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視角與寫實主義

楊洪俊

獲得第147屆芥川獎與直木獎的鹿島田真希（右）與辻村深月（左）

2012年7月17日，第147屆芥川獎與直木獎在東京揭曉，兩位女性作家鹿島田真希和辻村深月力壓群雄，憑借《黃泉巡游》和《沒有鑰匙的夢》分獲芥川獎與直木獎。

一、 兩位青年女作家

鹿島田真希，1976年出生于日本東京都，原名盛田真希。高中時代著迷于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代表的俄國文學，受作品世界影響加入日本正教會，這使得她以后的作品多具宗教意味。在就讀白百合女子大學文學部法國文學專業期間，閱讀了普魯斯特等作家的大量作品，畢業論文以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為研究對象。深受法國文學尤其是克里斯蒂娃的影響，作品風格前衛，多含有哲學性和觀念性的內容。1998年，大學在讀的鹿島田以處女作《二匹》獲得河出書房新社設立的“文藝獎”，初登文壇。作品通過“二匹”高中男生相互戲謔、糾纏終致倒下的故事，描寫了學校中封閉的身份等級制度。學校是社會的縮影，作者有借學校體現社會階層斗爭的意圖。2005年，又以《6000度的愛》摘取第18屆三島由紀夫獎。小說的舞臺設在長崎，里面有在長崎的情愛，有交錯于現今風景中的原爆舊痕，有對母親和哥哥的回憶……情節間曖昧不明的關聯性，混沌的闡述方式，再加上哲學和宗教思想的滲透，作品的前衛性不言而喻。2007年，憑借《辟卡迪三度》獲第29屆野間新人文藝獎，這是一部以“戀愛的終極形態”為對象的短篇小說集，里面包含近親、兄妹、殉情等戀愛形態，可謂不尋常。而其中作為書名的《辟卡迪三度》更是特殊，師生戀而且是男同性戀。

辻村深月，原名未公開，1980年出生于日本山梨縣，畢業于千葉大學教育學部。辻村從小喜歡福爾摩斯、江戶川亂步等作家的推理作品。從小學六年級閱讀的《十角館殺人預告》開始，辻村著迷于日本當代本格派推理大師綾辻行人的作品，受其影響最深。2004年，憑借《時間停止的校舍》獲得第31屆梅菲斯特獎。該獎是1996年日本講談社設立的以雜志《梅菲斯特》命名的推理文學獎項。《時間停止的校舍》的主人公之一便是“辻村深月”，作者采用這一作品中的人物名作為自己的筆名?！稗y村深月”中的“辻”字取自她的偶像綾辻行人。八個曾經目睹死黨跳樓自殺的好友，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回到許久不見的校園。但不知為何校園內空無一人。而且最令人驚恐的事情是時間停止了，所有的門窗都無法打開，他們被困在其中。而大家居然都想不起那個自殺的好友的姓名及長相，經由一連串詭異的事件，朋友一個接一個失蹤……2011年，以《系》獲得第32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跋怠笔且环N神奇職業，生者可以通過“系”在想象中與死者重逢。作品描述了繼承“系”職業的年輕人，深度探究他人人生，并在生活中的一系列糾葛中獲得成長的故事?！断怠芬延诮衲?0月份搬上日本銀幕。

二、 從多次入圍到斬獲大獎

本屆芥川獎與直木獎的兩位得主都不是初次進入候選名單，鹿島田真希是第四次入圍芥川獎，而辻村深月入圍直木獎也已是第三次。

2006年，鹿島田的《第一建筑》成為第135屆芥川獎候選作品。小說中的人物有身為建筑史學家的年輕教授，師從于教授但有作家理想的青年，對教授有單相思戀情的少女，殘酷支配少女的未婚夫。小說以現代都市話題——建筑為舞臺，圍繞糾纏在一起的“永恒”、“生與死”、“愛”和“藝術”等展開對話，展開了男與女、男與男的出人意料的戀愛關系。小說探尋著為人類生存而存在的空間、建筑及其新的可能性，用以對抗現代社會的各種絕望。但是這部作品并未得到太多的關注和重視，在幾乎未受到任何好評的慘況下出局。

2009年，鹿島田又以《女人的庭院》入圍第140屆芥川獎候選名單。這部作品受到了較多關注，還獲得了像川上弘美等評委的好評。小說以家庭主婦在投放垃圾處召開的街頭會議為舞臺，主人公是一個已婚但沒有孩子的女性。主婦們圍繞孩子尤其是中學考試、學校的層次、其他人家孩子的學習情況等展開話題，好似是把垃圾袋里的垃圾重新清點一遍。如果認為垃圾是生活意識的一種反映，則投放垃圾處召開的街頭會議就有了象征意義。人們常常在思考在感知，但這多發生在非自覺狀態下，因此可以簡單忘卻從而繼續自己的人生。但小說中的主人公完全在自覺狀態下進行對他人的批判和自我批判，由此，她在封鎖外部世界的同時也封鎖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很快她面臨的就是喪失生存場所的境地。

