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天
1
我64歲了。我爸爸也只活到64歲。我和爸爸同歲。
有時候想起爸爸,想起那些具體的事情,我常常會想到自己:在這個年紀,我在干什么呢?
爸爸去世那年,我29歲。爸爸29歲的時候,在福建永安。這也是我猜的,因為我姐姐出生在永安,她出生那年,爸爸30歲。那是抗戰時期,永安是國民政府福建省政府的戰時所在地。爸爸是中國銀行的職員,帶著家眷隨銀行在浙閩山區過著動蕩的日子。比起一般的逃難民眾,處境或許應該算還不錯。
我的祖父三十多歲就病故了,因此父親高中畢業就參加工作,來養活母親和弟妹。他先是在一所小學做體育教員,后來考取了中國銀行。銀行待遇不錯,不僅把弟弟和妹妹都供養到高中畢業,自己也維持了一個小康的生活。我如此判斷的依據,是他留下來的那么多照片。
我家曾經有很多照片,都是爸爸照的,多是風景照,山水舟漁春花秋樹。照片尺寸大概有64開,比明信片略微小一點。我見過這個相機,但那個時候,已經沒有這種尺寸的照相膠卷了,所以這個相機也就沒法使用。家里常用的是一個德國蔡斯鏡頭的120相機。當時有照相機的人家不多,常有同學來問我借相機。因為算得上是個貴重的東西,媽媽有時候舍不得借出去,這是常常使我很為難的事情。
2
我21歲離開家去當兵。一個男人,只有在離開家獨立以后才成為男人。但我21歲的時候,只是不需要家里負擔了,但家里也不需要我負擔。父親高中畢業的時候,還不到21歲,他已經不僅需要負擔自己,還需要負擔家里其他三個人的生計。現在想起來,他是在一夜之間成熟的。當時的情景,我完全不了解。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要問他這個問題,因為直到那時,在我已經二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其實還沒有真正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我還沒有感覺到負擔一個家庭的重量。
爸爸成熟得比我要早,也比很多男人早。
在他病重期間,叔叔和姑姑多次從寧波和杭州來上海探望哥哥。他們對我爸爸的感情,遠遠超出對哥哥的感情。我祖父死的時候,他們都還年幼,完全沒有印象了。是我爸爸把他們拉扯大的,的確是長兄如父。
叔叔和姑姑無數次和我講,你爸爸不容易!
我至今難以想象,18歲的爸爸,面對著沒有工作的母親和不滿十歲的弟妹,他怎么辦?
但是他很成功。他不僅讓母親和弟妹活下來了,還讓他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叔叔讀書的中學是寧波最好的一所中學!他在該結婚的時候結婚了,妻子還挺漂亮。他生兒育女。人生的每一步他都沒耽誤。還碰上戰爭,在他25歲的時候。真是不簡單!
我現在想,他怎么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過這些呢,講他那個時候怎么難,講他如何戰勝這些難,這是很值得炫耀的一段人生啊!哪怕是在教育我的時候,現身說法地講講,講講“我們那個時候”怎么怎么。沒有,他從來沒有講過。或許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是一個男人的責任,并不值得炫耀;或許他就是不習慣在別人面前用炫耀的口吻談論自己,即便在自己的親人面前。我以為這是一種美德。
3
我對爸爸最早的記憶,是50年代初。我們家房間不大,但朝南,窗戶面對著一個空曠的停車場,滿屋子從早到晚鋪滿燦爛的陽光。我沒上過幼兒園,整天和鄰居家的孩子們在停車場玩。空曠的停車場真是孩子的樂園。媽媽在窗口就可以看到我,很放心,所以從沒阻止我去。晚飯前,就等爸爸回家。等爸爸回家是件很開心的事情,他常常會帶回好吃的,糖炒栗子啊、白果啊、三北鹽炒豆啊。解放初期,社會比較寬松,好像還遺留著不少“舊社會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爸爸上班都是西裝領帶呢子大衣,很氣派。
那時候已經沒有中國銀行了,所有的銀行都合并成為中國人民銀行。爸爸是人民銀行上海分行的儲蓄科科長。但他當科長的時間不長,1952年搞三反五反運動,銀行成立打虎隊,爸爸是打虎隊的隊長。所謂“老虎”,是指那些經濟上有問題的同事。爸爸是個脾氣溫和寬厚謙讓的人,讓他做打虎隊長實在是力不勝任,沒多久,隊長就被撤職了,順便,儲蓄科長也被擼掉了,薪水自然相應地降低。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道這件事情曾經對爸爸構成多大的打擊。我想,爸爸大概不會特別在乎,因為按照他的個性,在那個年代當領導,太勉為其難了,撤職或許正是個解脫。
