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 紅 編輯/羅婧奇
無錫并不是一座醒目的大城。
當我不了解無錫的時候,無錫只是一罐同友誼有關的綠茶。發如黛膚勝雪的秦云遞給我,泡進天津引來的灤河水,足足夠我們倆喝上半個學期。當時的秦云,是南開陳省身教授的研究生,而今已是無錫江南大學的數學教員,在杏花春雨中,教那些我猜破頭也想不明白的微積分。
當我有一點了解無錫的時候,無錫是一座有氣質的城。它不是皇族貴胄,也沒有京畿氣度,它不需要別人膜拜,不需要別人俯伏。你只需平視它,雖不能及,心向往之。透過煙雨潤濕的玻璃窗,窺見被歪曲的街景和行人,會陡然生出近鄉情怯的錯位感。
無錫的厲害,并不在它有特別厚重的歷史,正如一個人活得久了,總會有些閱歷,總會有那么幾個可以圈點的時段。不是的。無錫當然也很久,久到泰伯奔吳的時代;但它最迷人的部分,最顛倒眾生的部分,我以為是在不遠的現代。就在不遠處。
無錫是江南煙雨,是風清露白,是草長鶯飛,是淺酌低唱,是文人閑趣,是詩書傳家,是歲月無聲……

江蘇無錫,蠡園西施湖及西施像。 攝影/閻建華/FOTOE
如果要追溯無錫的建制沿革,可以追溯到泰伯的時代。商末,周太王長子泰伯為讓王位,偕弟仲雍,東奔無錫梅里,筑城立國,自號勾吳。泰伯華麗地轉身離開,拋下一句別具意味的話:“吾之吳越,吳越之俗,斷發文身,吾刑余之人,不可為宗廟社稷之主。”
在夏商周三代,太湖流域落后于中原。泰伯所奔的東吳,正處在馬橋文化時期。據史學家李學勤講,這時的馬橋文化,只有微弱的良渚文化的印記,卻遠遠不及上一個文化的高度。唐陸龜蒙拜謁泰伯廟,不禁感慨:“故國城荒草未荒,年年椒奠濕中堂。”
太湖是萬年前,長江與錢塘江所挾帶的大量泥沙在河口地段淤積而成的。太湖成為平原上的洼地,周圍有大小湖蕩323個。低洼沼澤,河溝縱橫,蘆葦搖曳,3200年前泰伯初來時,無錫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西漢高祖五年始置無錫縣,治今無錫城區,屬會稽郡。武帝元封元年,為無錫侯國;征和四年復為縣,屬吳郡。王莽時改名為有錫縣,東漢光武間復無錫縣。三國時,孫吳廢無錫縣,分無錫縣以西為屯田,置毗陵典農校尉。西晉太康二年復置無錫縣,屬毗陵郡。元元貞元年升無錫為州,屬江浙行中書省常州路。明洪武二年,無錫黿頭渚復為無錫縣,屬中書省常州府。清雍正二年,分無錫縣為無錫、金匱兩縣,同城而治,屬常州府。
關于無錫的得名,也頗具戲劇性。無錫之名有多說,一說來源古越語,出自春秋時期。二說出自戰國時期,《越絕書》載,春申君曾“立無錫塘,治無錫湖”。又盛傳西周以來,錫山盛產錫礦,至漢初錫礦采盡而得名。唐陸羽《惠山寺記》和明馮夢龍《東周列國志》皆有類似記載,大有資源枯竭耗盡的用意。
《惠山寺記》謂:“山東峰,當周秦間大產鉛錫,至漢方殫,故創無錫縣,屬會稽。自光武至孝順之世,錫果竭,順帝更為無錫縣,屬吳郡。”這一說法,為歷代無錫地方志沿襲征引。但清光緒《無錫縣金匱縣志》則認為“王莽時大改郡縣之名往往與舊名相反”,所以“錫出而更名,孝順時錫竭而復舊,殆不足據”。
三說則認為,“無錫”是因生活在無錫的某一個古越人部落,以一種治鳥為圖騰而得名。
我問秦云更信服上面哪種來歷。秦云微笑,都信。

