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

《〈讀書〉十年(1986-1990)》,揚之水著,中華書局2011年11月版,48.00元
揚之水的《〈讀書〉十年》(一),是她當年的日記,讀罷不勝感慨。創刊于1979年的《讀書》月刊,當年的讀者多矣,我是其中之一。它最興旺的時期大約在1986年至1996年,也就包括揚之水在那里的十年?,F在讀一讀,很有趣味?;叵肫饋?,那真是一個創造性發動的時代,有奇跡出現的時代。就以《讀書》而言,主編沈昌文老先生帶著四位只有初中學歷的女編輯,編出在學術界以及在讀書界有聲譽且有好人緣的刊物,實在不易。以揚之水來說,她本是知青,回北京開了幾年大卡車,而后考入文化系統,進了《讀書》;在進《讀書》之前,已在那里發表了不少文章。這奇不奇?其他幾位女編輯,好像也多是知青。曾有一位男知青王焱,是公交車上的售票員,后來離開《讀書》,已成有名的學者。知青,是一個多么光榮,又多么令人心酸的稱呼。那時,光榮和心酸,真是常常聯在一起。
揚之水本名趙麗雅,用過許多筆名,后來確定了“揚之水”。《讀書》十年之后,她調中國社科院專門從事研究,所著多矣,如《脂麻通鑒》、《詩經名物新證》、《終朝采藍——古名物尋微》,洋洋大觀,揚名海內。從日記上看,當年她沉醉于讀書,曾受到沈主編的批評。我覺得她那時瘋狂地讀書(當然還有瘋狂買書),簡直就像掰開餅子狂嚼,幾天一部。她接觸的學者很多,自己勤奮好學又虛心并關心老專家,所以人人喜歡她,她也樂于跑腿,還替徐梵澄老先生抄過稿。她的書法,能入那些先生們的法眼已屬不易,何況得其欣賞和信任。
有趣的是難與交往的錢鍾書也在楊絳的信(1986)里附言曰:“你的文言相當內行,不可多得;但希望我這句話不要引得你去死鉆文言,變成‘女學究’?!焙髞?,卻真是應驗了錢鍾書的話,她成了女學究,這是她自己說的。更有趣的是,楊絳就在那封信里說道:“你引了錢鍾書的話,他本人卻不知出處。你讀書用功,竟打倒了錢鍾書!一笑?!?/p>
那時的揚之水何如人也?沈主編在此書的序里深情記道:“上天安排,讓我在二三十年前認識了一位身材短小,名副其實的小女子:揚之水。”那時她剛三十出頭。過兩年去游華山,山高路陡,她見挑夫挑著八十斤重的擔子沿階而上,就要來試試自己當年埋干過的活兒,現在還行不行。一試,上了幾十階,還行。她很高興。但也可見當年的知青生活。
關于這本日記,作者在書的封底上說道:
這里記錄了不少月旦人物的“私語”,似乎不宜公開,不過想到這些評議其實很可以反映評議者本人的性情與識見,卻無損于被評議者的成就與聲名,時過境遷,這些“私語”便只如《世說新語》的故事,我們便也只如聽故事罷。
讀來,許多大學者們的評議,真的如《世說新語》般的有趣。恰好我近日還讀著一本黃裳的《來燕榭文存二編》,《谷林先生紀念》一文中說到名家議論《讀書》,不妨引下來供讀者讀一讀。黃裳引谷林的話:
說到《讀書》文風的改變(不只一次),谷林在別一箋中有極為形象化的解釋。他認為前期《讀書》作者,以“文苑傳”中人為多,后期則以“儒林傳”中人為主。真是片言解紛,大有“世說”趣味。
可說《世說》趣味,在這本日記里俯拾即是,更在早期的《讀書》里。揚之水其人,也是由“文苑”而入了“儒林”。再舉幾件趣事罷,以見那個時代的“世說”風。記在金克木家,“說起錢鍾書,金夫人說,這是她最佩服的人。金先生卻說,他太做作,是個俗人?!苯鹣壬鷲弁∨訐P之水聊,他說:“老年人怕什么?最怕寂寞,現在幾乎沒有什么能夠在一起說話的人,而一看見你,就覺得很投緣?!苯鹣壬舱勗?,揚之水記曰:
他說,他曾經有一次同友人一氣聊了二十個小時,不吃不睡。怪道有人對他說:你一離開這兒,讓人覺得北京好像少了半個城。雋語也。