不過家里的生活,是漸漸地在發生變化。這個變化,或許不僅僅是因為爸爸不當科長,而是整個社會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政治運動沖擊下,迅速地“去資產階級化”。西裝不穿了,朋友之間有點情調的聚會也少了,家里的生活也越來越拮據了。
4
我和父親的接觸,比起別的父子,或許更加密切一些,因為爸爸1956年生病了。這個病,本來并不算重,膽結石引起膽囊炎。現在,這只是一個微創手術,在當時,雖然是個大手術,一般也不會有太嚴重的后遺癥。但手術后醫生告訴我們,爸爸的肝已經硬化了,而且很嚴重。這不是診斷結果,而是醫生在開刀時親眼所見后的判斷,是毫無疑義的。我想這是爸爸長期飲酒的結果。爸爸酒量很大,我的記憶里,他常常會邀幾位朋友來家里喝酒。很奇怪喝酒的基因完全沒有遺傳給我,更沒有遺傳給我兒子。
因為肝硬化,醫生的結論是不能繼續工作了,必須長期病休。幾年后,“三年自然災害”來臨,各單位都精簡職工,爸爸便理所當然辦理了因病退休手續。就是說,他從44歲開始,就離開了工作崗位。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這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1956年我9歲,當然不理解爸爸的心情。
原來我媽媽不工作。結婚前她是電信局的話務員,結婚以后就回家了。解放以后,作為精神消遣,她去讀過幾年俄語。爸爸病休以后,她就憑著俄語訓練班的畢業證書,以同等學歷的資格參加了師資培訓班,然后當上了小學語文教師,以彌補爸爸因病休減少的薪水。從此,我們家的結構就變為媽媽工作,爸爸管家務。
現在想想,也未必是壞事。1956年后給很多家庭帶來厄運的一個接著一個的政治運動,從反右到“文革”,和我們家都沒有什么關系。
1956年暑假,爸爸手術后回寧波老家休養,我跟著一起去。那是一個很快樂的,令我記憶深刻的暑假。現在的城市人,是很少有故鄉概念的。說是江蘇人浙江人廣東人山東人,但多數生在上海長在上海,許多人根本就沒去過原籍。1956年的那個暑假,讓我有了故鄉的感覺。
我的祖母和叔叔當時住在寧波市月湖邊的堰月街22號,那是一幢兩層的中式樓房,有寬敞的天井和后花園。我非常喜歡至今留在我記憶里的這個故鄉的印象,并且,這個印象和1956年的中國很匹配。經歷過那個年代的我的前輩們一致認為,1956年是新中國最好的年份。
就是在那個暑假,爸爸教會我游泳。五十年代小學兩三年級學生中會游泳的很少,我因此在四年級時被選入業余少體校游泳隊,經歷過兩年正規的游泳訓練,使這項運動成為持續至今的我的終生愛好。
爸爸也很開心。也許他成年以后從來沒有這么輕松過。現在,他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了,并且和母親兒子朝夕相處。
父親也酷愛游泳。他告訴我年輕時在清澈的蘭溪江游泳的快樂。所以去蘭溪曾經是我很多年的愿望。但是后來這個去蘭溪的念頭被打消了,因為我知道已經不存在一條清澈的蘭溪江了。
一年以后,1957年秋天,爸爸又帶我去杭州姑媽家,因為祖母住在那里。那時候姑夫是浙江師范學院的教師,家就安在校區。那塊地方現在是浙江大學之江校區,在錢塘江邊臨近六和塔的山上。真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學校,西式的洋樓錯落在茂密的綠樹中,清冽的溪水沿著山勢蜿蜒。旁邊可以看到六和塔和錢塘江。真是既有小橋流水,又有大江東去。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風景之中,享受著親情和閑適。那年我上四年級,居然不可思議地被允許請假一個學期,真要羨慕煞現在的小學生了。
5
父親在那些快樂的日子里的形象,卻是模糊的。或許我只顧著自己快樂了,或許快樂的日子的確很難留在記憶里。讓人難忘的,總是苦難。苦難才會度日如年,父親生命的后三分之一應該過得很慢。
父親的身體基本恢復后,他正式承擔起家庭主夫的責任。那可不是現在的男人在家里干點家務活這樣的概念,他完全替代了原來作為家庭婦女的媽媽的位置。而且他甫一上任,就遇到了特殊的境遇。1961年到1962年,上海緊隨著農村的饑荒,也進入了“自然災害”的年代。大城市的居民雖然享受著國家給予的特權,不至于餓死人,但也讓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知道了饑餓的味道。
現在已經難以想象了。要說,像我這樣的學生,有26斤糧食定量應該差不多夠吃了吧!但是,在所有副食品,包括一切葷腥、食油、糖、豆制品、餅干點心以及蔬菜統統定量供應的情況下,在定量少到以兩為計量單位的時候,每個人的胃都不可思議地變成了無底洞。況且我們是處于發育階段的孩子,飯真是不夠吃呀!
