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羊

心儀

秋后山區(qū)的深夜，干冷干冷的。抬頭看不見星星，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腳面，山是黑的，樹是黑的，蜿蜒起伏的山路是黑的。一輛機(jī)動三輪車刺眼的車燈如一道流星從山間公路劃過，很快又被身后的夜色愈合。

車上坐著兩個人，大黑和小亮。

小亮坐在副駕駛上雙手使勁抱著蜷縮的身體，即便把身體蜷縮起來，寒冷還是無孔不入的。出來前他就曾勸他大：“這么冷、這么黑，大，咱可別去了！”

大黑興沖沖開著自己的車，心想：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小子，他怎么就不隨我呢？黑怕什么？冷怕什么？這樣才更安全，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小亮還小，他還不敢不聽他大的，因為他還得吃著他的、喝著他的。他才15歲啊，到了明年春天，他就可以走出山區(qū)去他向往的城市打工了，到那時候他遠(yuǎn)離了這個家，就不用被他大牽著鼻子走了，他就可以不隨父親干這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了。

大黑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嘿，從今以后自己就不用和別人搭伙了，這樣不光安全可靠，成果也全歸自己所有了。至于小亮嘛，一回生兩回熟，歷練歷練，以后膽子自然也就大了。心里想著這些，在這通暢的馬路上，車也就隨他的心一起越跑越快了。

有了車再長的路也顯得短，原來要走上半天的路還不到一個鐘頭就到了。

大黑選好僻靜的地方把三輪車停好，他囑咐小亮：“兒子，你的活兒挺簡單，一會兒等我把那家的石頭墻掏好窟窿，你只負(fù)責(zé)把那六只羊趕出來就行了！”

小亮蹲在父親的身邊，他靜靜地聽著父親掏墻的聲音——這聲音很輕，此刻，也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得見。盡管這聲音很輕，可那一塊塊石頭的沉重還是把小亮的心敲得有些疼。六只羊啊，到清早主人來喂羊的時候，看不到自己一天天喂起來的六只羊，還不心疼死??！他小時候，他家養(yǎng)的羊被賣了或者被殺了，他都急得大哭的。不干了！他輕輕拉了下大黑：“大，我們回家吧！”

石頭是沉重的，可大黑扒開石頭的動作卻是很輕的，輕車熟路了，他的心里也感覺越來越輕快，他每扒開一塊石頭，那六只好肥羊就靠他近了一步。

“傻小子，你怕啥？這種鬼天氣，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咱們的！”大黑用只有小亮能聽到的聲音說著。

“好了！進(jìn)去吧。”

大黑用手護(hù)住小亮的頭、小亮的后背、小亮的屁股，把小亮推進(jìn)去，最后輕輕拍拍小亮的屁股。

其實他根本不用那么仔細(xì)護(hù)住兒子的身體，為了讓每只羊能夠順利鉆出來，他掏的這個洞已足夠大，爬著進(jìn)去的小亮是沒有那些站著走出來的羊高的。

一股冷風(fēng)也順著小亮的屁股跟進(jìn)來。他很快摸到了那六只羊，因為冷，它們都緊緊地擠在一起。

小亮輕輕摸著一只羊的頭、羊的后背、羊的屁股，就像他大摸自己一樣。他也和這些羊們一起擠成一堆，擠在墻角，羊們溫暖著他。他幾乎忘了自己是來偷羊的，他，似乎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他不忍心，一點兒也不忍心下手。

“找到了吧？快點啊！”他大的聲音順著這個窟窿像一股冷風(fēng)一樣鉆進(jìn)來。

這么溫暖的羊群，很快就會變成他大斧頭下的冤死鬼，太殘忍、太殘酷了。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吧，要是下次，就是他大打死他，他也不來了！

小亮開始一只一只向外趕羊，他知道，每只羊被趕出去的時候，還來不及叫一聲，就會被他大的斧頭照準(zhǔn)羊頭用力一斧，奔赴黃泉了。

他撫摸著每一只羊的頭、背、屁股，甚至尾巴。每一只羊離開他的時候，也把貼近他身體的那份溫暖一起帶走了。

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只。小亮剛剛一摸到墻角，沒有了依靠的第六只羊主動把身體靠向小亮。

小亮心軟了：你這只羊什么都不懂啊，唉……你肯定還是一只和我一樣年輕的羊啊，如果你知道是我禍害了你的伙伴們，你還不得用你的角頂死我啊！

小亮緊緊抱著第六只羊的脖子，半蹲著，他的另一只手幾乎摸遍了羊的全身，這只羊用頭輕輕摩擦著小亮稚嫩的臉，癢癢的、暖暖的，小亮的淚水順著他們這兩張臉的夾縫流下。

“快點啊，還沒摸著啊？”大黑在細(xì)聲喚小亮。

“沒有啊，大，你等我再找一會兒——”

小亮騙了父親。

他準(zhǔn)備爬出去，他想告訴父親，怎么找也找不到第六只羊了——他這樣想著就開始慢慢向外面爬。

他爬出洞口，正準(zhǔn)備抬起頭和父親講話時，父親的斧頭迎頭向他砸來。

小亮也像那五只羊一樣，還沒來得及叫一聲，甚至還沒來得及抬起他的頭，就一頭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