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裙記

鮑爾吉·原野

六月末，我從長春回沈陽，坐某次列車的8號車廂，臥鋪。這是慢車，臥鋪上沒什么人。我買了幾本雜志讀，一目十行，毫無興味。列車員過來打掃衛(wèi)生，我把雜志送給她。她表示感謝，坐了一會兒。走后，她的手機(jī)落在這兒。我送還她，又受到感謝，比送雜志得到的感謝熱烈。車過四平之后，列車員來，送我?guī)赘S瓜，接著聊。

列車員四十多歲，長春人，跑沈陽線，跑一趟歇三天。她很健談，說：“我真不怎么丟東西，今天讓你撿到了。你這個人不貪財，而且孝敬老人。”

“你怎么知道？”我問。

“耳垂上有痣。我會看。”她接著又說，“要說丟東西，火車上丟啥的都有，手機(jī)、藥，連結(jié)婚證都有丟的，真的。到了終點(diǎn)站，列車員整理臥具，也想撿點(diǎn)東西，這是心里話。撿的，不是偷的。對不對？你來要就還給你，也不能追著還人家呀。你知道人家在哪兒？我遇到一件事兒，撿了東西，追著送，他卻不要。”

下面是列車員講的故事。

不久前，在這個車廂的21號鋪，她撿到一個用膠帶纏著的牛皮紙包裹，上面寫一行字：車開再打開。當(dāng)時車到了沈陽。她用手捏了捏，像衣服。但這行字挺嚇人，“車開再打開”，像恐怖分子的話。

這個包裹被壓在臥鋪的枕頭底下。她沒上交，也沒打開。第二天，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她打開了包裹。是一件連衣裙，黑底帶橙色的大花朵，鮮艷。還有一封信，寫道：

“亞麗，打開它你就會原諒我的過錯了。我希望婚禮時你穿上它，艷驚四座。如果婚禮推遲，也給南湖公園望月亭帶來色彩。話在衣中。樹卿。”

列車員讀了幾遍，完全被搞糊涂了。這是一件婚禮穿的裙子？婚禮不穿婚紗嗎？搞不懂。要是婚禮穿不上，就穿上到望月亭，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她決計物歸原主。可是乘客已經(jīng)下車，連是男是女、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那怎么辦？送到望月亭？只能這么辦了。

南湖公園是長春的一座大公園，離她家不遠(yuǎn)，她去過，那里有很多健身和唱京戲的人。列車員覺得這是一個年輕小伙兒，樹卿，也許跟對象鬧矛盾了。那天一早，她讓兒子陪著到了望月亭。早晨無月亮可望，她們娘兒倆等包裹的主人。然而沒見小伙兒，只有一個白發(fā)老頭兒用背撞樹。等得不耐煩了，她要走，這時心生一念，上前問老頭兒：

“您認(rèn)識樹卿不？”

老頭兒正閉眼撞樹，睜眼，問：“什么事？”

她從兜里拿出包裹。

老頭兒伸手要搶，列車員問他包裹里是什么物品，答對了，給了老頭兒。

原來，“樹卿”是這個老頭兒。

老頭兒說，亞麗是他的老伴，已經(jīng)過世一年了。去年這時候，他老伴上沈陽參加侄女的婚禮，買了這件裙子。老頭兒覺得太艷，穿在婚禮上不妥，兩人吵了一架。老伴剛到沈陽就因心梗突發(fā)去世了。老頭后悔呀，后悔沒讓她穿上愛穿的裙子。

“他憋屈了一年。”列車員對我說，“把這個包裹偷著送上火車，塞到他老伴當(dāng)年的這張臥鋪枕頭底下，就當(dāng)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老頭兒接過包裹，說：‘沒想到你給我送回來了，不送回來多好。”

老頭兒抱著包裹坐在石椅上，抹眼淚。

（星杰摘自《民族文學(xué)》2012年第1期，馮 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