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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下的尸骨

2012-05-30 10:48:04凱西·萊克斯
譯林 2012年6期

凱西·萊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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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想起來,我將整個事件視為雨季里的“賽車周”。幾乎每天都是風雨交加。當然,那時候是春天,但這些暴風雨太頻繁了。

最后還是薩默救了我的命。

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且聽我從頭道來。

一團團的烏云低垂于大地上方,但到現在都沒有下雨。

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整個上午我都在挖掘一具尸體。聽起來很恐怖?其實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是一名法醫人類學家。我的工作就是利用已經遭到破壞的尸骸還原死者的完整形象,并加以分析——其中有被燒壞的、干癟的、殘缺不全的、被肢解的、腐爛的,還有骷髏。

好了。今天要找的不是一具整尸,而是那些漏撿的尸塊。

長話短說。去年秋天,北卡羅來納州卡貝魯斯縣的一位家庭主婦在家里失蹤了。一周前,正當我在夏威夷享受工作休假時,一名卡車司機向警方承認自己將那位婦女勒死并將尸體埋在一個采沙場里。當地警察隨即拿著鐵鍬和鏟斗趕到現場。他們將挖到的尸骨裝在一只果醬紙板箱里運到了我的工作單位,梅克倫堡縣法醫局。

昨天,身上的皮膚仍然帶有被夏威夷的驕陽曬出的褐色光澤,我已著手開展對案情的分析。從一份草擬的清單中可以看出,死者的舌骨、下頜骨、所有上門齒和犬齒全都缺失。

沒有牙齒就無法識別死者身份,而沒有舌骨則不能證明死者是否因脖頸被勒窒息而亡。蒂姆·拉拉比博士,梅克倫堡縣的主任法醫,讓我再去采沙場勘察一次。

這種幫人收攤掃尾的事情常常叫我惱火。好在我今天心情不錯,懶得跟他計較。

到了采沙場后我很快找到那些遺漏的物證,并用快件寄給夏洛特市的梅克倫堡法醫局。辦妥之后我即刻驅車上路,準備一到家就沖個澡,吃頓晚午飯,再陪小貓玩一陣。

已經是下午1點50分。汗濕的T恤緊貼在身上,頭發也弄得亂蓬蓬的,頭上和內衣里沾滿了沙子。好在這些都沒什么大礙,回家的路上我還饒有興致地哼著奧爾·揚科維奇的那首《凈白宅男》。怎么說呢?自從在視頻網站上看過這首歌的音樂視頻后,我的耳畔一直縈繞著它的旋律。

我開著馬自達汽車朝南面的85號州際公路駛去,一路上狂風始終在車外勁吹。我隱隱有些不安地朝天空瞧了一眼,打開收音機調到國家公共電臺。

特里·格羅絲正要結束對美國桂冠詩人W.S.默溫的訪談。他倆誰也覺察不出此刻我車外的糟糕天氣。

倒也公平,這套節目是在費城錄制的,距美國南部的北端足有500英里。

特里開始揶揄下一位即將上臺的嘉賓。是誰我沒聽清。

嗶嗶!嗶嗶!嗶嗶!

國家氣象服務中心已經向北卡羅來納部分山麓地區發出極端惡劣天氣預警,受影響的縣將有梅克倫堡、卡貝斯勒、斯坦利、安森以及尤尼昂。預計雷暴將在未來一小時內經過這片區域。降水可達1到3英寸,有可能引發山洪。這時的大氣層條件還容易形成龍卷風。更多最新消息,請鎖定本臺報道。

嗶嗶!嗶嗶!嗶嗶!

我緊緊握住方向盤,猛地把油門踩到75碼,以這種速度行駛在每小時最高限速為65英里的路段實在有點冒險,但我想在大雨降臨之前趕到家。

沒過幾分鐘節目再度受到干擾,這次是輕微的“嗚嗚”聲。

我將目光投向收音機。

嗚嗚!

我覺得莫名其妙,檢查了一下后視鏡。

一輛巡邏車緊跟在后面,差點撞上我的后保險杠。

我暗自憋了一肚子火,將車靠路邊停下,按下車窗,并朝迎面走來的警察遞上自己的證件。

“坦佩倫斯·布倫南博士?”

“就是身上沒件像樣的衣服。”說完我朝他笑笑,滿以為他聽了這句話會忍俊不禁。

可這名警察板著面孔,一點沒有要笑的意思。“那沒有必要。”他指的是我的證件。

我疑惑地抬眼朝他看去。他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瘦高個,剛剛長出一些胡須,只是顯得過于稀疏。他胸前警徽上的名字是“沃納”。

“梅克倫堡法醫局剛打電話到康科德警察局,讓我們在路上攔住你讓你掉轉車頭。”

“拉拉比派警察來找我?”

“是的,女士。我們趕到物證現場時你已經離開了。”

“那他為什么不直接打電話給我?”

“顯然他沒打通。”

他當然沒法打通了。剛才在現場挖掘時,我把蘋果手機鎖在了車內,以防它落進采沙場里。

“我的手機放在汽車儲物箱里了。”這事沒必要驚動沃納警官,“我把它取出來。”

“好的,女士。”

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三個來自拉拉比的未接電話和三條語音信息。我打開聽第一條:“說來話長,事情原委等你回來再談。康科德警局接報,稱在莫爾黑德路的垃圾場發現一具尸體,教堂山那邊想讓我們來處理這件事。我正忙于另一項尸檢,既然你在那一帶,我希望你能繞道去看看情況。喬·霍金斯正開著貨車朝那邊去,說不定他們已經為我們搞到了線索。”

第二條信息跟第一條完全相同。第三條也差不多,只是更簡潔些。臨了還不忘對我說一句帶有哄騙意味的話:這方面你可是專家呀,坦佩。

頂著暴風雨去一個垃圾場?我頓時覺得這個專家可真不是好當的。

“女士,我們可得趕緊,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那帶路吧。”我嘴上這樣說,心里可是老大不情愿。

沃納回到他的巡邏車里,開著車“嗚嗚”地上了路。我開始暗暗詛咒拉拉比、沃納和那個討厭的垃圾場。同時手里用力推拉著變速桿,驅車跟了上去。

每逢周四下午3點左右85號州際公路上總會異常擁堵。快到康科德時我發現布魯頓·史密斯大街的出口坡道現在成了一個停車場。

我這才意識到拉拉比所說的“繞道”將會是怎樣一場噩夢。

莫爾黑德路垃圾場后面緊挨著夏洛特賽車場,這個賽車場是納斯卡(全國運動汽車競賽協會)的重要一站。比賽將在本周和下周舉行。當地的報刊和電視對其大肆宣傳。連我都知道第二天舉行的資格賽將決定哪些賽車手夠格參加周六的全明星大賽。

屆時將有20萬熱心的賽車迷涌進夏洛特觀看賽事。瞅著這片由多功能車、野營車、卡車、轎車匯成的車海,我估計許多車迷已經提前趕到了市里。

沃納的車開在前面,我尾隨其后,對車外擁堵人群的瞪視未加理會。

我們兩輛車的頂燈不停地閃爍,艱難地穿過布魯頓·史密斯大道上密集的車流,經過賽車道、煤渣跑道和難以計數的快餐帳篷。跑道邊上站著很多人,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握著冰袋,有的提著便攜式冷藏箱,也有的拿著收音機。一些小販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下擺了張折疊桌兜售紀念品。

沃納開著車在外形奇特的賽車場上繞行一圈,拐了幾個彎,最后在一座小型建筑前停下來,看樣子它的外墻以前曾被漆成藍色。建筑后面隱約可以看見一連幾個狀若火星山巒的高坡。

一個男人走近沃納,給他發了一頂黃色安全帽和一件霓虹色的背心。他們對話時那個男人指了指陡直延伸到小山上的石子路。

沃納等著我拿到護身裝備,隨后我們驅車爬上斜坡。上下山的卡車轟隆作響,引擎猛烈地飛轉著,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地勢平緩后我看見一輛龐大的垃圾車旁站著三個人。其中兩個穿著工作服,另外一個上身穿黑色長袖襯衫,里面露出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條黑色長褲。此人名叫喬·霍金斯,是長期供職于梅克倫堡法醫局的尸檢員。三個人戴的安全帽和穿的背心很是顯眼,跟擱在我旁邊座位上的那套護身裝備差不多。