爸爸是當家的。他要千方百計讓餐桌豐盛一些。那是難度相當大的任務。比如吃飯總要有點菜吧,但是的確沒有。蔬菜只有一種,叫做“革命菜”,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菜,后來也沒有這種菜了。其實就是卷心菜最最外面的葉子,在正常年份,這些葉子都是丟掉的,現在拿來吃了。中間的正宗的卷心菜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知道,到現在也不知道。即便那么難吃的“革命菜”,也不是想要就有的。我現在記得的一個非常好吃的菜,是爸爸自己發明的:把面粉在鍋里炒成焦黃,加一點點油,加一點蔥花,加一點鹽。每人分一小碟,那種美味,那分珍貴,大概可以和俄國人的魚子醬媲美了。
最困難的年月過去以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依然是節衣縮食的。一切食品副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是定量供應的,一切都要票證。有錢人家當然好辦,那時候有高價食品,但我家不可能去動那個念頭。直到我當兵離開家,我們從來沒有上過館子。我記得唯一的一次,是在外面的點心店吃過一碗小餛飩,只要了一碗,我吃,爸爸在邊上陪著,看我吃。那是我還不懂事的年紀,現在想起來,才覺得有點辛酸。
6
我有時候會想象,爸爸對于他晚年(對于他來說的晚年,其實應該屬于盛年)的生活,是怎么想的。他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他能夠閱讀原版的英文書,我們家不多的藏書中,有當年能夠買到的一些哲學著作和英文版的《毛澤東選集》。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他似乎沒有抱怨。按理,他應該抱怨,因為他的生活,比年輕的時候差得太多!我們家里有收音機,有留聲機,有電風扇,還有前面提到的照相機。在當年都是一些奢侈品啊,都是他年輕時留下來的。后來留聲機和電風扇都不用了。留聲機是因為買不起新唱片,又不敢聽那些美國老唱片;電風扇則是因為用不起電。西服、領帶、馬褲呢大衣都壓到箱子底去了,曾經的風度翩翩相貌堂堂的“白領”,穿著油膩的破舊的藍布中山裝,錙銖必較地算計著操持著家務,或者和那些阿姨媽媽們一起做一些“里弄工作”。真是太沒勁了!
