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接中國作協何鎮邦先生的電話,約我寫一篇趙長天先生印象記。趙長天就是上海作協那個長得有點像馬英九的趙長天,人稱“80后作家”教父,因為“80后作家”基本上都是《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獲獎者,主編趙長天是其始作俑者,故新世紀以來差不多所有文學新人,都源源不斷地出其門下。我是“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忠實評閱人,從第一屆到現在,每次初評,《萌芽》的李其綱先生都會按時電話通知我去,而差不多每次都會在作協的餐廳或走廊上遇見趙長天先生,那時,他會笑著打個招呼,道一聲“辛苦”。
其實,我與趙長天先生平時的接觸主要還是限于各種會議場合,作為后輩,見面都叫他“趙老師”,他也就這么應著,“趙老師”叫了多少年?真是不知道,好像前世有緣,命中注定要認識這樣一個人。1990年我隨錢谷融先生讀博士,那年醫生懷疑錢先生前列腺有點問題,要他做穿刺。錢先生在華山醫院手術室門口遇見趙長天和宗福先先生,他們都勸錢先生不要做穿刺,說是沒用,還很痛。錢先生聽說很痛,轉身就回家了。真是托了這兩位的福,錢先生后來什么事也沒有,平平安安。我感念趙長天老師對錢先生的關愛,很自然地在心中對他有一種好感。后來因為編“世紀的回眸叢書”,他、李子云老師和陳思和老師任副主編,交往就多起來。那時他好像不做作協黨組領導了,因為李子云老師告訴我說,趙長天這個人不錯,六四結束,作協清查下來沒有一個人有問題,上面不答應,說是作協這樣的重災區,怎么可能什么事兒都沒有呢?結果負責作協黨組事務的趙長天就跟主管領導說,那是我沒有管好,有領導責任,我還是去做專業作家吧。于是,他從上海作協黨組領導位置上下來,轉到《萌芽》編輯部。這是李老師對我說的,我也沒有找什么人求證過。從李老師的談話中,我感到她對趙長天有一種很深的信任感。在人事關系復雜的作協機關,能夠有這樣一種彼此之間的信任與默契,我想趙長天是獲得了很多同仁的認可的。
何鎮邦先生約我稿件時,特地談了他對趙長天老師的印象,說是文化官員,組織上海作協的文學活動有貢獻。他與趙老師平時交往多,很多文學組織方面的事交流意見機會更多,而我純粹是被作協邀請去參加活動的局外人。但對于文化官員這一說法,腦子里似乎一時不太適應得過來。因為在我的理解中,文化官員一詞,大都是帶有貶義的。從中國現代文學史延續到當代文學史,文化官員沒有一個不做過虧心事的。在我心目中,趙老師好像不是這一路人。他從來沒有官架子,平時在一起,雖不見得嘻嘻哈哈,但也沒有見他打過官腔。第一次與他出去活動是我讀博士時期,到上海周邊的一個省會舉辦筆會。當地的一家期刊主編接待我們。但比較下來,我對趙老師的印象更好。對方的主編不像文人,倒像是市井中人,又是煙酒,又是歌舞,而輪到趙老師出場,他唱了一支歌,得體入調,當地的一位評論家悄聲對我說:“你們趙主編像個文化人。”趙老師在上海作協負責一些事務,是有官方身份,但不像一些官員逢場作戲,左右逢源。他是有正義感的人。在我的記憶之中,有些事印象深刻。我曾向他問及一些已故作家的軼事,他很坦率地告訴我他接觸到的情況,并不因為一些人聲譽高,或是人走茶涼,背后說一些風涼話,而是人歸人,事歸事,實話實說。對于他主編的文學雜志《萌芽》,他是充滿了感情,平時相遇,有事沒事,他會問《萌芽》辦得怎么樣,有什么建議。當“新概念作文大賽”蓬蓬勃勃起來時,他很高興,希望能夠通過文學雜志的努力,為當代文學事業做一點積極有益的事。他邀請各方作家、評論家幫忙,即便有人婉言謝絕,他也不在意,一如既往地做“大賽”事業。對于《萌芽》培養出來的青年作家,包括像韓寒、郭敬明等人,他總是懷著關切和期待的心情,希望文學青年們不要滿足于眼前的利益得失,應該有更長遠的文學志向。