沃納將車開到垃圾車旁停下,我也緊靠他把車停了下來。

那三個人注視著我走下車、戴上安全帽并穿上背心。他們在向一個外表整潔的女人表達極大的敬意。

“我們不能每次都這樣見面。”喬和我剛在采沙場分手還不到一小時。

年紀大點的那個男人伸出一只手,“我叫韋弗·莫里尼。”他滿臉通紅,淌著汗,身上的工作服緊繃著,像是要被撐破一樣。

“你好,我叫坦佩倫斯·布倫南。”看見莫里尼指甲縫里嵌著黑月牙般的污垢,我本不想和他握手,可又不想唐突失禮。

“想必你就是那位法醫吧?”他問道。

“我只是一名法醫助理。”我不無自嘲地說。

接著莫里尼將那位年紀較輕、名叫巴斯羅納·杰克遜的年輕男子介紹給我。杰克遜很黑很瘦,看上去特別緊張。

“我和杰克遜都為處理這個垃圾填埋場的公司干活。”

“這片垃圾可真夠驚人的。”我說。

“可不是,這兒能堆下250多萬立方米的垃圾呢。”莫里尼摸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擦了擦臉,接著又說,“要說也真是邪了門,杰克遜這該死的家伙竟然冷不丁在那塊1平方英尺的地方發現了一具尸體。這還沒準呢,搞不好會有幾十具。”

杰克遜兀自在旁邊低垂著腦袋,乍一聽見莫里尼說這話方才抬起頭看了看,旋又目光朝下瞅著自己腳上的靴子。

“這位先生,告訴我你都發現了什么。”

我問的是杰克遜,可莫里尼卻搶著代他回答。

“也許我們帶你去看看更好,而且得快。”他將手帕塞進口袋里,“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

莫里尼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我原本以為像他那樣身材魁梧的人走不了那么快。杰克遜小跑著跟在他后面。驚詫之余,我緊跟上去,一邊盡量注意腳下的坑坑洼洼。沃納和霍金斯也隨即跟上。

我此前也曾在垃圾場挖掘過東西,對垃圾場特有的氣味并不陌生。沼氣和二氧化碳混合在一起,其間還夾雜著少許氨氣、硫化氫、氮氣、二氯化氮以及增加香味用的一氧化碳。我鼓足勇氣準備靠近那股熏人的惡臭,但卻沒有嗅到臭味。

那幫家伙可真是掩蓋臭味的高手。或許這也是大自然母親的神奇造化。風裹著塵土打起旋兒,地上的玻璃紙、塑料袋和紙片也順著風勢到處飛舞。

我們穿過垃圾場,走下一道斜坡,來到一片看似封閉的地帶。那些年久日深的高坡上沒有裸露的泥土,而是布滿了綠草。

我們繼續往前走,卡車的隆隆聲已經漸漸遠去,而那些賽車精心調試過的引擎的轟鳴聲變得越來越響。根據不斷變化的聲浪來看,我估計賽道就在我們右側的高坡上。

10分鐘后,莫里尼在一座平頂小丘下停住腳步。盡管山頂有綠草遮蔽,但正對我們的一面土坡千瘡百孔,坑坑洼洼,猶如一座經過數年風蝕的孤峰。

莫里尼說了句什么,但我沒聽清,只顧凝神打量著那片裸露的地表。

這塊高坡的地層不像其他變質巖一樣是由砂巖或頁巖形成的,埋在里面的是一些被壓扁的龐蒂克汽車、百事可樂瓶、果醬餡餅、品客薯片,還有幫寶適紙尿褲。

莫里尼指向我們頭頂8英尺高的棕綠色地層上的一個彈坑,然后又指向躺在高坡底部兩碼開外的一個物體。他作了一些解釋,但都湮沒在一陣隆隆的雷聲中。

這并不礙事。因為眼前的情景一目了然,杰克遜發現的尸體已經滑下了這道高坡,也許是在暴風雨的作用下離開了原先的位置。

我徑直走到莫里尼所指的物體旁蹲下來。莫里尼、沃納和霍金斯圍到我身旁,但全都站在那兒。杰克遜站在原來的地方沒敢靠近。眼前是一只桶,直徑大約20英寸,高約30英寸。桶蓋脫落搭在桶邊上。

“看上去像是某種金屬容器,”我低著頭說,“已經銹得不成樣子了,認不出商標和牌子。”

“轉動它看看,”莫里尼喊道,“我和杰克遜把桶倒扣在地上,這樣好保護里面的東西。”

我憋足了勁想要翻動桶,可沒想到它竟極其沉重。

霍金斯見狀也蹲了下來,我們三人使足了力氣才將它豎立起來。里面裝的是黑色固態物體。

我俯身向前。只見里面的黑色填充物中間浮現出某種蒼白的東西,但是僅憑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朦朧光線,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正要拿手電筒來照,突然眼前劃過一道閃電。

耀眼的電光映出一只蒼白的人手。

電光閃過之后,四周重又陷入昏暗。

第二章

我用手電筒往漆黑的桶里照去。

毫無疑問,桶里的物體就是一只人手。

桶內的填充物像巖石般堅硬,但露出桶邊的一些已經碎裂。我猜想是瀝青,這么大的桶估計有35加侖的容量。

經過30秒鐘的商議,我們確定了一個計劃。

沃納和杰克遜留在原地看管現場,我們其余三人都先回辦公室。盡管杰克遜的表情告訴我們他寧愿呆在別的地方,但他沒有明確表示異議。

就在我和霍金斯、莫里尼擇路返回時,天上的烏云忽然朝我們涌來。到達辦公室時,我們的外套已經濺滿污泥,全身也被淋得透濕。

更讓我感到驚慌的是,前面不遠處的沙土路上停著兩輛車,引擎嗡嗡作響,雨刮器來回擺動。我認出了開那輛福克斯汽車的人。

“這幫狗仔。”我罵道。

“什么?”我身后的莫里尼喘著粗氣問道。

“是記者。”我朝兩輛車指了指。

“我可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發誓。”

“可能是他們的檢測裝置接收到了警察和法醫之間的通訊信號。”

“你是在說笑話。”

“這是賽車周。”我無意掩飾胸中的怒火,“賽場發生的一起謀殺案準會成為轟動一時的頭條新聞。”

看見我們在這兒,兩個記者鉆出車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檢查站。一個是身材粗壯的男人,手上撐著一把傘。另一個是女人,身披雨衣,腳上穿著粉紅色雨靴。

守衛人員詢問似的朝我們這邊看了看。莫里尼用雙手做了個“不”的手勢。

兩人被擋在門外,于是在雨中朝我們大聲叫喊。

“尸體在那兒多久了?”

“死者是在卡羅來納酒吧失蹤的孩子嗎?”

“和賽車場有關聯嗎?”

“布倫南博士——”

“法醫是否打算要——”

我和霍金斯、莫里尼急匆匆回到辦公室,趕緊隨手把門砰的一聲關上,擋住了他們連珠炮似的詢問。

“有沒有可能就是利奧妮塔斯?”霍金斯指的是兩年前和幾個朋友連續去幾家酒吧徹夜狂歡之后失蹤的一個姑娘。

“那片垃圾有多少年份了?”我問莫里尼。

“這我得查查記錄。”

“大概估算一下吧。”說著我脫下安全帽和背心,伸直胳膊將它們握在手上。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我身上和它們同樣不停地滴著水。

“我們停止往那一塊地方傾倒垃圾是在2005年。那塊地大概是從上世紀90年代到2002年在用。”

“這么說那具尸體就不是利奧妮塔斯了。”霍金斯說。

或者是她尸體的一部分,我心里暗想。

霍金斯和莫里尼開著摩托貨運車回去取那只桶,我趁機打電話給拉拉比。他說的話不出我的意料:明天見。

30分鐘后,杰克遜的戰利品被放置于法醫貨車的塑料袋內,不時往外滲著泥水和銹土。過了5分鐘,貨車又裝上在卡貝魯斯縣采沙場發現的牙齒和尸骨,駛向夏洛特市。

沃納警官陪同我到達州際公路。之后,我開始一人獨行。

暴風雨、交通高峰時間,加上比賽周的狂熱,造成路上車行嚴重受阻,被迫停駛的車子排成長龍,一直延伸到明尼阿波利斯。幸好那兒和我的行車方向相反——盡管西行的路上車流也很密集。我在回家途中一邊腳踩剎車低速緩行,一邊用心琢磨剛剛發現的這具尸體到底是誰。