他當然也覺得沒勁,我想內心深處他很難不抱怨。但他不會在子女面前抱怨。他也不敢在別人面前抱怨。
唉,子女總是不理解父母的,也很難真正的關心父母。那時候,我們哪里想過爸爸有沒有勁啊,我們想的都是自己的那點事情。
1960年我姐姐高中畢業,報考北京農機學院水利系,就離開家了。動因是因為毛主席的一句話“水利是農業的命脈”。
1966年我高中畢業,竟然決定不考大學去新疆建設兵團。父母似乎沒有非常強烈地反對。雖然后來因為“文革”爆發,高考取消,我們的革命壯舉也沒有實現,但兩年以后,我報名參軍,父母好像也沒有以“獨子可以不當兵”為理由阻攔。那時候的成年人,也真是積極得很啊。但我不知道是真的積極,還是無可奈何。反正阻擋也是沒有用的,他們起碼是表現出了一種明智。
7
從1957年開始,爸爸成為這個社會的旁觀者。
1957年前,雖然受過“三反五反”運動的挫折,父親對新社會,是寄予熱情和希望的,他在日記里對于新生活抱著類似中學生那樣的熱情。生病后他沒再記日記了,心情不好吧。心情不好,既有個人的原因,也有社會的原因,因為1957年是個分水嶺。
1957年秋天我和父親在杭州錢塘江邊的山水間流連。我是真的逍遙,父親大概未必。雖然沒有卷入那場反右運動的疾風暴雨,但我們借住在姑姑家,姑夫是大學教師,他在風暴中心,并且最終成為“右派”。爸爸和姑夫之間不會沒有交流。我想他會慶幸自己生病。如果在工作崗位上他會不會變“右派”呢?不知道。
基因是一個很神秘的東西。我發現自己的性格和父親極像。在中學讀書時,申請加入共青團,我一再檢討的缺點就是“斗爭性不強”。我父親就是“斗爭性不強”才被撤職的。但平時在多數情況下的溫和寬厚和骨子里的好勝較真不是矛盾的,否則我也不會卷入二十多年前那場風波并受到嚴厲處分。所以1957年父親未必一定能逃過那一劫。如果他做了“右派”,那我們家的生活軌跡,又是另一個樣子了。
爸爸的病,以及政治運動接連興起,使得爸爸很少有朋友。他離開了單位,又無法融入里弄街道。做完家務以后,他在家里干什么呢?不知道。孤獨、乏味和經濟上的拮據對一個曾經風光過的男人的摧殘,我可以想象。偶然,父母親吵架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他郁悶心情的借機爆發;更多的時候他是平和的。我有時看到他晚上在隔壁弄堂打太極拳。據說他的師傅是楊式太極拳的嫡傳弟子,反正看上去,功架是不錯的。
8
爸爸如果知道兒子和孫子都變成了作家,他會高興得發瘋。他是極其尊重作家的人。
1972年我到了成都空軍政治部創作組,先是借,后是調。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初期疾風暴雨的群眾運動,寫作成為一個風險很高的職業。正式調動之前,我寫信征求父母的意見。爸爸的回信毫不猶豫,一口表示贊成,并且為兒子能夠從事寫作由衷地高興和自豪。
當然,我知道爸爸喜歡文學。后來,他病故以后,整理他的遺物,我發現他寫的一些舊體詩,也看到他五十年代的日記。三四十歲的中年人的日記,簡直就像中學生日記,那么陽光,那么單純。那就是五十年代。那是一個新政權給了普通老百姓以希望的年代,那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普遍信任執政黨的年代。這種信任多么難得,多么珍貴,但是,卻被輕易地奢侈地消費掉了!
9
對父母的想念,是在離開家以后。
1968年3月,我去四川當兵。當兵以前,對于解放軍的認識,基本來自于金敬邁的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這本書,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很少有人知道,當年卻是家喻戶曉的暢銷書。那本書里的解放軍,基本上個個都是雷鋒。所以,當我從新兵連集訓結束分到連隊的第一天,看到兩個老兵打架,居然驚呆了。解放軍怎么會打架呢!