2010年，鹿島田再次以《溫潤的拂曉》入圍第143屆芥川獎候選名單。作品采用日本平安時代女性文學的日記文體，描寫了一個失戀后的女性在回想、現實和幻想中穿梭，最終放棄愛情但留有希望的過程。該作品受到了多數女性評委尤其是高樹伸子和川上弘美的力推，曾經出現過可與赤染晶子的《少女的告密》共同獲獎的討論。鹿島田真希的前三次入圍，從作品的成熟度到評委的認可度，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獲獎。今年的第147屆芥川獎是其作品的四度入圍，終于修成正果。

直木獎得主辻村深月的獲獎之路也不平坦。2009年，她憑借《0，8，0，7?！烦醮稳雵?42屆直木獎候選名單。作品著重描寫的是30歲左右的女性的苦悶。主題是家庭中女兒的被歧視地位?！八械呐畠?，都相同地受到母親的傷害?！敝魅斯敲篮腿鹚胧菑男∫黄痖L大的好友。智美弒母后潛逃在外，誰也不知道原本為大家羨慕的一對好母女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瑞穗討厭母親，討厭家鄉，她拋開所有的過去，前往東京并過上了幸福的婚姻生活。瑞穗甚至想為什么被殺死的不是自己的母親，于是她踏上了尋找智美之路。首次入圍的辻村同鹿島田一樣沒有受到太多關注和好評。

2011年，辻村又以《定制殺人俱樂部》入圍第145屆直木獎候選名單。作品描寫的是兩個初中二年級學生踏上悲劇之路的故事。父母的不理解、朋友交往中的堵塞感，這些讓小林杏的生活充滿迷惘。為了成為與普通中學生相異的“特別的存在”，小林竟然委托同班同學德川制造一起殺人事件，而被殺者就是她自己。雖然是第二次入圍，但該作品并未受到好評。一是作品在結局中主人公放棄了尋死和殺人，但其理由交代并不太清楚，有頭重腳輕之嫌；另一原因是，作品不貼近生活，缺乏現實感，更有評委認為其創作水平低于以前。這些評價對辻村之后的創作產生了不小影響。今年的第147屆直木獎是辻村作品的第三次入圍，這次終能斬獲大獎，重要原因在于作品中的寫實主義文風。

三、 女性視角與寫實主義的勝利

第147屆芥川獎與直木獎候選的十部作品中，出自女性作家的僅有三部，除了最終獲獎的兩部作品之外，還有進入直木獎候選名單的原田舞葉的《樂園畫布》。據直木獎評委桐野夏生所言，原田舞葉的作品氣勢宏大，但是戲中戲的構思和處理顯得弱了一些，因此以微小差距落選。由此可以說，僅有的三位女性作家的作品都受到了很高評價，難怪有些媒體用“男作家全軍覆沒”和“日本文壇陰盛陽衰”等標題來介紹此次文學獎的狀況了。

兩位女性作家的獲獎作品都采用女性視角來審視這個世界，并且寫實主義的文風都是其獲獎的關鍵。

《黃泉巡游》收錄了兩篇短篇小說，除用作書名的《黃泉巡游》外，還有《99次親吻》。

一天，奈津子看到一則消息，說是區療養所平日的住宿費只要5000日元。那所療養所，奈津子小的時候，曾和父母、弟弟一同去過。當時它還是一所高級休閑療養賓館，而現在已經凋敝不堪。丈夫太一罹患腦疾致殘后，奈津子靠打工支撐著兩人的生活，所以生活十分拮據。但是，奈津子還是決定取出10萬日元的存款，和太一一起去旅行。奈津子的父親因為腦疾已故去，至親還有母親和弟弟。但這兩個人對奈津子而言卻如同桎梏一般。母親只希望奈津子能釣得金龜婿，以滿足自己的貴族趣味。但太一只是一個小公務員，是母親嘲笑的對象。弟弟是典型的性格分裂者，只知道一味向母親榨取金錢，連奈津子的些許打工費也不放過，而掠奪的金錢全都用于自己在夜總會的揮霍。單身時的奈津子，肩負著母親和弟弟帶來的沉重精神負擔，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絕望。遇到太一后，她沒有太多思考便決定和其結婚了。之后的情節中，太一突患腦疾而無法工作，在經濟方面無法支持奈津子。但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奈津子還是決定帶著丈夫時隔八年再次踏上旅程。這次“回望過去”之旅，也是為了逃離母親和弟弟。雖然家境衰敗，但母親和弟弟卻一直堅持活在曾經富裕的過去的意象中，而不愿面對現實。作者對母親和弟弟的這種執迷不悟和讓人感到不快的傲慢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讀者可以通過這樣的描寫深切感受到主人公的心情。在整個旅程途中，主人公被母親和弟弟壓抑的過去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但主人公并未停滯于悲傷，面對丈夫的純真，她積極地選擇面對現實并回歸自我。

