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振堂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她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意外毫無征兆地發(fā)生了——一輛速度并不很快的小汽車從后面沖了過來,自行車扁了,她飛了出去。那是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卻要讓她和她的家人銘記終生——她和她家人的幸福生活在那一天被徹底改變。
她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hù)室昏迷著,丈夫來了,兒子來了,公公婆婆來了,親朋好友來了……最后來的是她的老父親,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瘦干練的種地老頭。四天四夜,她的眼睛都緊閉著。門外,一大群人就守了四天四夜。醫(yī)生推開門走出來,大家立即圍攏來,滿是期盼的眼神,希望醫(yī)生能夠讓大家把懸著的心放下。醫(yī)生搖搖頭,說:我們已經(jīng)很盡力了,命可以保住,但腦部受傷太重,神智恐怕是無法恢復(fù)了。大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都呆住了,同時都在心里盤算著,今后該怎么辦呢?
親朋好友走了。公公婆婆走了。三個月后,丈夫拉著兒子與種地老頭商量:這樣毫無知覺地躺著,她是痛苦的,大家也都是痛苦的,不如……老頭瞪著血紅的眼睛,青筋裸露,咆哮道:滾!丈夫拉著兒子真的滾了,再也沒有露面。病床前只剩下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看著躺在床上大睜著雙眼卻一動不動的她,淚水無聲地從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滑落。
從此,照顧她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早上起床,用冷水給她擦手擦腳,再用手抱著反復(fù)揉搓,然后活動胳膊大腿,按摩全身。做完這一切,他已是大汗淋漓。稍事休息,他用湯勺撬開她的嘴給她喂食。上下午他都堅持給她活動按摩全身各兩次,按摩的間隙,要照顧她喝水、吃藥,要照顧她大便小便,換洗尿布,每個月的那幾天,還要給她換衛(wèi)生巾。晚上,給她全身按摩一遍之后才睡覺,夜里還要起床兩次,給她翻身、換尿布。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都不忘說話與她交流,那神情,那語氣,好像她是三個月大的嬰兒。
他不明白自己上輩子造了什么孽,上蒼要這樣懲罰自己。他一煩躁,就躲在醫(yī)院僻靜的一角用拳頭狠狠地捶自己的腦袋,這是自己的骨肉啊,一旦放棄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做父親的都不能保護(hù)孩子,還能指望誰呢?堅持,堅持,醫(yī)生都說了,只要堅持下來,會有奇跡發(fā)生的。他抹抹眼角的淚水,然后走進(jìn)病房,微笑著對她說:“爸爸回來了,等著急沒有,乖女兒?來,爸爸給你按摩……”
同病房的病人來了走了,走了來了。每當(dāng)看到有病人病愈出院,他的臉上就有點失落,眼中流露出期盼。那是個除夕夜,病人幾乎都出院回家過年了,平日喧鬧的醫(yī)院一下子沉寂下來,遠(yuǎn)處有鞭炮和禮花在炸響。他煮了兩碗水餃,對她說:“乖女兒,別人都過年了,咱也過年;別人都吃餃子了,咱也吃餃子。豬肉白菜餡的餃子你最愛吃了,今天,爸爸給你煮的就是。”他用湯勺切下來一小塊,用嘴吹吹,送到她嘴邊。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喂飯時,她的嘴巴已經(jīng)自己會張開了,眼珠子也會骨碌骨碌地來回滾動,甚至,某一會兒,她還會“嘿嘿”地傻笑。這一次,她倒沒有急切地張開嘴吃飯,她的下巴微微蠕動了兩下,上下嘴唇碰了兩碰,“爸爸!”含混不清的發(fā)音從她的嘴里吐出來,如同天籟。他驚呆了,醒悟過來,丟下餃子,一把抱住了她:“乖女兒,你會叫爸爸了?你會叫爸爸了!”淚水滾滾而下。
三年之后,他們花光了肇事司機(jī)賠償?shù)?0多萬,不得不回到了他破舊的家中。他用僅余的一點錢給她買了輛輪椅,他堅信她一定能再次站起來。從回到家中的第一天起,他每天都把她抱到輪椅上,怕她摔倒,用繩子把她的上身捆在輪椅的靠背上,再把靠背一點點調(diào)高,她的身子也一點點坐直……漸漸地,她的腿能活動了,能收放了,她的胳膊有了知覺,能夠輕微活動了……
六年之后,他攙著她已經(jīng)能夠在院子里走上一圈了。得知她的情況,醫(yī)生連稱“奇跡”。得知他和她的故事,記者前去采訪。鏡頭前,他滿頭銀絲,佝僂著背,臉上寫滿了滄桑。他淡淡地說:“沒啥,我是她父親,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離開人世吧。任何人都可以遠(yuǎn)離我的女兒,可我不能,因為我是她的父親。”
徐思茗摘自《現(xiàn)代家庭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