趙長天老師作為專業作家的寫作水準如何,這是我評說范圍之外的,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說幾句。他是有才學的,但從不張揚自己。他原先畢業于華東師大一附中,“文革”前一附中,很多人都知道,那是上海的名校。我的華東師大老師中有幾位就是他當年的中學同學。但趙長天好像從來沒有談起過這些家底。他很低調,平時見面表情是淡淡的,從沒有見他在大庭廣眾暢懷大笑或侃侃而談,說起話來聲音僅止于對方能夠聽清楚。論及上海作家的創作,他總是推舉王安憶,安憶怎么怎么,似乎成了他的一句口頭禪,這與很多文人喜歡鼓吹自己的做派完全不同。還有,他的寫作似乎總是處在過程之中。1990年代初,我第一次從他嘴里知道上海有黑道,他想寫海關緝私內容的小說,到有關部門熟悉生活,在那里看了一些卷宗,但后來沒有了下文。我有時好奇,見面還問他上海的黑道進展如何,他笑笑說,很多材料不讓看,看過的也不能全寫出來。過了幾年,聽說他深入醫院生活,要寫這方面題材的小說。幾次會議場合遇見,還聽他談了不少醫院的故事,但不知怎么又沒有了下文。估計是碰到什么難題了。我心想,趙老師真是老實人啊,他恐怕不是寫不出小說,而是提筆寫作時顧忌太多,怕寫成小說,給當事人添麻煩。他屬于那種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很有自知之明地走在人生的邊界小路上。沒有熱點,他不會感到寂寞;有了熱點,他會很知趣地走到一旁,將聚焦機會讓給別人。但千萬不要因此認為趙老師是那種城府很深,善舞長袖的長胡子者。他有信念,敢于說話,在做人的分寸尺度上毫不含糊。我曾聽到他用自嘲的口吻說過當年“清污”時,擔任黨組工作,從服從組織紀律的需要出發,發表過一些談話,那種尷尬的角色和內心滋味,很少有人能夠體會到,但他力求顧全大局,不傷及無辜,實在沒有辦法,只有自己下臺。所以,楊絳在《干校六記》中提出一些人回憶“文革”生活時,還應該補上“記愧”一章,因為做了失格而羞于見人的事,被別人記恨一輩子。趙老師做了多年的作協官員,我沒有聽到有人記恨他。我想這是因為他自己也熱愛文學寫作,懂得作家、評論家最痛恨什么。有一次他跟我很認真地說,一個人如果專業上可以做下去,實在沒有必要去做什么領導。他熱愛文學,對那種不看作品而嘩眾取寵的批評風氣,持異議態度。在作協的會議上,他不止一次呼吁批評家要讀文學作品,尤其是關注一些不知名的年輕作家。他曾熱烈推薦過藤肖瀾、薛舒、路內等年輕作家的小說,主動擔任上海作協青年作家作品研討會的主持工作。他推薦的作家作品中,有一些是他真的賞識,而有的則是覺得寫作上有特點,應該扶植。對一些知名度很高的作家,他懷有美好的期待,如果感到作品名不符實時,會坦率地發表批評意見。譬如賈平凹《古爐》出版后,評論界一些人給予高調肯定。但趙老師在報上發表文章,認為《古爐》寫得太隨意,人物、情節缺乏節制,不像是好小說。這樣的意見很多作家、評論家是不愿意公開發表的,但趙老師逆勢而上,像是要挑戰那些評論權威。其實,在我看來,他是懷著極大的善意,期待著作家、評論家實事求是,不斷有好作品問世。
趙長天老師在我的心中是一個并不復雜的人物,他值得信賴,善解人意,是一個可以交往的文壇前輩。對待我們這些后輩,他在給予鼓勁的同時,也常常鞭策。我不止一次聽他說及像我這樣的研究者,有人稱我是青年文學評論家時,他會笑著說:40多歲的人了,還年輕啊?我想也是,文學史上很多名家40歲時,早已是名滿天下,碩果累累,而我等有多少值得驕傲的資本呢?這樣坦誠而善意的批評,在作協的前輩中,只有趙老師才會當面這樣做,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是擺老資格,而是真心希望晚輩們有作為,有成績,不要虛度光陰,我想這是他從自己的人生體會中真切感受到的,所以才這么苦口婆心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