《99次親吻》的主人公也是一位女性。四姐妹的生活，由于一名年輕男子的插入而發生著變化。三位姐姐對男子產生戀情并發生著不同的變化。純真的大姐，極度自我的二姐，強硬而不好對付的三姐，還有不同尋常地愛著姐姐們的主人公四妹。作者通過主人公的視角捕捉著戀愛時女性的微妙變化，同時也真實地呈現出附著在主人公身上的對姐姐們的異常的愛。鹿島田描寫出的女性之間的愛情、嫉妒、紛爭以及由此產生的精神和肉體的變化，不時讓人感受到詩性的回響。

芥川獎評委奧泉光宣稱：“鹿島田女士的《黃泉巡游》從第一輪投票開始就獲得了很多支持。原來極度豪華的高級酒店和現在衰敗到5000日元即可入住的廉價賓館形成了鮮明對比，而這個賓館正是主人公們要去的地方，有意見認為，在某種意義上作品仿佛捕捉到了現代日本經濟狀況的縮影，既有個人史的深度，又頗具反映社會整體的廣度。另外，作品中的丈夫由于語言障礙，在其很難將心情化為語言時，作為主人公的妻子總能代替他表達，這一點讓人感動。很多有經驗的評委認為這部作品在鹿島田女士的作品中算是杰作了。雖然也有反對的意見，但多數委員還是投了贊成票?！蓖瑫r，奧泉光也表達了個人對《黃泉巡游》的喜愛，“鹿島田女士的作品采用第三人稱、唯一視角的寫實主義手法，似乎這一方法本身并無太出彩的地方。但是，伴隨這一手法出現的逼真效果、感染力和諷刺表現形式，都獲得了高度的評價。”鹿島田真希則說：“就想憑這部作品獲獎的，所以很開心。作品創作經過反復推敲，比以往作品更加用心。今后會嘗試創作更多身邊素材的作品。我想繼續把隨著年齡的增長在現實人生中學到的東西寫出來。”

辻村深月的《沒有鑰匙的夢》是一部收錄了五篇短篇小說的小說集。小說的共通之處在于以地方城市為舞臺，以犯罪為引入話題，以女性視角展開故事。這里所涉及的犯罪絕非國家媒體所報道的重大案件，而是一些“城鎮事件”。另外一個共通點在于，所有的事件都是“普通人偶然一起勁就有可能制造的事件”。但是小說本身并不是以事件為主線的推理小說。小說的可讀之處在于主人公制造事件之前的心理描寫。不僅是事件制造人，就連被卷入事件的一方“突起惡意”的瞬間也進行了精心的描寫。例如第一篇《仁志町的小偷》，主人公是小學女生，在偶然看到同學母親盜竊現場后，深受刺激。但是，鎮上的大人們卻是暗地里按壓并處理了這件事。那時主人公內心的困惑無法言語，如何對待那位同學更是讓她極為犯難。這其中對于內心的堵塞感和壓迫感的描寫讓讀者感同身受，極為巧妙。

小說中的犯罪動機，如“不受歡迎”、“想獲得表揚”和“想稍微從照顧孩子的辛苦中解放一下”等，是人人都可能想過或遇到過的。每篇小說的出場人物都是“普通人”，犯罪的動機又具有普遍性，因此，讀者會產生強烈共鳴，會為自己也有可能制造同樣的事件而感到不寒而栗。

小說的另外一個可讀之處在于出場人物中的那些不頂用的男人們，作者用極盡諷刺意味的筆觸進行了描寫。例如第二篇《石蕗南地區的縱火》中的自作多情男，第三篇《美彌谷小區的逃亡者》中的家暴男，第四篇《芹葉大學的夢想和殺人事件》中的妄想男等。

直木獎評委桐野夏生宣布評獎結果并介紹了評獎過程?！皶鴮懏斀駮r代”的寫實主義創作成為辻村深月獲獎的關鍵，當然也有評委認為小說讓人有“既視感”，也就是小說太過于接近現實。有評委認為與辻村以往的長篇候選作品相比，辻村短篇的創作技巧更為純熟，是一位值得期待的作家。辻村深月在作品出版之際接受采訪時說：“想把作品創作成一部犯罪短篇系列。想刻畫身邊普通人鬼使神差突起惡意的瞬間。”從評委的評價來看，辻村的創作目的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