對于部隊生活的艱苦,我當然是有準備的,但現實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或者說,現實生活畢竟比“革命的浪漫主義”來得現實。但即便如此,對超出想象的艱苦并非無法忍受。我帶著宗教信徒的虔誠,帶著“天將降大任”的豪邁,苦中尋樂,無怨無悔,直到1971年,直到知道了“9·13”發生的事情。隨著信仰的崩潰,苦難就變得不可承受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獲得了第一次探家的機會。正是在我開始想家的時候。
回家,汽車換火車,需要四天時間。到達上海北火車站是晚上八九點鐘。在站臺上,遠遠看見爸爸蒼老的身影,我眼睛有點濕潤。寫下這些文字時的我,已經超過了爸爸當年的歲數,不過我印象中的爸爸,確實蒼老。那是一個生活在糟糕的年代里的不得志的男人。那是一個在日常歲月里消磨了銳氣耗盡了能量被焐熟了的男人。
10
我需要說一說爸爸整天呆著的那個家,那間屋子。我前面寫過那曾經是一間陽光燦爛的屋子。最早,朝南的窗外是一個私家花園,我家晾衣服的竹竿就搭在一棵起碼有幾十年樹齡的廣玉蘭的樹枝上。后來,私家花園變成了祥生出租汽車公司的停車場,雖然早晚車輛進出有點聲響,但絕大部分時間很安靜,也很陽光。再后來,停車場變成了一家工廠,搭起了工棚,不再那么安靜了,但陽光還有。再后來,緊貼著我家窗戶建起了一幢廠房,間距只有兩三米,陽光被徹底擋住了,風也擋住了;如果不拉上窗簾,家里的一切都暴露在外人面前,毫無任何隱私可言。在今天,是很難想象這樣造房子的。但在當年,則理所當然。“抓革命促生產”,私人利益在國家的事情面前,是沒有任何地位的。最最難以接受的,是這個新建的廠房,居然是一個沖床車間。從早晨六點到晚上十點,連續16小時兩班制開工,幾十臺沖床開動起來,我家的房子都會震動,聲音則響到我們無法在屋子里正常說話。必須喊叫,才能聽得清楚。這連續不斷的聲音,是比喪失隱私嚴重得多得多的折磨,這是要讓人發瘋的折磨!每天,我們期待著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各半小時的停工。那突然安靜下來的半個小時帶給我們的幸福,是沒有經歷過這種環境的人絕對想象不出來的!
爸爸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里!
我探親的半個月,也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我實在不能忍受。我去和工廠交涉。雖然我是解放軍,也毫無結果。因為在當年,我們“理虧”。個人服從國家是天經地義的。
但是,當人的承受能力超出了極限,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天經地義的道理,也是要想辦法去沖破的。我爸爸最后的歲月,就是在和工廠反復交涉中折騰。我探親時發現,他連脾氣都有點變了,暴躁,談起關于房子的交涉,會氣得發抖。但是,交涉的過程一波三折,直到他死,也沒有折騰出結果來。而這些年的折騰,大概就是他患上惡性腫瘤的原因!
11
從患病到死,一年左右。
我是接到電報趕回來的。在我28歲的那年,我覺得我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但陪伴爸爸治病的過程,是個痛苦而無奈的過程。
癌癥是極可怕的病,它的可怕不僅在于會直接導致死亡,還在于它選擇的走向死亡的形式。比如腦溢血、心肌梗死,幾乎會在一瞬間跨越生與死的界線。而癌,仿佛一條狼狗,一口一口撕咬你活生生的肌血;慢慢地、一點一滴地消耗你,用劇痛來折磨你,讓你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眼巴巴等待末日的來臨。這種死法有點像凌遲,俗稱“千刀萬剮”,是人類所能想得出來的最可怕的刑罰。很多年以后,看到“癌”字我還心悸。中國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癌”字不僅形似,而且神似。
父親已經瘦得落形。有時候昏迷有時候清醒。這一天,他忽然精神一些,讓我們扶他倚在床頭。我知道是回光返照,又抱著一絲僥幸,希望真是病情有所好轉,或許還可以拖一段。我竭力想找出一點高興的話來說說,實在是想不出什么高興的事。好像還是生拉硬扯地說過幾句什么,父親顯然沒有聽進去。他沉思著,眼神黯然,嘴唇一張一翕,背了一首詩,是陸游的《示兒》,背完以后,他長嘆一聲:“你們以后怎么辦啊!”渾濁的淚水沿嶙峋的面頰淌下。
那是1976年4月,剛剛發生過天安門事件的時候。誰也看不到這個國家的將來。
我說不出話。我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言語。我不知道陸游的兒子聽到《示兒》時怎么想。我想哭,但好像沒有哭出來。我已經麻木了。妻在黑龍江農場,且拖著病弱的身子,唯一的姐姐在浙江也是個多年無法上班的病人。剩下病病歪歪的母親,今后孤身一人怎么在上海生活?