一具整尸?要把一個35加侖的容器密封起來確實不可思議,但并非不可能。被肢解的尸體?但愿不是這樣。否則,我還得再去垃圾場仔細尋覓一番。

這種事我可不想去做。

看樣子周五的天氣大概又是周四的翻版。下午暴風雨頻頻來襲,讓人覺得悶熱,身上發黏。

這對我沒有影響,我將整天呆在實驗室里。

吃過燕麥卷加酸奶這樣簡單湊合的早餐之后,我便驅車前往市中心。

梅克倫堡縣法醫局的辦公處毫不起眼,位于一棟普通磚房的一側,這里曾是西爾斯園藝中心。磚房另一側是夏洛特梅克倫堡警局下屬的幾間辦公室。這棟樓房坐落于大學北路與西10號街路口,緊鄰熱鬧的市中心,除了邊緣略呈弧形之外,這座建筑毫無特色可言。盡管地方政府已有計劃要發展這塊地方并搬走設備,但迄今為止梅克倫堡法醫局仍在老地方。

不過這對我還是有利的。那地方離我城里的家只有10分鐘車程。

上午8點05分我把車停在正對法醫局門口的停車場內一個狹小的車位上,拿起錢包,朝雙扇玻璃門走去。只見對面大學里有六個男人或坐或靠在一塊空停車場的墻邊。他們都穿著雜亂破舊的流浪漢的衣服。

離他們不遠處,一個黑人婦女吃力地踩著高低不平的地面,使勁推著嬰兒車沿人行道朝縣行政樓走去。

黑人婦女中途停下來提了提筒狀胸衣,眼睛順勢朝我這邊看過來。我朝她揮了揮手,但她沒理會。

走進前廳,我用指關節輕輕叩擊左邊柜臺上方的玻璃窗。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胖嘟嘟的女人轉過身,貼近窗玻璃盯著我看。她身上穿著一件熨平的襯衫,燙過的頭發勻稱整齊、紋絲不亂。

尤妮斯·弗勞爾絲自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一直在梅克倫堡法醫局工作,那時法醫局剛由執法中心舊址的地下室搬到現址。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她對來訪者加以甄別篩選,恩準一些人進門,打發另一些人走開。此外,她還負責打印報告、整理文件和記錄死亡分析的每一點進展。

弗勞爾絲面帶微笑按著開關讓我進去,“你昨天可真忙。”

“可不是,”我說,“其他人來了嗎?”

“拉拉比博士馬上就到,蘇博士正在學校講課,哈提根博士在教堂山。”

“喬呢?”

“他去垃圾場給哪個可憐的人收尸了,希望他心情還好,因為今天可能又會很熱哦。”若是早幾十年,弗勞爾絲單憑她那珠玉般圓潤的嗓音就能在《亂世佳人》里謀得一個角色。

“垃圾場的尸體引起外界注意了嗎?”

“《夏洛特觀察家報》的本地要聞專欄。我已經接到了六個電話。”

弗勞爾絲不僅一貫保持整潔光鮮的個人形象,還喜歡把手邊的東西整理得井然有序。在她的工作室里,幾疊便簽紙等距離并排掛在墻上,一摞摞文件碼放整齊,筆、訂書機和剪刀不用時也都會各歸原位。她酷愛整潔的習慣讓我自愧不如。她還毫無必要地調整了桌上一張她的可卡犬照片的位置。

“你還有那份報紙嗎?”

“看完還給我,謝謝。”說話間她已將那份折疊整齊的報紙遞給了我。

“貝爾克做的亞麻制品減價二成的廣告還真不錯。”

“那是。”

“咨詢表放在你桌上了。相信喬在臨走前肯定把所有東西都放在驗尸房了。”

實驗室建有兩間驗尸房,每間都有一張桌子,稍小的那間有個通風口,以減輕室內的臭味。

跟腐尸和無名尸打交道是我的工作內容。

霍金斯作了一個明智的選擇。雖然采沙場的骷髏一般而言沒什么異味,但垃圾場的那具尸體可就不好說了。何況我還不知道怎樣才能將那具尸體從瀝青中分離出來。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事情可能會有些棘手。

經過死因探員的小隔間時我查看了一下后墻上的留言板。有人用黑色熒光筆在上面記下了五具剛送過來的尸體。一個被發現死在搖籃里的女嬰。一具被水沖到山島湖岸上的男尸。還有一個在蘇格科里克路自家廚房被人用煎鍋拍死的女人。

采沙場的尸骸被編為MCME 22611號。盡管采沙場里發現的尸骨和牙齒可能是那位失蹤的家庭婦女的,但是這樣的假設通常總是被證明有誤。因此局里確定了一個新的案件編號。

垃圾場的尸骸已被編為MCME 22711號。

我的辦公室在后面,緊挨著的是三位病理學家的辦公室。它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我要是不來上班的話大概會被用作放置水桶和拖把的儲藏室。

我打開門后將報紙扔到桌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然后把錢包扔進抽屜里。只見記事簿上放著兩張咨詢表,都是蒂姆·拉拉比簽的字。

我拿起《夏洛特觀察家報》先看起來。那篇報道登在本地要聞專欄的第三頁,僅僅六行的篇幅。署名者是厄爾·拜恩,就是我看到的那個開福克斯汽車的膀大腰圓的家伙。

其中不僅提到我的名字,還提到尸體已被運到法醫辦公室這樣一個事實。我猜想拜恩一定是先看到霍金斯和莫里尼將那只桶裝上貨車,再聯想到他從康科德警局聽到的風聲,這才斷定所傳非虛。

也罷。也許一經媒體曝光還能有助于確認死者身份呢。

我從身后文件柜頂端小巧的塑料隔板上抽出兩張表格,填好尸體編號,簡要描述了每具尸體的狀況及發現時的有關情形。接著我到更衣室換上手術衣,走進驗尸房。

從采沙場找到的尸骨擺放在手術臺上,此前它已被我裝在棕色證物袋里。

從垃圾場運回來的瀝青桶放在陳尸的輪床上,桶周身遍布污泥。

由于失蹤的家庭婦女一案亟待偵破,我決定先從此案入手。

備好照相機、卡鉗、夾板和放大鏡后,我又系上紙圍裙,戴上口罩和乳膠手套。雖然這身裝束跟安全帽和護身背心沒法比,但是穿戴起來也別有一種感覺。

忙到10點15分時我已經完工。經過X光拍攝、儀器測量和顯微鏡觀察,我發現這些尸骨和牙齒與采沙場上的骸骨很吻合,雖然最終結果尚需牙科檢證,但我現在敢肯定我找到的那些尸骨是失蹤婦女的。

而且她肯定是死于謀殺。

她的舌骨,即喉部一根U形脆骨,兩側均已折斷。這類硬傷幾乎都是由于頸部被人勒絞所致。

正當我伏案整理這些筆記時,電話鈴響了。鈴聲的節奏告訴我,電話是單位內部打來的。

“我這兒有位先生要見你。”弗勞爾絲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興奮。

“喬不能接待他嗎?”

“他還沒回來。”

“我正忙著手上的案子呢。”我說。

“這位先生聲稱他有很重要的信息。”

“哪方面的?”

“關于垃圾填埋場的那具尸體。”

“我現在沒工夫說那件事。”

“他自認為知道死者是誰。”平靜的話語里掩藏著興奮。

“D.B.庫珀終于露面了?”我想要發火,但類似的話我已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布倫南博士。這個人可絕對不是什么瘋子啊。”

“你為什么這么確定?”

“我在《人物》雜志上看過他的照片。”

第三章

同代人?別有風度?荷爾蒙激增?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每當弗勞爾絲看見有魅力的異性時,她都會兩頰緋紅,微微嬌喘。

“布倫南博士,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韋恩·甘保。”

我抬起頭。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身材不高的男人,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剪得短短的深褐色頭發往后梳攏整齊。下身穿著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繡著黑德爾曼賽車運動紅色徽標的針織球衣。

我放下手中的筆。

甘保走進辦公室,同時伸出一只手。他握手很有力,但還不足以讓異性為之傾倒。

“請坐。”

我朝對面墻邊的椅子指了指,那把椅子離我的桌子有6英尺。甘保把椅子拖到我面前坐下,兩只手搭在膝蓋上。

“喝點什么嗎?”弗勞爾絲像是在對一位異性柔聲說出自己的生日愿望,“水還是軟飲料?”

甘保搖搖頭,“不用,謝謝。”

弗勞爾絲站在走廊上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最好關上門。”我溫柔地說道。

弗勞爾絲兩頰緋紅,當即照辦。

“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甘保先生?”

