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妮特·庫恩

在那個寒冷秋日的早晨,為將某套畫冊最新發行的一期納入囊中,我踏上了去帝侯路方向的地鐵。
去程如往常一般平淡無奇。廣播喋喋不休地播報,觀光者們大聲討論著面前攤開的地圖上五顏六色的地鐵線路,一些乘客身上還殘留著昨夜的氣息。
而一次令我迄今難忘的遭遇——與那個人的偶遇,則發生在返程途中。
這座城市最大的一家書店讓我不虛此行,我興奮地拿著剛到手的畫冊,沉迷在封面獨特的圖片中,直到一陣大聲喘氣與物品摩擦的聲音讓我驚覺。
就是那人。
他不厭其煩地將很多口袋擺放在身邊。
他飽經風霜的面孔一大半埋在蓬亂如草、長度及胸的胡須下。一頭長發看起來久未沾水,糾結成氈,垂將下來?;疑囊路a臟不堪,鞋子看起來已承載他走過了相當長的路程。
他坐在我對面,專心整理他的那些行李。我的注意力則回到了畫冊上。起初他制造的噪音很小,后來卻越來越大。我抬起頭來,向他那邊望去。
他似乎沒注意我,因為他正忙著收拾東西。突然一把刀從他衣袋里被抽了出來——一把將近20厘米長的刀,刃口帶著鋸齒。那一刻,周圍談話的乘客忽然都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被他震驚了,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停滯。
我的心臟開始嗵嗵亂跳,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一行大字標題:
“一號線發生血腥慘案!十七歲女孩罹難,現場慘不忍睹!”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本城發行量最大的街頭小報一定會為我們擬好文章標題的。
我的膝蓋發軟,腦子里瞬間如同漲潮一般:我該怎么辦?跳車?跑路?能去哪兒?在行駛的地鐵中幾乎無處可逃,這誰都知道……拿手里的畫冊做盾牌?或者做武器?要不干脆假裝昏倒?
我也無須考慮太長時間了。他繼續在袋子間摸索,最終,從里面掏出半塊面包。
我呆看著他,目不轉睛,他發出一聲滿意的長嘆,用那把長刀切下一片面包來。
我咬緊嘴唇,恐懼的心情被想笑的沖動取代,肚子里一陣陣糾結。
在眾人緘默的目光下,他又從自己身邊的寶貝里拿出一樣東西,這次是一盒黃銅色的罐頭。
他打開罐頭,一股刺鼻的魚腥味立即遍布車廂,他仿佛沒事般取出其中一塊。我相信那是鯡魚罐頭。他又把罐頭魚平放在那塊剛剛切下的面包上。
他咬了口面包,嚼著,直到發覺整車的人都在看著他,一個個目瞪口呆。
“怎么了?”他含糊不清地嚷著,魚肉和面包的碎屑掉在地上,“出什么事了?”他向那些站在門口的人轉過頭去,喊道,“你們沒見過吃東西還是怎么的?”
這時,我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
明天的小報看起來不會有“血腥殺戮”的報道了。
他只不過是想在一個暖和的地方享用一頓飯,對他而言,這地方就是地鐵。
他看到我在笑,不解地嘟囔了幾句,繼續吃。
一些乘客開始下車。很難說他們是真的到了目的地,還是僅僅為了躲避充斥在車里的魚腥味。我依然坐在原處,打量著他,想瞧瞧他如何將為了吃飯而翻得一團糟的東西,當然,包括那把刀子,重新歸置到那堆袋子里。
這時他又拿出一個小瓶,倒出幾粒藥丸放進嘴里,干咽了下去。我不禁好奇:也許那是止痛藥?或者是鎮靜劑,興奮劑,暈車藥?
忽然,我們四目相接。他的眼中清楚地映出了我。幾秒之久,我們就這么互相看著。然后,他聳了聳肩膀:“要及時吃藥,你也要記住啊。”
他的臉歪歪扭扭,大概是在微笑:“一定要及時?!?/p>
我點點頭,內心被某種東西觸動了。
幾分鐘之前,這位流浪漢似乎還有害死我的可能,現在呢?
時間仿佛加速溜走。
列車來到了科特布斯大街,也就是現在叫做席恩蘭街的地方。他要下車了,他抓起身邊的東西,站了起來。
“回見,走好?!蔽衣犚娮约赫f。
“回見,走好?!避囬T處傳來回答,在他與他的那些口袋消失在車站之前。
列車繼續前行。
到家之后,我又翻了會兒新買的畫冊,然后將它放在書架上。時至今日,我已記不得那天還干過什么,也許對我而言,那是不錯的一天。到了晚上,我大概如往常一樣,在溫暖、柔軟的床上躺著。
有時我會想起他,也許他已經不在人世,尤其是當我看到那本舊畫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