以后,父親再沒有清醒過,慢慢燒盡最后一滴生命的油,終于,燈滅了。燈滅時,連撲的一聲響都沒有。我們正在吃午飯,忽然發現,他已經沒有氣了。我甚至無法把他臨終的時間精確到分。
許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有一種深深的內疚。在父親最后的時刻,我關心他太少了,我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有時候,我只好安慰自己:叫我怎么辦呢?死者去了,活人總還要活下去。再不能一個在東北,一個在西南,一個在上海。風雨飄零之際,一家人好賴也要聚在一起。我申請轉業,沒有轉業指標;我申請復員,部隊同意了,上海卻不接收,條件是必須愛人在上海。妻子申請病退,農場同意了,醫院同意了,上海也不接收,條件同樣是:愛人必須在上海。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刻,我們就處在工作調動的兩難之中。我們絞盡腦汁設想對策對付“22條軍規”,我們四方奔走尋找門路。我們終于在上海安頓下來了,騰出了感情和精力,卻已經無法為父親做一些什么了。當然,即使沒有調動的事,我也做不了更多的事。對晚期癌癥,誰也沒有回天之力。但我還是內疚。
最使我內疚的是關于杜冷丁。杜冷丁是一種止痛麻醉劑,當時奇缺。醫生再三關照,杜冷丁里含嗎啡,會上癮,千萬不能多打。其實,上癮就上癮,只要有足夠的量。問題是買不到足夠的量。
現在,我回上海很多年了,我已經建立起了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有了一張屬于我的“網”。買幾盒杜冷丁絕對不是辦不到的事。可那個時候,我剛回上海。不,還沒回上海。我離開上海的時候是個未涉足社會的中學生。我兩眼一抹黑,我去找誰?我到哪里去弄杜冷丁?
靠醫生的慈悲,靠岳母的幫忙,總算是湊足了一盒,10支。10支是個多么有限的數目。一天一支能用10天,一天2支能用5天……這10支只能留在最后,留在父親最最痛苦,最最不能忍受的時刻。
我守在父親床頭。父親呻吟著,說:“打一支吧!”我就解釋:“爸爸,醫生說杜冷丁會上癮,能不打最好不打。”父親看看我,似乎點了點頭,合上了眼。
后來,看樣子實在不行了,我下決心動用杜冷丁。但還是留有余地,半支半支地用。必須省,要留到最后的時刻。
我沒想到,最后的時刻無聲無息地來到了。我不知道會這么快。直到父親辭別我們的時候,僅用了一支半!剩下8支半杜冷丁徒然躺在紙盒里。
我后悔!我罵自己混蛋!你這個做兒子的,怎么不了解自己的父親!父親很有克制力,他不會輕易喊痛的。我應該知道,可我沒料到父親的自制力如此驚人!我內疚,在內疚的同時,我對父親肅然起敬。
內疚的事還有。我想到開刀那一天。
癌癥病人要不要開刀是頗費躊躇的。父親1957年患膽結石也是在這家醫院動的手術,手術很成功,他對主刀的李醫生很感激,很信任。這次又提出要李醫生主刀。20年過去了,李醫生已經是外科主任,是聞名全市的“一把刀”。1976年,知識分子還是“臭老九”,唯獨醫生,似乎地位并不低。因為凡人皆要求助于醫生,手下總要留情一點。
父親不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我們又沒有什么關系可以通達李醫生或他的父母妻兒叔侄。我們只能說:“父親是您的老病人,他信任您。”這種話實在蒼白無力,李醫生居然不可思議地答應了。這使我們陡然增添了信心。黯淡的前景亮起一星火花,父親似乎是有救了。
李醫生來替父親檢查,在父親肚皮上按摩,從他的臉上讀不出一點兒信息來。按摩完,他沒說一句話,走出病房,走到醫生辦公室,在水龍頭下仔細地反復地洗手。我從病房跟到辦公室,想問,卻沒問。
他看看我:“開刀嗎?”
我畏怯地問:“您以為……”
“你們家屬定吧。寄希望于我的錯誤。”
我沒聽懂,看著他。
他說:“X光片子診斷是結腸癌。如果真是結腸癌,那就好了,把腸子割掉一段,多割一點,沒問題。可是,據我診斷,癌不是在結腸上,不是結腸癌。癌長在后腹膜上。如果長在后腹膜上,根本就不能動刀,一動就會大出血,就會死在手術臺上。就這樣,你們自己決定吧。”
我似乎仍然沒聽明白。X光是現代化醫療儀器,而李醫生只是隔著肚皮,用手在外面摸了摸,就能摸出癌長在什么地方?