有一刻,眼前的這個男人只是盯著自己的雙手發愣。是在猶豫還是在斟酌語句?

我對他的沉默感到不解。畢竟他都已經來見我了,為什么還要如此謹慎?

“我是斯圖帕克59號車的維修工。”他說。

對方準能看出我的滿臉疑惑。“斯普林特杯系列賽?山迪·斯圖帕克?”他說。

“他是納斯卡賽車手。”我說。

“嗯,對。斯圖帕克為黑爾德曼賽車協會駕駛59號雪佛蘭。我是他的后勤維修工。”

“難怪《人物》雜志上會有你的照片。”

甘保自嘲地咧嘴笑了笑,“他們為賽事做宣傳,有些鏡頭無意中拍到了我。攝影師重點拍的是山迪。”

“你來城里是為了看可口可樂600英里大賽吧?”

我趁機炫耀自己了解的有關納斯卡的一丁點常識。

“沒錯,的確,我就住在坎納波利斯,也是在那條路上長大的。”

說到這里,甘保頓了頓,顯然心里難受,“我的姐姐,辛迪,生前比我大兩歲。”

動詞過去時態是一個提示,讓我知道他下面會說些什么。“她在高中最后一年失蹤了。”

我等著他再次停頓之后繼續說下去。

“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們在賽車場附近的垃圾場發現了一具尸體,我想知道那是不是她。”

“你姐姐是什么時候失蹤的?”

“1998年。”

莫里尼說過發現無名尸體的那個垃圾場就是在這期間開放的。我沒把這個秘密告訴甘保。“那你跟我聊聊她吧!”

甘保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快照放到我桌上,“這是她失蹤前兩星期照的。”

辛迪·甘保的形象似乎宜于充當酸奶的代言人。一排整齊的牙齒亮白如雪,皮膚光潔紅潤,身體健康,留著頑童式金色短發,戴著一副銀色耳環。

“她戴的耳環上是不是刻著賽車?”我指了指照片。

“辛迪非常想成為一名納斯卡賽車手。她12歲時就會開小型單座賽車,還晉級為‘傳奇駕駛。”

我此刻肯定又是一臉茫然。

“小型單座賽車專供初學者駕駛。‘傳奇駕駛訓練孩子將來能參加短程比賽。”

我點點頭,似懂非懂。

甘保一直盯著手里的照片,并沒有察覺到我眼中的困惑。“生活真是有意思,讀高中時,我一味熱衷于足球和啤酒,辛迪卻跟那些科學怪人混在一起,喜歡汽車和引擎。加入納斯卡是她的夢想。”

雖然一心想讓甘保言歸正傳,但我并沒有打斷他。

“高中最后一學年前的那個夏天,辛迪開始和另一個夢想成為賽車手的家伙約會,他叫凱爾·洛維特。那年秋天辛迪和凱爾一起失蹤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而且沒有留下一點線索。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倆。”

甘保突然盯著我的眼睛。我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恐懼和又一陣掩抑不住的痛楚。

“當時我的家人都急瘋了,捧著尋人啟事滿城散發,大街小巷沒有一處落下,但沒得到任何結果。”甘保在牛仔褲上來回摩挲著掌心,“所以我必須知道真相。那具尸體是不是我姐姐?”

“你為什么覺得辛迪已經死了?”

“警察說他倆是一起離城的,但對辛迪而言,納斯卡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我是說,她對賽車喜歡得要命,還有什么地方的賽車條件能跟夏洛特相比?她沒有理由收拾行李離開啊。況且她也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出現過。”

“警方調查過嗎?”

甘保厭惡地哼了一聲,“幾個警察打聽了一陣,就斷定辛迪和凱爾私奔到外地結婚去了。她當時年紀那么小,不經父母同意絕對做不出那樣的事。”

“你不相信他們的說法?”

甘保無奈地聳聳肩,“見鬼,我都不知道該相信什么了。辛迪沒有向我吐露她內心的秘密。但我相信家里人肯定不會同意她嫁給凱爾。”

“為什么?”

“她才17歲,那家伙24歲,還跟一幫生性粗暴的人為伍。”

“粗暴?”

“一幫認為白人至高無上的極端分子。仇恨黑人、猶太人、移民。仇恨政府。那時我就尋思,辛迪的失蹤,也許牽涉到凱爾這些有極端種族傾向的朋友。只是他們干嗎要和辛迪作對呢?我可實在捉摸不透。”

甘保將照片放回口袋里。

“甘保先生,我們找到的那具尸體不大可能是你姐姐。我即將著手一項檢驗分析。只要你愿意留下聯系方式,我一旦結束就會通知你。”

我遞過紙和筆。甘保草草寫下聯系方式,然后將紙筆遞給我。

“如果確有必要,你能否設法搞到辛迪的牙科診療檔案?”

“可以。”

“你或其他母系親屬愿意提供DNA樣本嗎?”

“現在只有我了。”

“那洛維特怎么辦?”

“我想凱爾的父親仍然住在這附近一帶。只要我能找到他的電話號碼,我會跟他電話聯系的。”

甘保站起來準備離開。我起身打開門。

“我對你的不幸深表同情。”我說。

“凡事我都要努力爭先。”

沒頭沒腦地說了這句話之后,他趕緊沿著走廊匆匆離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試著回想報刊上針對辛迪·甘保和凱爾·洛維特的新聞報道。一個17歲的姑娘離奇失蹤之后,照理應該在報紙上刊登一兩則頭版頭條消息。當年安琪·利奧妮塔斯失蹤之后,報紙上肯定登過有關消息。

我苦苦思索,卻想不起來在什么地方見過關于辛迪·甘保的任何信息。

我在心里暗暗發誓定要查清此案,之后便向停尸間走去。

垃圾場的那只桶還在我原來放的地方。我一邊繞著輪床緩緩而行,一邊尋思著該怎么辦,突然拉拉比推門而入。他穿著一身休閑裝。

梅克倫堡縣的這位主任法醫酷愛跑步。他不是常年在附近街區僅僅跑兩三英里以健康的體魄引人注目,而是醉心于刻苦訓練,準備參加穿越戈壁灘的馬拉松比賽。跑步鍛煉的效果很明顯。拉拉比上身肌肉發達,但兩頰消瘦。

“哦,可憐的小伙子。”拉拉比一雙凹陷的眼睛注視著輪床。

“也可能是姑娘,”我說,“你看。”我指了指敞開的桶口。

拉拉比走向前去,盯著那只手,“知道里面還有多少嗎?”

我搖搖頭,“桶里有金屬物,另外瀝青太厚,無法用X光透視。”

“你有什么看法?”

“有人往桶里塞了一具尸體,或者是一些尸塊,再用瀝青將桶填滿,后來桶蓋脫落,瀝青遭到腐蝕,那只手因為在最上面所以才露了出來。”

“按理說這桶肯定放不下一個成年人,但是兇手竟然做到了。他們發現這東西的垃圾場有日期記載嗎?”

“垃圾場的一個工人說,那片垃圾填埋區早在2005年就封閉了。”

“就是說這不是利奧妮塔斯?”

“不是。她是最近才失蹤的。”

“星期一我又接到另一起失蹤案。一個男人從亞特蘭大來到夏洛特看比賽,他的妻子說他失蹤了。”拉拉比仔細打量著那只桶,“你準備怎么把它弄出來?”

我怎么把它弄出來?

太好了。

將尸體與瀝青分離這種事我以前從未干過,但是我曾經從水泥中取出尸體。無論是哪種情況,尸體表層組織的脂肪表面不具有黏合性,因此尸身周圍會形成一層狹小的空隙。我料想這次的情況也是如此。

“桶不是問題,我們可以鋸開它,比較棘手的是瀝青。一種辦法是從水平和側面兩個方向把它鋸成塊,再用氣錘打出一道道擴展性裂縫。”

“或者呢?”

“另一種就是盡可能把瀝青都鑿出來,然后將鑿出的部分浸到溶劑里,溶解掉剩下來的瀝青。”

“什么溶劑?”

“丙酮或者松節水。”

拉拉比沉默片刻,接著說:“瀝青和水泥都有很強的密封性,所以里面可能有沒被破壞的機體組織,就按一號方案來吧。喬能協助你。”

“喬還在外面執行一項任務。”

“他剛剛回來。”拉拉比話鋒一轉又道,“你檢查過采沙場里剛發現的尸骨嗎?”

