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幾年前,在北疆,遇到一位牧民,他去過北京。我問他北京怎么樣,他想了想,說:“北京好是好,可惜太偏僻了。”他的回答使我想起阿摩司·奧茲的一句話:“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放羊人和放牧文字的人,原來是心有靈犀的兄弟,道出了異曲同工的心聲。
現在,我生活在一個遠離“偏僻”的地方,腳下也不是可以輕易自詡的“中心”。我的江南生活和邊疆生活恰好各有二十三年了。我在哪?我是誰?將寫出怎樣的詩?等等,這些問題仍在困擾我。表面上看,我已汲取了一點“第二故鄉”的地域性,然而從地域和地方出發的詩,恰恰是從心靈和困境出發的,語言是真切的現實和可能的未來。在一個極度視覺化、現象化、話題化和趨同化的時代,偏僻已是一種彌足的珍貴;在喧囂至上、靜默稀少的普遍性中,我感到我所處的偏僻還偏僻得不夠。
我熱愛真正意義上的“偏僻”,而不是被善意調侃的實際上是“中心”的“偏僻”。堅定地與偏僻站在一起,從帛道與沙漠、廢墟與蜃樓中,探尋自己的身世、起源,從草原行吟者和高原隱修者身上,辨認精神的兄弟,這大概是我置身偏僻而得到的一點饋贈與回報。
柔剛詩歌獎能授予《安魂曲》,是一個沒有遲到的安慰。感謝柔剛先生和所有的評委們。我至今認為,《安魂曲》不是詩,只是一份詩歌記錄,一份親歷者檔案。它記錄了一個暴力事件、一幕人間慘劇、“一份創傷經驗”,寫作的起因十分單純:為了免于自我崩潰。它反對仇恨與暴力,呼喚一種絕對的人道主義精神。如果《安魂曲》有助于治愈創傷、消除隔閡、喚醒互愛,那是我最大的欣慰。愿我生活的邊疆大地安寧、老人無憂、孩子有夢,愿新疆有一個好的未來。
我將把所得獎金捐獻給前年事件中的一戶遇難者家庭,惟愿對他們的生活有微薄幫助。
2011年3月12日于江蘇沙溪鎮
曾經,我夢想成為古西域三十六國隨便哪個小國的一名詩人,在數千人甚至只有幾百人的綠洲上,母親們將我的詩譜成搖籃曲,情人們用我的佳句談情說愛;我的詩要給垂死者帶來安寧,還要為亡靈們彈奏;我要走村串戶朗誦詩歌,在閑暇季節到曠野去給全體國民上詩歌課。當然,我還要用詩歌去影響和感化國王,使他的統治變得仁慈、寬容而有人性。如果能做這樣一名詩人,我認為是幸福的。
此刻,我更愿面對置身其中的現實:地域,時代,邊緣處境,對潮流的旁觀,個人命運與他者命運的切身性和同一性,等等。如果可能,就讓我們為虛構的“中心”輸送一點“邊疆精神”吧,并且在說出足夠的“不”之后,更加有力地說出“是”。作為靈魂的客觀物,一種向內、向外的藝術,詩歌仍是“言之寺”和“塵世宗教”,是這個高度媒介化、極度現象化的變幻莫測的時代里,反抗遺忘,抵御野蠻裹挾,確立并更新自我,免于心靈碎片化、齏粉化的一種力量。
能在同一個西部,在昌耀先生曾經生活、寫作的青海高原領取這個獎項,我感到十分榮幸。感謝《詩歌月刊》,感謝王明韻先生、吉狄馬加先生。謝謝在座的各位!
2012年1月15日于青海西寧
《柔巴依:告別舊年》是在告別一個特殊的年份:2009。我生活的邊疆,在這個夏天瞬息陷入了黑暗。2010年元旦寫下這組柔巴依,是試圖為《安魂曲》畫上一個句號。對于“悲慟”“絕望”“震驚”等詞匯,我不知使用什么標點符號,但我相信——正如詩中寫到的那樣——人類常常得救于人和人交換痛苦的時刻;詩的未來,為一杯死亡添加一勺生命。
面對這個變幻莫測的極度現象化的時代,詩和詩人都需要一點定力。這種定力是心靈的內省、語言的錘煉和良知的在場,而不是規避和冷漠。作為一種靈肉同源的藝術,詩歌同時向內、向外;當詩歌離地萬里、凌空蹈虛時,不要忘了,它的另一維度恰恰是——掘地三尺、立足此在。荷爾德林在兩百年前就提醒我們:“棲居在平安的單純里,任憑外面/強悍的時代千變萬化/滾滾波濤在遠方咆哮,/更沉靜的陽光卻促成我的勞作。”今天,即使大浪滔天或泥沙俱下,詩人都必須保持骨子里的清澈力量,這是語言和現實、寫作和抱負對詩人的一致要求。
我的柔巴依寫作已持續二十年。這種波斯——突厥共有的古典詩歌樣式,與唐代絕句有著深刻的淵源關系。它短小凝練、精美別致,是詩歌中的壓縮餅干,包含著巨大能量。“夢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柔巴依用一種詩的減法形式,達到詩的加法效果。我嘗試“新柔巴依”寫作,是想為當代漢語詩歌寫作注入一點新鮮的、異質的東西,是一次拿來主義的詩歌實踐。
《詩刊》于1996年首次發表了我的“新柔巴依”習作(得益于梅紹靜老師慧眼、抬舉)。十五年后,《詩刊》再次關注、肯定我的柔巴依實驗,說明在傳統與創新、我者與他者之間,還有許多工作值得一做。這個獎項是授予柔巴依的,授予那種超越了地域和種族的“對文明的眷戀”。在我個人,也意外獲得了一次向奧馬爾·海亞姆等柔巴依大師致敬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