那年頭的生活,不但見到“雋語”,也有傷心語。1987年初,記及友人楊麗出國讀博士:“當年在果品店,她是靠賣血以為學費,補習英語?!爆F在這種事已經沒有了吧?有爸媽供著花錢,只怕你不想上學,不想補習。說到這里,我想到該書里還記著一則揚之水自己1989年獻血的事:“上午倪樂來送補助,血站發了54元,三聯發了300元!真讓我大吃一驚?!辈恢滥俏粭铥愖约嘿u血能得到如此優厚的補助否,那在當時是相當于一位編輯一個月的工資呢。
揚之水心地善良,在工作上是很求上進的。1988年2月11日記“發稿一日,(從早上七點伏案至晚六時半)”??磥硎窍喈斝量嗟?。有一次,1988年春節時,記她的老上級沈昌文:
過年對于我來說是加倍讀書的日子,對于老沈來說是加倍工作的日子。與之相對,不免生些慚愧??捎謱嵲诓辉阜艞夁@最愜意的人生樂趣??梢宰晕康氖牵核侨摰目偩庉嫛⒖偨浝恚驯磺樵富虿磺樵傅亟壣蠎疖?,而我不過是一介小卒,自可得些逍遙。
話如此說,她對沈總還是同情的,亦有自責之意。最使我感動的是她對女翻譯家、比較文學家趙蘿蕤的態度。趙氏是陳夢家的夫人。陳夢家是大詩人,大學者(考古學家),1966年去世。此后趙蘿蕤獨身孀居。揚之水作為一名編輯到趙家去聯系,但卻動了真情。那時候趙氏近八旬高齡。1988年2月7日記:
又往趙蘿蕤老師家送《讀書》第一期樣書。她非常熱情,一再挽留我多坐一會兒,因告訴我,近來心境很有些異樣,不久前一位友人對她說,你無兒無女,晚年堪傷,眼下身子骨尚硬朗,一切可自己料理,一旦生出什么病癥,行止不便,當作何處?聽罷此言,很受震動。
趙老師現與其弟同居一院,弟弟一家也是“牛衣對泣”,膝下并無子嗣,如此,只是三老了,年齡一般上下,誰也顧不了誰。從初次見面我就對這位老太太抱有好感,其實早先她也慮及此事,便沖口而出:“我可以照顧您,您把我當女兒待吧!”趙老師當即高興地應道:“那我就認你做干女兒!”
實際上,訪問,取稿,送稿費,是常有的編輯業務,她對許多老專家都是如此。她記著:“訪趙老師,送她一個洋娃娃,以解她的寂寞。趙老師真是一個好人,做學問一絲不茍,待人也是一絲不茍。”我想這也不是作為干女兒做的事,她送點小禮品給老學人也不少見于日記,這可以說這是一位好編輯與作者的聯系。但也許是那時《讀書》編輯部的風格吧,也是很動人的。我不知現在的報刊編輯部還有多少保有這種風格。
日記本是私人性的。揚之水的這本也是如此。誰寫日記時想到30年后發表呢?時代的風云,或者說氣息,現在只能說是從日記中嗅到一點。也許作者曾考慮及此,她請她的好友、同事吳彬寫序時,就囑她多寫刊物的事,少寫作者個人的事。果然《序》里說到“讀書無禁區”的提法,當時的確影響一個時代。如1989年7月29日記:
下午老沈到出版署聽取對《讀書》七、八期合刊的裁決,要我們在編輯部坐等。……五點又回到編輯部,老沈已領到上峰的指示;《讀書》從內容上看,還沒有與中央精神相悖的地方,但馬列主義談得不夠,必須加強,否則不能出版。于是我們立即找出談馬列的稿。
這樣的記載不只此一處,我想這就是時代風云的氣息。不過,所記當然不多。看到1988年7月有一處記:“《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本報評論員文章:《為政一定要清廉》,可知官僚政權已腐敗到什么程度?!蹦菚r的報紙文章,那時普通讀者感想,過了二十多年,似乎依然如此。這很使人難過。
這部《〈讀書〉十年》分三冊,現在還只出了一冊。我急著等待看第二、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