生活又出了個“22條軍規”的難題:只有李醫生醫術高明,父親才有救;而李醫生真的高明,高明到超出X光的話,父親也沒救了。
“那就……還是開刀吧!”不開刀又怎么辦呢?
進手術室之前,父親對我說:“如果手術時間長,還有救;手術時間短,就沒救了。”
父親是老病號,久病成醫,很有經驗了。他已經知道是癌。不知怎么會知道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看著父親被推進手術室去。
不幸被李醫生言中。我詛咒李醫生那只似乎有魔法的手。詛咒是毫無道理的,可我止不住地要詛咒。果然不是結腸癌,是腹膜癌,學名叫什么間皮細胞瘤,打開腹腔,又原封不動地縫起來,推出了手術室。
我坐在父親病床前。父親從麻醉中醒過來,問我幾點鐘。我告訴他。他輕輕嘆口氣:“沒有動刀。是不是沒有動刀?你告訴我。”
我……沒回答。我怎么回答呢?
“你給我說實話。我都知道。你放心好了,我受得住。養病我有經驗,等刀口恢復了,我打太極拳,用自身的抵抗力來戰勝它!”
我看著父親。我相信他。他養病確實有經驗。1957年,因膽結石開刀發現肝已經基本硬化。可是,居然靠太極拳逐步恢復了健康。或許,他也能對付癌。
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安詳地閉眼休息了。
當時,我沒感覺到什么。既然已經知道了,瞞還有什么意思?而且,據說癌癥病人沒有一個能夠真正瞞得住的,到最后即使表面上不點穿,病人心里都明白。還不如說了。
可是,隨著年歲和閱歷的增長,我卻開始后悔。為什么不瞞呢?問你幾點鐘,你不會瞎說一個時間嗎?病人吊著液又沒法看表,他麻醉過,哪有什么時間概念?為什么不讓父親在比較輕松的心情下度過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即使他懷疑,總不能確定,總還抱著一線希望。我誠實得太殘酷了。
開刀以后居然不痛了。也許是在打開腹腔的時候切斷了致痛的神經。父親確實打算和癌搏斗一番,拆線以后就下床在走廊來回走,扶著墻,很吃力地走。但他終于沒能打太極拳。
1976年元月9日早晨,醫院走廊里隱隱傳來哀樂聲。哀樂聲是從收音機里傳出的。父親讓我去打聽。周總理去世了!父親聽完,閉上眼,很久很久,才睜開來,有氣無力地說:“去買黑紗。總理的黑紗要帶的。”
趕快去布店。布店里已排起長隊。我終于搞到黑紗趕回醫院。父親躺在床上,沒法帶黑紗,看著我們帶上。他默默地聽我和病房里其他人談論周總理,談論不讓設靈堂的奇怪規定。
父親很注意地聽,有時顯得很吃力,但我沒有阻止他,我理解他的心情。但他不插話,連其他的話也很少很少,直到出院。
讓父親出院是個殘酷的決定。他不是病愈出院,是……那意思誰都明白,只是說不出口來,對醫生的決定當然都不滿意。“不出去!”“哪有那么容易,說走就走?”“都是這么拖著的。”病友們紛紛幫腔。
父親說:“出院吧,占著這個床也沒意思,別人倒住不進來。”
就這么出院了。
父親對人寬容,對己卻嚴格得近乎苛刻。在生命的最后的幾個月,我們請了一位保姆服侍他。他不習慣別人的服侍,垂危時仍自己撐著起床解手。但肌體已經失控了,有時難免會弄臟被褥。這時候,他一臉都是抱歉、不安、自責,仿佛犯了嚴重的過錯,使人不忍卒看。現在,我一閉眼就出現那樣的一張臉,心里就一陣酸楚。他一貫如此,大事小事都如此。
12
我的年齡已經趕上爸爸了。到了這個年紀,常常會想起爸爸來。
他走得太不是時候。晚半年,他就能看到中國發生的變化;晚若干年,他就能感受到中國的大變化。盡管大家總嫌中國變得還太慢,但假如爸爸活著,他會感覺天翻地覆。
去年我去家鄉寧波看望叔叔。叔叔送我一張我爸爸媽媽的結婚照片,是1942年元旦爸爸送給他的。這張照片放在我隨身的包里,天天帶著。
爸爸生于1912年,活到現在的話,整整一百歲了。比我大35歲。
2012年1月2日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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