大水體養殖!再把所有養魚戶組織起來,成立一個聯合體,統一養殖,統一捕撈,統一分紅!夏東坤望著李和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萬萬沒想到這位對手會提出這樣的方案。他說,你這樣干,不是欺騙市委嗎?李和平說,就算是欺騙吧!但是,你要知道,水庫里的水之所以被污染,是因為魚飼料中添有激素,咱們可以自己成立飼料廠,嚴禁使用添加劑,這就保證了水質。只要保證了水質,我想市委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兩全其美,有何不可?夏東坤瞪大眼睛,他望著自己情場與政壇上的宿敵,半天沒有說出話。

毫無疑問,李和平的這個方案他沒有想到,但絕對是切實可行的。如果按他的方案做,既完成了市里的任務,群眾的生活也有了保障,可謂兩全其美。只是讓他意外和吃驚的是,以李和平的德性和思想境界,他怎么能提出這樣一個方案呢?是故意與自己唱反調,顯他自己的高明?還是有別的什么目的?但不管怎么樣,他的方案至少有一點是顧及到了百姓。再反觀自己,他竟有些臉熱和愧疚。他望著面前的老對手,接下來的動作讓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忽然從老板桌后面走了出來,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使勁搖了一下道,李縣長,太謝謝你了!我完全同意這個方案!李和平卻將他的手甩開,哼哼鼻子道,夏東坤,用不著謝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提出這個方案,完全是為了一個人!你夏東坤如果要謝的話,應該謝謝他!夏東坤脫口道,誰?李和平冷冷望了他一眼說,怎么,你想見他?夏東坤點點頭。李和平略鎖了一下眉頭說,好吧,請跟我走!說著站起來,就向門外走。

兩人下了辦公樓,李和平的車就停在樓下,他打開車門,對夏東坤道,就坐我的車吧。

兩人在車里坐好,一會兒便駛出了縣城,接著沿著一條新修筑的水泥路,來到三十里之外的那座水庫邊。車沿著水庫邊的路繼續走,在一座小山崗下面停下,兩人從車內走出來。李和平沉著臉不說話,只對夏東坤一擺腦袋,意思是讓他跟著自己走,然后沿著一條小路,向那山崗走去。夏東坤也不說什么話,只是緊緊地跟在了后面。山崗是一個黃土崗,樣子像個大饅頭,因為剛下過一場雨,山路相當泥濘,兩人費了很大的勁,才登上山崗,在山崗的最頂部站了下來。山崗雖然不高,但站在那里,那片大水卻盡收眼底。就在那山崗上,有一個小小的墳堆,墳主顯然剛死過不久,墳土還是新的。李和平走向那墳堆,在墳前站下,怔怔地望了一會兒,深深地彎了腰,鞠了一個躬。回頭對夏東坤說,要謝,你就謝他吧!

夏東坤不解地道,他,他是誰?

李和平道,田豐山!

夏東坤立時瞪大了眼,叫道,老省長?他走了?怎么會埋在這里呢?

李和平把目光望向遠處,平靜地說,一個月前他就離開了我們。他臨死時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這座水庫,他唯一的遺囑就是把自己埋在這里,看著庫區群眾脫貧。

夏東坤呆住了,他沒想到老省長已與自己陰陽兩隔。記得他的網箱養魚剛剛發展起來時,他曾帶著幾條大鯉魚去省城看過他,當時他雖然患病在身,但精神還蠻好,見他帶來的大鯉魚,激動得眼里濁淚直流。想不到現在他竟走了,成了這么一個黃土堆。夏東坤的眼睛濕潤了,想起老人對自己的舉薦與期待,一種愧疚與感動,讓他的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他掏出手帕抹著淚,想起自己為了保住書記的職務,為了同李和平爭鋒,竟然想昧著良心要將網箱清理掉,不由愧羞交加,剛剛擦干的淚又嘩地一下流了出來。李和平一直冷眼看著他,見他不僅流淚了,還哽咽了起來,說,夏東坤,夏書記,難道你不想知道田省長與我李和平是什么關系嗎?夏東坤一怔,心里想,是啊,老省長去世了,又埋在了這里,我夏東坤都不知道,他李和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脫口問,你同田省長是什么關系?

李和平的聲音忽然哽咽了,說,他是我舅舅。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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