江蘇無錫市錫惠公園“天下第二泉”,少年宮的孩子常來此地演奏名曲《二泉映月》。攝影/宦瑋/CFP
喝無錫的茶,當用惠山的水。我和秦云喝茶的方式,大有焚琴煮鶴的態勢,是要被方家笑的。其實,我們的處境恰如明朝張岱所言“余不能飲潟鹵,又無力遞惠山水”的為難。那是多么簡陋而憂傷的青春。
惠山多清泉,有“九龍十三泉”之說。作為專有名詞的那眼惠山泉,為唐大歷元年間無錫令敬澄所開,原名漪瀾泉。茶圣陸羽親品惠山泉,將其泉位列為第二,故此泉也得名陸子泉。
唐武宗時,宰相李德裕愛惠山泉,令地方官用壇封裝,馳馬千里,供他煎茶。此事為皮日休譏誚:“丞相常思煮茗時,郡侯催發只嫌遲;吳國去國三千里,莫比楊妃愛荔枝。”李紳在無錫做仆射,也稱惠山泉“人間靈液,清鑒肌骨。漱開神慮,茶得此水,皆盡芳味也”。
到宋代,惠山泉更是聲名日隆。歐陽修撰《集古錄》,請蔡襄做序,精選四件禮品:鼠須栗毛筆、銅淥筆格、大小龍團茶,另一件就是一瓶惠山泉。蘇東坡作詩云:“雪芽為我求陽羨,乳水君應餉惠泉。”黃山谷也作詩云:“錫谷寒泉撱石俱,并得新詩蠆尾書。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楊萬里更為湊趣:“惠泉遂名陸子泉,泉與陸子名俱佳。一瓣佛香炷遺像,幾個衲子拜茶忙。”宋徽宗時,惠山泉成為宮廷貢品,已與民間無關。高宗趙構在金兵追擊下逃經無錫,仍有雅興一品惠山泉,頗有幾分生死度外的灑脫。
到元代,書法家趙孟頫專為惠山泉題字作詩,筆跡至今猶在。
明正德十三年,文征明同書畫好友蔡羽、湯珍、王守、王寵等游覽惠山,飲茶賦詩,遂做《惠山茶會圖》。半山碧松之陽有兩人對說,一少年沿山路而下,茅亭中兩人圍井闌會就,支茶灶于幾旁,一童子煮茶。方家說,此畫運筆纖細,略帶拙味,是小青綠畫法的新格。
清乾隆帝封惠山泉為天下第二泉。而這個二泉,也就是二胡曲《二泉映月》的二泉。
瞎子阿炳,在他沒有光的視界,用手指和弓弦,點亮了惠山泉水的暗夜。那點光亮,像起于青萍之末的光,漸漸的,將清輝鋪滿了整個水面。
盲音樂家就像是無錫城的流媒體,傳播著最新的消息。薄暮中的無錫人一聽到那咿呀的胡琴,就知道阿炳回來了,那個嫖妓吸毒愛音樂的歌者回來了,那個讓無錫蒙羞又讓無錫榮耀的私生子回來了……