“每一塊都和之前的那具骷髏相吻合。”

“這倒是個好消息。”拉拉比朝桶揚了揚下巴,“具體進展如何,隨時向我報告。”

我正在拍照時霍金斯走進驗尸房,徑直朝輪床大步走來。

他瘦如枯柴,虛腫的眼瞼下有兩抹黑暈,眉毛濃密,染黑的頭發從面頰兩側筆直地梳到腦后。霍金斯長得活脫像是拉拉比,只是年紀稍大些,毛發更密。

“我們怎樣才能把這東西打開?”霍金斯用粗糙的指關節叩擊著眼前的這只桶。

我將一號方案向他解釋了一遍。

霍金斯二話沒說就去尋找工具。我剛要結束拍照時,他又回來了,穿著和我身上一樣的藍色手術衣。

我和霍金斯戴上護目鏡,接著他裝好鋸片,插上電源,將這把手用電鋸開到最大功率。

屋里頓時充斥著金屬相互摩擦的嘎嘎聲和一股熱鋼的酸味,銹蝕的金屬屑紛紛濺落在輪床上。

這樣切割了五分鐘后,霍金斯放下電鋸,雙手連拽帶擰,鋸塊開始出現松動。又是一陣切割和猛拽。

終于一個黑色的巨塊靜臥在輪床上,地上出現了一個破裂的金屬殼。

喬關掉電鋸的電源。我將護目鏡推到額頭上,往前挪了一步。

塊狀瀝青的形狀與大小正好與桶內的殘缺部分吻合,埋在瀝青里面的物體表面受損,看起來和驗尸房的尸體一樣蒼白可怖。

一截下巴頦還是一段腳踝?我無法斷定。

霍金斯打開氣錘的開關,在我的適當提示之下開始從上到下重重敲擊裹在瀝青里的一塊塊尸身。等到砸出裂紋之后,我將一塊一塊瀝青逐個剝落,放在案臺上。之后我對每塊瀝青逐一加以檢查、取樣,以便讓化驗師檢測瀝青中的化學成分。這樣做也許有用,也許是白忙一場。最好是保險起見。誰也說不準哪種做法最終能夠奏效。

漸漸地,案臺上的瀝青塊越來越多。一塊,三塊,九塊,十五塊。隨著裹住尸身的瀝青外殼漸漸變小,尸身輪廓開始發生變化。一件東西開始成形,猶如經過鑿刻的大理石上一尊隱約可辨的塑像。

頭頂。一只胳膊肘。一截屈曲的股骨。

我示意喬放下鑿子。然后我利用手動工具對付剩下的瀝青。

40分鐘后,一具赤裸的尸身蜷縮在不銹鋼平板上。雙腿彎曲收縮,大腿部緊貼著胸口。腦袋低垂,前額貼住高高抬起的雙膝。雙足分開,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腳趾張開的角度大得離奇。一只手臂呈曲尺形彎向后面,另一只伸得老高,五指張開,仿佛是在拼命刨開瀝青試圖逃出去。

屋內彌漫著一股惡臭。不足為怪。

盡管尸身已經皺縮變色,但總體而言還算保存得不錯。

可是情況正在迅速發生變化。

第四章

霍金斯側著身彎下腰,瞇起雙眼仔細打量著這具尸體,他臉上那副黑框眼鏡,自購買之日至今,多少次在人們的時尚生活中發生重大變化,忽而引領新潮,忽而又變得不合時宜。

“這家伙還有一個完整的下身。”

我跟霍金斯一同檢查尸體的生殖器。

“死者肯定是男性,”我說,“而且還是成年人。”

隨后我對那只伸得老高的手拍了幾張照片,又叫霍金斯把它裝入袋中。杰克遜最初發現的幾根手指已經朽壞變形,但是那幾根嵌入瀝青的手指卻還保留著最重要的軟組織。指甲也保存著重要的軟組織,通常在指甲下面可能發現線索和證據。

霍金斯將兩只手裝入棕色紙袋封牢,我在一旁填上物證編號,調好照相機的焦距,繞著尸體走動,從各個角度拍照取證。霍金斯刷掉尸身上的黑色瀝青碎屑,并把標卡放置妥當。

“看來剩下的工作就要拉拉比來做了。”

病理學家的工作是檢驗剛死亡不久或相對完整的尸體,以便確定死者的身份、死因及死亡時間。他們需要整齊地切開尸身軀干,打開顱骨,抽取腦漿。

人類學家研究的是同樣的問題,只不過他們檢驗的是高度腐壞的軀體,或是早已沒肉的殘缺不全的骷髏。我們要經過一段時間的仔細查看,測量,X光線檢測,然后為化驗和DNA分析取出樣本。

霍金斯覺得做一次常規尸檢有可能達到這一目的。

“我們看看他身體平躺時是什么樣。”我說。

霍金斯將輪床推到驗尸桌邊上,隨后我們一起將MCME 22711號尸體抬上驗尸桌,翻轉輪床使其腹部朝上。我摁住尸體的兩只腳踝,霍金斯則摁住雙腿,盡管這樣做有點費力,但最終還是使這具無名尸平躺在不銹鋼平臺上。

男尸的面部極其怪誕而丑陋。滾燙的瀝青加上之后在垃圾填埋場熱脹冷縮的作用,致使其五官嚴重變形。尸體的腹部也因厭氧菌的腐蝕而凹陷變綠。一旦人的心臟停止跳動,這些厭氧菌便開始在它們賴以存身的腸道內作祟。

由于尸體外表的分解腐化還沒有達到很嚴重的程度,我估計灰細胞和內臟可能還在。

“我認為你說得對,喬。”

我撬開尸體那只扭到背后的手。手指已經皺縮,指頭也有一些刮痕。“我們可以先給手指補水,然后將刮痕印出來。”

我讓霍金斯用防腐劑浸泡并注入尸體的手指,以使其膨脹起來。如果不出所料,他會取得一些可提供給國家和州數據庫的指紋數據。

霍金斯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再來量量身高。”我說。

霍金斯在尸體旁放了一根測量桿,我在旁邊看著讀數。記下數值后,他撬開尸體的下巴。在這一行干了35年,他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指導。

這具尸體口腔衛生不太好,雖然兩排牙齒沒有一點填補和修復痕跡,但上顎左側的臼齒和前臼齒均已脫落。剩下的牙齒中有三顆齲齒,蛀洞大得能裝下一只小鳥。舌頭兩側每一顆牙齒都布滿深棕色的污斑。

“智齒全壞掉了,但前面的兩顆臼齒基本沒什么磨損。”我說道。

“是個年輕的小伙子。”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同時將我自己估計的年齡填到記錄表中。這樣便完成了一份尸體初檢報告。

男性,白種人,30至40歲,5英尺7英寸,煙民。照目前情況來看,不可能找到有關的牙科診療記錄。

這些算不上什么,只是一個前期準備,好讓病理學家接著進行大量的后續工作。

“先拍些全身照和牙齒X光照,然后再把尸體放到冷凍室交給拉拉比處理。我們還要將瀝青樣本送到化驗室化驗。”我說,脫去面罩、圍裙和手套,將它們丟棄在生物垃圾桶里,然后去找拉拉比。

拉拉比正在辦公室和人談話。來訪的是位男子,頭發斑白,身穿棕褐色運動夾克和藍色開領襯衫,沒打領帶。

見拉拉比有客人,我正打算離去,不料“藍襯衫”說的一句話讓我忍不住停下腳步。他正在打探MCME 22711號尸體的有關情況,即霍金斯和我剛剛檢查過的那具無名尸。

“——垃圾場的那具尸體可能是泰德·瑞恩斯,他在本周早些時候失蹤。”

“那個從亞特蘭大來的人?”

