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加百列

〔挪威〕哈芬丹·費昂

曾祖母去世，你來到了這個世界

加百列，冥冥之中萬物都有聯系。

你出生在我們搬去海邊的半年前，在二月的一個晚上，奧斯陸下著大雪。你的媽媽——我親愛的海妮，熬過了艱難的孕期。你是我們的第四個孩子。我們期盼你的降臨，這愿望是那樣強烈，不僅是因為你，也是因為要讓你媽媽能擺脫身體上的重負，讓她不再擔憂。

她躺在產房里，醫生給她用了催產素，我們忍受著時間的煎熬，就在這時我被叫走了——傳達室里有電話找我。在世界的另一端，在挪威西部，你的曾祖母去世了。

我回到產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海妮躺在那里，一群人圍著她，可她獨自完成了奇跡——給予你生命。助產士把你舉起來，你睜開眼睛看著我，胡亂揮舞你的小手，好像要在墜落之前把生命抓住。我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你曾祖母沒有死去，只是，她的時間結束了，你的時間開始了，她讓出了自己的位置。

后來，我們三個人躺在隔壁房間的床上，我們把你又小又疲倦的身體放在中間。我告訴你媽媽你的曾祖母去世了，我們兩個人一同哭泣。但那不全是悲傷的淚水，我們都認為，生活總是有去有來的——這個想法很好，奇特而痛苦。

雪還在下著，你的哥哥和姐姐在等我們。我發誓，在回家的路上，我還沉浸在你出生的喜悅當中，似乎看到你曾祖母的靈魂化做一顆流星一閃而過，飛往她堅信不疑的天堂。

你六歲或是七歲那年，我們對你說起了那個夜晚，在你曾祖母去世的時刻，你來到了這個世界。你問起她的聲音和眼睛是什么樣的。你總是這樣判斷一個人——聽他們的聲音，看他們眼神中流露出的想法和情感，是憤怒、自私還是親切。你想知道曾祖母是不是有動聽的嗓音與和藹的眼神。我們盡力向你描繪一位聰慧的女性，她用靈巧的雙手烹飪出最美味的薄餅。你還想知道更多，想把那些信息融入自己的生活。對你來說，好像只有自己生活的創造者和參與者才有意義，而其他的，只是繁雜日常生活中的過客。“一想起曾祖母，我就想哭，她能看到我嗎？等我老死之后進了天堂，我能見到她嗎？我知道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典型的加百列式的提問——盡管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可你要把它放進現在的生活中，要它和你具體地聯系起來，否則，你無法從紛紜世界之中認識你的曾祖母。

我們不知道天堂是否存在，可我們還是給了你肯定的答復。因為有時候，保持固有的聯系，比說出真相更重要。

你帶給我的驚訝，比任何人都多

你教會了我很多，你要求生活簡單易懂，更可靠，更具獨特的韻律之美，這是永恒之愛的基石。你帶給我的驚訝，比任何人都多。

我不想說有多少次，你的行為破壞了社會準則和規范。那次，我們在超市里排隊，你忍不住要撒尿，竟然站在我身后，把褲子脫到腳踝，對著貨架撒尿。當我轉向你，滿臉怒氣地制止你時，你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傷心難過。還有那次，你和媽媽走出了電器商場，你把手藏在身后，媽媽好奇你拿著什么，你驕傲地亮出一臺便攜式CD機。媽媽的臉色難看極了，你大聲喊道：“我知道，可誰也沒看見啊！”

加百列，是沒有人看見，可是你知道，即使沒人看到，偷竊也是不對的。當被人發現時，你心里很明白自己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可你表現的卻是沒被人看見、沒人做出反應的樣子——你不能辨別事物的全貌，哪怕你做的不是壞事。我時常懷疑，如果沒有人告訴你說你善良聰明，你自己是否會知道。人們說，那些和你有同樣問題的人，完全生活在自我封閉的世界里，但這并不是真的。比起其他人，你更需要在和他人的互動中發現自己，如果沒有他人對你的行為和個性做出反應，那么你只能在一個寂寞的世界里孑然獨行。

我不想再說那數百次的尷尬，我們早就不再細究那些事了。有很久了，我和媽媽不會再在意那些人，他們怒目相向、大聲抱怨、粗暴指責和惡意挖苦，批評你糟糕的行為和無禮的舉動，說我們是多么糟糕的父母：“可憐的孩子，想想有那樣一個母親……”“不可怕嗎？有些父親那么忽視他們的孩子！”“哦，天哪，他不應該學規矩點嗎？”

有時我會爆發，憤怒地還擊——要不是大你一些的孩子或成年人他們的無知直接冒犯了你，膽敢動手打你，詛咒或恐嚇你，我絕不會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應，把他們嚇退。可事過之后，帶著近乎喜悅的害怕，我覺得自己變得危險了——我竟能打人，竟會破壞和傷害！更多的時候，我和媽媽晚上喝杯紅酒，然后對那些傷害一笑了之。這些年來，我們受到了太多無知的冒犯，忍受著人們的偏見，這讓我們有了良好的耐心，我們會把這些當做有趣的故事。

我不是想說你多么讓我驚訝。這些故事有些好笑，有些傷感，它們非關驚訝，但它們事關你生命中潛藏的秘密，這讓你與眾不同，科學家要創造一個新詞來為它命名。

父親語錄

也許是心血來潮，卻更像是某種宿命，我握住你的小手，舉起來指向遠處，慢慢地轉了一圈，說：“加百列，這就是你的家，這是你的，你會在這里生活。”

“因為，孩子，因為……你與眾不同。”漸漸地，我們學會了另一種方法：進入你的世界，用你的語言和邏輯，把你帶回到我們的世界。

我對你如此了解，我卻難以真正理解你。我不知道你記著什么，什么又讓你難以忘記。

在別人看來，你對確定答案的追求近乎不可理喻，但正因為如此，你具有一些了不起的品質：誠實、真摯、善良、勇敢。你簡直就是這些品質的化身！它們與你相融在一起，成為你天然的盾牌，抵擋外界的侵擾。如果沒有它們，我不敢想象你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

你別無選擇。你不知道如何用其他方法與人相處，你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方法，你根本不會自我掩飾。在人們眼中，你做事不假思索，這讓你很容易受到攻擊，也難以和他人相處，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問題，不理解你的舉動，會懷疑你是在戲弄他們。你，一個孩子，卻表現出令人費解但又令人難以忍受的強勢，人們會疑心你處于某種急迫的情形，有可能扮演著那個最下流、殘忍的角色。

盡管如此，加百列，這些品質把你塑造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好人。你豐富了我們的生活，你就像一把校正的標尺，在養育你的過程中，我們得到了很多快樂，我們竭力幫助你在缺陷中生活，在人們的不解中生活，讓你能保護自己，能夠拓展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