民間音樂家阿炳(1898~1950),原名華彥鈞,江蘇無錫人。他雙目失明,但音樂造詣高,留下琵琶曲《大浪淘沙》、二胡曲《二泉映月》等。 供圖/聶鳴/FOTOE
秦云裝綠茶的茶罐,是極普通的制陶;我喝綠茶的茶杯,是極普通的玻璃。秦云說,隸屬無錫的宜興,盛產最好的紫砂陶。
宜興是中國的陶都,古稱荊邑,因境內蜿蜒而過的荊溪得名。紫砂陶不同于其他的陶,是介于陶器與瓷器之間的炻器。紫砂陶的起源略有爭議,有宋說和明說,以明說占主流。周高起《陽羨茗壺系》中記載:“僧閑靜有致,習與陶缸、甕者處,摶其細土加以澄練,附陶穴燒成,人遂傳用。”
人們常說紫砂陶貴重如珩璜、珍重比流黃,可以達到與黃金爭價的境地。張岱說:“一砂罐,一錫注,直躋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無慚色。”明熊飛說:“景陵銅鼎半百清,荊溪瓦注十千余。”《臺陽百詠》中記載制壺名師供春“小壺一具用之數十年,則值金一笏”;《茗壺圖錄》也記載過“明制一壺,值抵中人一家產”的事情。
紫砂陶溫潤樸實,不施釉彩,素心素面,頗得明清文人的大愛。明中期出現了一批兼有文人藝匠雙重身份的紫砂精器大師。陳仲美最早將款識和印章并施于壺底,開壺史之先河。陳用卿則首次將銘文刻于壺身。到清朝,專業刻家代署款銘刻蔚然成風。文人對紫砂壺創作的參與,促進了茶道與文學的互動。
造壺十八式的陳曼生寫過一幅對聯:“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當茶遇到紫砂,則必然因彼此的性情而相惜起來。倘若要深究茶與紫砂的淵源,我們則會注意到明初某些有趣的改革促成的經濟背景。太祖朱元璋下詔廢團茶,而改制葉茶。這不僅帶動了茶文化系統的轉變,也使得茶飲用方式發生劇變,遂令紫砂在茶器中異軍突起。歷史總是那么偶然,又總是那么必然。
秦云說,比無錫地下湮埋的紫砂礦脈更珍貴的,是無錫的人。是尤袤、倪瓚、顧憲成、高攀龍、薛福成、徐悲鴻、吳冠中、周培源、錢鐘書、楊絳、楊蔭榆、錢穆……是許許多多可以成為他們的人。
一地的人文薈萃,則必同此地的教育有關。明末有四個著名的書院,東林、江右、關中、徽州。其中,著名的東林書院,便在無錫。
《明史·顧憲成傳》記載:“邑故有東林書院,宋楊時講道處也。憲成與弟允成倡修之,常州知府歐陽東鳳與無錫知縣林宰為之營構。落成,攜同志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輩講學其中。”
東林書院的重建資金,由顧憲成募集,共耗銀1200兩。作為一個有組織的文化沙龍,東林書院制動《東林會約》,規定每年一大會,每月一小會,定期會講。東林書院不分尊卑、不限地區、不論長少、不收學費,甚至連食宿都是免費的。
《顧憲成傳》說:“其講習之余,往往諷議朝政。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由是東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說:“言國本者謂之東林,爭科場者謂之東林,以至言奪情奸相討賊、凡一議之正、一人之不隨流俗者,無不謂之東林。”這里寬松自由的學風,后為權閹魏忠賢所忌憚,終被構陷羅致罪名。
今天,我們很難證明“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東林書院與后來此地的人文薈萃的直接關聯。但是,這樣的一家書院無疑會熏染無錫的人文環境,而這樣的文化氛圍,又極有可能被有意或無意地傳承。
我們即使找不到直接的證據,仍然能循著東林書院的文化線索,尋覓到無錫血脈中的文化基因。那是錢鐘書《圍城》的詼諧,是楊絳《洗澡》的雋永,是徐悲鴻《奔馬》的動感,是錢穆國學的厚重,是周培源物理學的艱深……
這幾乎是每個中國人都能說出的無錫人的名字,他們幾乎參與到中國現代文化和科學建設的方方面面。但是他們似乎一點也不主流,甚至還有點過于低調了。他們總是讓人想起倪瓚在東林橋畔夜泊時寫下的《南鄉子》:“澗戶林扉元不閉,簫間,只有飛云可往還。”無錫人,就是那么瀟灑落拓,毫無拘束,仿佛可以自由穿行于仙界與凡間。
秦云說:這些無錫人,他們一定憑吊過泰伯廟的祖先,一定流連過寄暢園的風景,一定傾聽過惠山泉的音樂,一定膜拜過青山寺的鐘聲,一定見證過無錫米市的繁榮,一定緣梁溪行,任梅花粘在身體和發間,一定登黿頭渚,看漁樵江渚槳聲燈影……
一定是這樣的。

左:無錫東林書院前有“東林舊址”石牌坊一座。 攝影/吳呂明/CFP

右:徐達章的《課子圖》,1906年作,描繪他教導兒子徐悲鴻作畫的情景。 供圖/FOT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