“沒錯。他原本是來出差的,結果此行卻主要是為了觀看比賽。他不僅買了明天晚上全明星比賽的票,還買了下周可口可樂600英里大賽的票。周一他按計劃拜訪了客戶,之后就沒往家里打過電話,手機也不接。他的妻子急得發瘋,覺得他在夏洛特大概是兇多吉少。”

“我們還沒有開始驗尸,”拉拉比說話的語氣像是要急于擺脫這家伙的糾纏,“而且還需要人類學家對尸體狀況進行評估。”

從我身后傳來一陣橡膠鞋底踩著地板的嘎吱嘎吱聲。我轉過身子,霍金斯正蹙緊眉頭,將目光從我身上挪開,盯牢了拉拉比房門半掩著的辦公室。

“死者家屬終于來了。”我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因偷聽時被人撞見而感到羞愧。

他卻一聲不吭,依舊皺著眉頭,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沒關系,我不怪他。

我將自己的案件記錄表影印了一份給弗勞爾絲,讓她交給拉拉比。

我看看表,下午1點48分。

我開始考慮接下來該干些什么。采沙場的骨頭我已經驗好了,垃圾場的無名尸將由拉拉比接手處理。既然已經沒有事情需要我這個人類學家來做,我也就不用呆在法醫局了,下午我想做什么都行。

我打算回去撫慰一下我的貓咪。

博蒂有點生氣。上次我去夏威夷時把它丟給鄰居照顧。回到家后第一天我又丟下它去采沙場。

也可能是因為屋外隆隆響起的雷聲吧,博蒂討厭暴風雨。

“快出來吧,”我端著一只淺碟挨近地板晃了晃,“我這兒有撈面哦。”

博蒂一動不動地躲在餐具柜下面。

“好吧,”我把面條放在地板上,“放在這里了,想吃就出來。”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無糖可樂,用一只白色紙餐盒盛了些面條,坐在廚房餐桌旁開始吃起來。我一邊吃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并試著在谷歌里搜索辛迪·甘保和凱爾·洛維特的名字。

結果只查到些沒用的信息。鏈接到的內容大多是萊爾·洛維特的車迷網站。

于是我試著只搜索辛迪·甘保。但這個名字鏈接到的是臉譜網和一個女人被老虎傷害致死的報道。

我停下來思索片刻,又繼續嘖嘖有聲地吃著撈面。

或許當地發生的失蹤案在當地的報紙上有報道?

于是我又試著上網查看1998年的《夏洛特觀察家報》。但只有9月27日的一篇短文提供了關于一個12歲小女孩失蹤的最新情況,沒有辛迪·甘保的任何消息。

我又吃了一些撈面。

為什么當地報刊對一個17歲姑娘的失蹤避而不提呢?

我登錄專供查詢失蹤者和確定無名尸身份的尋人網站,可是上面也沒有辛迪·甘保和凱爾·洛維特的注冊信息。

我又轉而登錄北美尋人網。

沒有任何結果。

正當我登錄美國不結盟運動官網時,窗外一道閃電驟然劃過天際,旋又傳來喀嚓一聲巨響。一團白色的模糊身影倏地從餐具柜下沖出,迅即消失在餐廳門后。

隨著廚房的光線瞬間變暗,外面下起瓢潑大雨。我起身打開燈,將幾扇窗戶關好。

這些并沒有花費我多少時間。

我的住處是一棟由19世紀莊園宅邸改建而成的公寓樓,名叫莎倫樓,緊鄰皇后大學校園。公寓樓由紅磚砌成,建有白色山形墻、百葉窗和圓柱。

我賴以棲身的這座小樓掩映在栽培經年的木蘭花叢中。一棟附屬建筑。附屬于哪座樓呢?沒人知道。莊園最初的幾張設計圖紙上都沒有出現這座兩層樓的建筑物。圖紙上有住宅樓,有馬車房,還有藥草園和花園,就是沒有附屬建筑。這座小樓顯然是后來添加的。

起初家人和朋友都以為我的房子應該會有熏制房、溫室、外屋和干燥室。可我并不在乎這座建筑原先派什么用場。它雖然只有1200平方英尺,但很合我意,樓上是臥室和浴室,樓下是廚房、餐廳、陽臺和書房。

10年前,我在突然變得孑然一身之后租下了這個地方聊作棲身之所。隨遇而安?懶惰成性?動力不足?經歷這么多年的世態炎涼,我仍然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

關好窗戶后我又回到電腦前坐下。

還是沒有絲毫線索。跟其他網站一樣,美國不結盟運動官網上依舊沒有辛迪和凱爾的信息。

我深感沮喪,索性擱下這件事,轉而查看電子郵件。

47封郵件。我一眼就看到第24封。

一張閃爍的圖像。安德魯·賴安,警督,就職于魁北克省警局刑事科。瘦高個,淡茶色頭發,一雙藍眼睛。

我是拉貝爾省法醫局外聘的法醫人類學家,工作性質等同于梅克倫堡法醫局。每當他們有人類學方面的問題咨詢我時我便去實驗室工作。賴安則是魁北克省警局的一名兇殺案偵探,我和他是多年的工作搭檔,他發現了尸體我就幫忙分析。

我們也經常在一起玩。賴安人緣極佳,和他玩的人很多,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我們已經將近一年沒有在一起共事了。

最近,賴安的獨生女莉莉正在安大略接受另一期針對吸毒成癮者的康復治療。他這個做爸爸的為此特意請假去陪她。

我讀著賴安的電子郵件。

盡管他平時談吐風趣,但寫起信來卻是干巴巴的毫無文采。他說他和莉莉都很好,還說他短期租住的房子里的水管壞了,他要打電話報修。

我用寥寥數語作為回復,沒有片言只語的感傷和懷舊,也沒有提及自己的近況。

郵件發出后我坐了片刻,心里一陣糾結。

務必小心謹慎。

我撥通了賴安的手機,響到第二聲他就接了。

“快打電話給水管工吧。”

“多謝,夫人。我將認真考慮你的建議。”

“莉莉怎么樣?”

“誰知道呢?”賴安嘆了口氣,“這孩子什么事都不聽勸,她那小腦袋瓜機靈得很,貧起嘴來很有一套。你在北卡羅來納那邊怎么樣?”

對他說?干嗎不呢?畢竟他是個警察。不妨聽聽他的意見。

于是我跟賴安說起采沙場和垃圾場的案子,提到垃圾場和夏洛特賽車場,還提到我跟韋恩·甘保談話的情況。

“甘保是車手山迪·斯圖帕克的維修工?”

“沒錯啊。”

“斯普林特杯系列賽的車手?”終于賴安似乎一下子來了勁。

“可別說你也是納斯卡迷啊。”

“當然啦,夫人。準確地說,我是雅克·維倫紐夫的粉絲,以前我喜歡的是印地賽車和一級方程式賽車,維倫紐夫轉會到納斯卡后,我就成了他的粉絲。”

“雅克·維倫紐夫是誰?”

“你沒開玩笑吧?”賴安驚詫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絲毫做作。

“沒有,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存心跟我瞎掰。”

“雅克·維倫紐夫奪得1995年CART(卡特)大賽冠軍,參加印第安納波利斯500英里大賽也獲過獎,還在1997年一級方程式世錦賽中脫穎而出,排名僅次于馬里奧·安德烈蒂和愛莫森·費迪帕爾蒂。”

“CART是什么?”

“就是錦標賽賽車隊的簡稱。名稱是有點拗口,但這是開輪式賽車主辦團體的名字,他們經常和印地賽車比賽。該團體現在已經不用這個名稱了。”

“但我一直沒有聽你聊過賽車。”

“是的,難得。”

“那讓我來大膽地猜一猜,維倫紐夫是魁北克人。”

“他出生于圣讓里舍利約,在蒙特利爾至今還有個家,你知道圣母島上的賽道嗎?”

賴安說的是圣母島上讓卓博公園里的一條賽道。圣母島是圣勞倫斯河上的一座人造島嶼,每年只要一到賽車周,我們在距該島幾英里遠的實驗室里工作時都能聽到一級方程式賽車引擎的轟鳴聲。

“知道。”我說。

“雅克的父親吉爾斯原來也是開一級方程式賽車的車手,但在1982年晉級比利時大賽時被人殺害了。為了紀念他,當年圣母島上的賽車道便重新命名為吉爾斯·維倫紐夫賽車道。”

“那是公路賽道吧,并不是常規的橢圓形,對嗎?”

“對,加拿大一級方程式大獎賽就是在那里舉辦的。該地還舉辦納斯卡加拿大賽、納斯卡全國賽等許多賽事。”

蒙特利爾的大獎賽周就跟夏洛特大賽周一樣,屆時場內場外觀者如潮,熱鬧非凡,足以讓商販以及餐廳、旅館和酒吧的老板高興得合不攏嘴。

“你可真讓我刮目相看,一點都不知道你竟然對賽車如此關注。”

“我的本事還多著呢,布倫南博士。要不哪天你找輛賽車我們也……”

“莉莉有什么情況就告訴我。”

掛斷電話后,我刪除了其余12封郵件,剩下的也顧不上看了。我開始凝神思考可以用哪些方法調查到辛迪·甘保失蹤案,這時手機響了。

“你還好嗎,小糖衣?”

好極了。我的前夫。或曰即將轉正的前夫。雖然我和彼得分居已十載有余,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鬧到要寫訴訟材料或對簿公堂的地步。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因為他是一名律師。

“別那樣叫我。”我說。

“那好,青豆。那只古怪的貓怎么樣了?”

“完全被暴風雨嚇懵了,博伊德怎么樣?”

每次收到前夫的信幾乎都是因為博伊德這只松獅犬的緣故。如果我在夏洛特,碰到彼得外出旅行,這只狗便由我來照料。

“它不喜歡華盛頓變幻無常的天氣。”

“要不帶它到我這里來玩玩?”

“不了。我們在這邊很好。”

幾個月前,年近50的彼得給一名年方20、戴著D杯胸罩的姑娘薩默戴上了戒指,因此需要他處在合法有效的未婚狀態。這也是最近他頻繁找我的第二個特別重要的原因。

“我還沒有收到你的律師發來的函件呢,”我說,“你得快——”

“我找你不是為了這件事。”

我對賈尼斯·彼得森其人可謂了如指掌。20年的婚姻生活,足能使我看透他的心思。他此時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需要你幫個忙。”彼得說。

“嗯?”

“跟薩默有關。”

我頓時警覺起來。

“我想讓你和她談談。”

“可我還不認識她呢,彼得。”

“可能就讓你跟她聊聊婚禮的事。但她好像——”平時能言善辯的彼得為找到一個恰當的詞兒一時頗費周章,“不開心。”

“籌辦婚禮是夠煩人的。”

沒錯。可是,盡管薩默因擔心婚禮辦砸而變得煩躁不安,但只要這位準新娘在夏洛特預先做足功課,到時就能應對自如。

“你能幫我從她那兒探探口風嗎?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薩默和我?”

“這對我很重要。”

“那好吧,我打電話給她。”

“最好是你把她請到你的住處。豈不知,‘姑娘一起喝酒,能解滿腹憂愁?”

“當然。”我借此掩蓋心里對這個餿主意的厭惡。另外,彼得竟然忘了我幾年前就已經滴酒不沾。我雖然對此感到惱火,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誰知道呢,金鳳花?”彼得松了口氣,明顯提高了音調,“你大概會喜歡她的。”

我寧愿生痔瘡,也不想和他那位笨得要命的未婚妻聊天。

第五章

經過一夜暴風雨的洗禮,周四早晨,天空變得宛若仙境般明媚清澈。

我醒來睜眼看著窗外,只見玻璃上沾著透濕的木蘭葉和花瓣。接著又聽到查克·貝克的樂曲,這是我設置的手機鈴音。

我將博蒂挪到身體的左側,拿起手機,用一只勉強睜開的惺忪睡眼看出來電者是拉拉比。我摁下接聽鍵。

“你好。”我竭力裝出一副人在頭腦完全清醒時的說話腔調。

“你剛才在睡覺嗎?”

“呃,沒有,怎么啦?”

“你走之前我們沒能聊聊。”

“我有事要辦。”

“我跟你說,昨天有個人來找我,他想知道垃圾場的那具無名尸會不會是本周前幾天失蹤的泰德·瑞恩斯。”

我從床上坐直身子,將一只枕頭墊在腦后。博蒂四肢舒展,爪子張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我確實認為那只桶是本周才被遺棄在垃圾場的。瑞恩斯是什么人?”

“此人32歲,白人,男性,已婚,有一個孩子,住在亞特蘭大,是疾病防治中心的工作人員。”

“他多高?”

“5英尺8英寸。”

男人一般會刻意虛報自己的身高,因此實際測出的尸體高度往往并不準確。虛報一兩英寸并不是什么問題。如此看來瑞恩斯的特征跟我檢驗的無名尸基本一致。但這拉拉比是知道的,那他為什么打電話問我?

“弗勞爾絲沒有把我的尸檢報告給你嗎?”我問道。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考慮到你剛才說的話,根據那些體貌特征,沒有理由排除瑞恩斯。”

博蒂重新將身體蜷縮成一個小球。

“那具尸體產生多久了?”

“除了莫里尼推斷出那只桶的所在地是90年代末開放的垃圾場,以及瀝青桶年久生銹的事實外,我還得不出其他結論。尸體可能擱置了一個月,也可能長達10年,但我覺得還不到一個星期。”

“有什么依據?”

“你上次關于瀝青的推斷是正確的。它形成了一個密閉的包殼,尸體沒有受到食腐動物的嚙咬,因此保存得較好。但那只桶卻另當別論。從它的外觀和所處的位置來看,我覺得那具尸體裝在桶里已有一段時間。”

“尸體身上有沒有什么物件,比如衣服、證件或是社會保險號碼?”

“沒有。”

“我看可以排除自然死亡的可能性。”

“霍金斯弄到指紋了嗎?”我問。

“六個。我馬上用AFIS檢測這些指紋。”他說的是一個已經編成國家數據庫的自動指紋識別系統。

“瑞恩斯的妻子能否拿到牙科診療檔案?”我問道。

“在我打聽之前,先得知道這樣做是否確有必要。”

“他煙癮很大嗎?”

“我會弄清楚的。”

“你今天上午驗尸嗎?”

“等掛了電話我就去驗。”

我想起昨天下午在拉拉比辦公室的那個人,“我昨天見到的那位死者親屬是誰?”

“那個胳膊粗得嚇人的大塊頭?”

“正是。”

“他可不是什么親屬。他叫柯頓·加利莫爾,夏洛特賽車場的治安主管。”

聞聽此言,我暗暗吃了一驚,“加利莫爾為何而來?”

“控制事態。”

“有勞你解釋一下。”

“你想想看。瑞恩斯對妻子說他要去賽車場看大賽,然后人失蹤了。接著有人發現一具死尸,而且離死尸不遠處將是專供大量車迷停車的場地。”

“納斯卡不想讓人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尤其是這種影響不好的事情。”

“納斯卡。賽車場。商會。我不知道加利莫爾是受誰指派。如果瑞恩斯真有可能去了賽車場,最后又死在那里,實權人物肯定會盡可能地將事態扭轉到最有利的一面。于是他們派加利莫爾來此打探真相。”

博蒂從床上站起身,拱起脊背,開始用小腦袋蹭我的下巴。

“我該走了。”我說。

“還有件事。”電話那頭傳來紙頁翻動的沙沙聲。

“一個名叫韋恩·甘保的人留了四條信息給你。”

“說了什么?”

“‘我得跟布倫南博士談談。他是誰?”

“山迪·斯圖帕克的賽車維修工。”于是我將辛迪·甘保和凱爾·洛維特的有關情況跟拉拉比說了一下。

拉拉比頓了頓,然后說:“你認為無名尸的年齡跟洛維特相差太大,所以不可能是洛維特?”

“也許吧,但我還不能排除他。”

“快給甘保打個電話,”拉拉比說,“如果弗勞爾絲還繼續接他的電話,我就得給她提個醒了。”

拉拉比報出一個號碼,我用筆記了下來。

“有事打電話給我。”

純系口是心非的客套話。

“我待會兒要解剖尸體,看看能否在無名尸的體內發現什么。”

掛斷電話后,我匆匆穿上牛仔褲和T恤,直奔下樓。博蒂輕輕地跟在我身后。

當咖啡機開始工作、博蒂嘎吱嘎吱地嚼著棕色顆粒飼料時,我從后門露臺上拿起早報。連《夏洛特觀察家報》也在為大賽周瘋狂造勢。刊登在報紙頭版的就是理查德·佩蒂、朱尼亞·約翰遜和戴爾·恩哈特的照片。后面刊載的是頂級賽車手候選人之類。全都是彩照。全都在醒目的位置。

新聞熱點。我的家鄉成了納斯卡迷們心目中的圣地。

你可能會問,為什么會是夏洛特?

早在很久以前的酒禁期間,北卡羅來納州阿巴拉契亞山區的非法釀酒商們,常常利用貌似合法的車子運送自家非法釀造的私酒。為了擺脫警察的追趕,他們對汽車做了改造,使其速度更快,更易于操縱。他們當中許多人敢于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疾速行駛。久而久之,這種做法逐漸演變成娛樂性賽車。

雖然禁酒令早已廢除,人們不再需要違法兜售私酒,但南方人似乎已經養成“炫酷”的癖好。那些繼續飆車的人如今需要躲避向他們征稅的稅務官員。

越來越多的改裝。

不斷增加的車速。

日益頻繁的賽事。

到了20世紀40年代,南部所有州都建起了賽道。而在北卡羅來納州威爾克斯縣這樣的地方,賽車更是人們熱衷的娛樂項目。

但那時的情況比較混亂。比賽日程雜亂無序,致使廣大車迷無法知道自己最喜歡的車手參加哪次比賽。無論車手還是賽道都不受安全規則的制約。此外,一些贊助商居心不良。

兼具賽車手和贊助商雙重身份的比爾·弗蘭斯,曾認為這樣開展一項體育運動無異于自毀前程,于是他在1948年創辦了納斯卡,即“全國運動汽車競賽協會”。

弗蘭斯的設想很簡單。納斯卡可以建立系列賽制,類似于棒球聯盟或足球協會。每次系列賽中會有一組參賽選手按照共同的規則進行一定數量的比賽。每個賽季結束時組委會進行統一打分,晉選出一位冠軍。

秩序產生于紛亂之中。

如今納斯卡贊助許多賽事,諸如斯普林特杯系列賽、全國運動汽車系列賽和世界露營卡車系列賽。當然還有一些巡回賽事,只是我不知道具體的名字。

1948年第一屆納斯卡大賽在佛羅里達的代托納比奇市舉辦,以海濱和一條狹窄的柏油路作為兩條直線賽道。當時有4萬車迷齊聚現場觀賽。

納斯卡頂級賽事起初名為專業汽車系列賽,之后20年間被稱為全國系列大賽,再往后30多年間又被稱作溫斯頓汽車系列賽。2004年至2007年間則更名為奈科斯泰爾杯汽車系列賽,之后便一直沿用斯普林特杯系列賽的名稱。2007年有將近2.5億名電視觀眾收看了斯普林特杯系列賽。如此高的收視率使納斯卡躋身于全國頂級賽事之列,知名度僅次于全國橄欖球聯盟。

不少賽車手因而在夏洛特市開店賺錢。

2010年5月納斯卡名人堂在距離我住所僅幾英里的街區正式開業。該項工程共耗資兩億美元,在開業第一周便接待了1萬名觀眾。

這些皆因美國人酷愛汽車和酒的緣故。

我知道一些賽車手的名字,如吉米·約翰遜和杰夫·戈登,還有一些老車手,如理查德·佩蒂和朱尼亞·約翰遜。他們當中許多人就住在我的住所附近。我對納斯卡的了解大致不出這個范圍。

通常情況下,我會跳過汽車大賽周的宣傳廣告,直接看自己喜歡的全國籃球賽季后賽報道。但這次因為垃圾場無名尸的緣故,我便翻到賽車專欄。

昨天,夏洛特賽車場舉辦了一次燒烤宴,晚上除了全明星賽外還有其他活動,但具體是什么樣的活動我并不知曉。

我將報紙頭版和當地新聞瀏覽了一遍,沒有哪里提到瑞恩斯或垃圾場無名尸。我吃了點玉米片,給博蒂喂了點剩下的牛奶,然后將杯碗拿到水槽沖洗干凈放在洗碗機里,將餐桌抹干凈,又給窗臺上的仙人掌澆了點水。

此時已是10點08分了。

我想為彼得所托之事繼續拖著不辦找點借口,于是撥通了薩默的電話。

“你好。我是薩默的電話留言機,請留下名字。我相信薩默定會回你電話的。”

我兩只眼珠骨碌一轉便掛了電話,轉而撥打拉拉比給我的號碼。

電話鈴剛響一聲韋恩·甘保便接聽了。

“我是布倫——”

“有消息嗎?”我從電話里聽到引擎的轟鳴和擴音器中隱隱傳出的消息播報聲。

“拉拉比博士今天早晨進行尸檢。但我可以告訴你,在垃圾場發現的那具尸體是個男的。”

“我被跟蹤了。”甘保壓低嗓門急促地說。

“你說什么?”我想我一定聽錯了。

“先別掛。”

我等了一會兒。甘保再次說話時,電話里的噪音減弱了。

“我被人盯梢了,而且我敢肯定昨晚有人撬開了我家的后門。”

“甘保先生,我知道你現在很著急——”

“這事以前也發生過。我是說,我父母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我曾看見有人在我家附近游來蕩去,還有陌生的汽車停在我家門口的街上,我們開車出去就會遭到這些汽車的跟蹤。”

“這是在你姐姐失蹤期間發生的事情?”

“是的。”

“你父母報警了嗎?”

“他們聯系過坎納波利斯警局和卡貝魯斯縣的治安官,還有聯邦調查局,也許還找過夏洛特警局。當地警察曾向夏洛特警局求助,但沒有人拿它當回事。人人都覺得這是偏執狂的無端臆想。”

“為什么找聯邦調查局?”

“那些人也在調查。”

“為什么?”

“當時是90年代,洛維特經常和一幫右翼分子打得火熱。”

我聽了一怔,片刻之后才將對方的意思弄明白。

1995年,蒂莫西·麥克維制造了俄克拉荷馬城默拉聯邦大樓爆炸案。1996年夏季奧運會期間亞特蘭大市百年奧運會紀念公園內一枚炸彈發生爆炸。1997年,喬治亞州沙泉市的一家墮胎診所成為襲擊目標。同年,幾枚炸彈被放置在亞特蘭大的一家女同性戀酒吧里。一年后,阿拉巴馬州伯明翰市的一家墮胎診所也發生了同樣的事件。

1998年,辛迪·甘保和凱爾·洛維特失蹤之時,聯邦調查局正在密切監視國內恐怖主義勢力的動向。如果聯邦調查局知道洛維特和反政府極端分子勾結在一起,那么我對他們高度關注這起失蹤案就不會感到驚訝。

“很遺憾,我看不出你姐姐和垃圾場的那具尸體有什么關聯。我剛才已經說了,我的初步檢驗結果表明那具尸體是男性的,而且死者不止24歲。”

“那為什么還有蠢貨盯我的梢?”聽得出他憋了一肚子火。

“你先冷靜,甘保先生。”

“對不起。我感覺不太舒服,可能得了流感。真不是時候。”

“如果你想讓警方重新啟動你姐姐失蹤案的調查,我建議你不妨聯系夏洛特梅克倫堡警局懸案偵緝組。”

“他們會承認自己在1998年采取了掩蓋手段嗎?”

“什么意思?”

“當時警局成立了專案組,裝模作樣地查了一陣,但后來卻將整個真相掩蓋起來。”

“甘保先生,我只是一名法醫人類學家,我不知道該怎么幫你。”

“沒錯,我料到你會這么說。”他的語氣含有慍怒,又透出幾許鄙夷,“辛迪既不是國會的實習生,也不是權貴人家出身,十幾年前無人關心,現在一樣沒人在意。”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反駁的話已經涌到嘴邊。霎時間,我想到比辛迪大不了幾歲的凱蒂。倘若我的女兒失蹤了我準會感到痛苦不堪。

稍稍打探一番又能用得了多少時間?

“我不能對你保證什么,甘保先生。但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我伸手去拿紙筆,“誰負責你姐姐失蹤一案的調查?”

他說出的名字令我驚愕不已。

第六章

柯頓·加利莫爾。正是上次來見拉拉比的那名男子,夏洛特賽車場的治安主管。

“還有別人嗎?”

“還有一個偵探,好像叫什么里納爾多。”

“里納爾迪?”

“沒錯。你認識?”

“當然認識。”雖然時隔很久,但至今想來我依然心如刀絞。

埃迪·里納爾迪長期供職于夏洛特梅克倫堡警局重案調查處和兇殺案偵查科。我們一起辦過很多案子。兩年前,我親眼目睹里納爾迪被一個逃出醫院的躁狂抑郁癥患者一槍擊倒在地。

甘保的話使我回過神來。“里納爾迪倒像是個直率敢言的角色,你打算跟他談談?”

“我想看看能有什么發現。”我隨口應承道。

甘保向我道了謝,隨即結束了通話。

我坐在桌邊,瞪著剛才拿出來的那張紙,上面空無一字。

里納爾迪和綽號“骨感偵探”的厄斯金·斯萊德爾合作了幾十年。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在1998年秋天和加利莫爾共事。

打電話給斯萊德爾還是加利莫爾?

斯萊德爾雖然是一個好警察,但他經常惹惱我。對于加利莫爾我又不禁心存幾分戒意。

我照著通訊錄上的號碼撥通了電話。

“我是斯萊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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