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語

一

有一位作者請我給他起筆名，他姓田，我說，就叫“田土”吧，世界上的人、動物與植物，誰能離得開土呢？人們每天離不開的除了陽光、空氣、水之外，就是土了。

每天，我們的每一步都得踩在土上，每一個腳印都要留在土上。即使坐在車里，車也要行在路上，路也要鋪在土上；即使走在橋上，橋墩也得立在土上；即使住在高樓，其根基也離不開土；即使飛上天空，也得從土地上起飛，最終也要落在土上……誰的腳能一直踩在半空，誰能揪著自己的頭發永不沾地？你偉大，是因你站在土上，否則你連立足之處都沒有，何談偉大？

有人住不慣城市里的高樓大廈，說腳下踩在十幾層、幾十層高的樓板上，接不著地氣，踩不著土，腳上感覺不到土的體溫，總覺得不踏實。其實不用擔心，因為每一座高樓大廈的“腳”都是非常牢穩地站在土地上的。

立足未穩，乃未立足土上；空中樓閣，乃完全脫離了土。無論人或物，誰若不堅實地踏在土地上，都注定是要垮塌的。

二

離了土，再好的種子也不會發芽，再美的花也不會開放；離了土，再綠的草也得枯黃，再壯的苗也難成長；離了土，再雄偉的建筑也站不起來，再溫暖的家也沒了溫暖的根基……鳥兒飛得再高，最后也要落在樹枝上；樹長得再大，始終也得立于土上；人走得再遠，腳一步也難離開土。葉落歸根，其實是要歸土；人老思歸，其實是要歸故土。

不喜歡土的可能只有魚蝦，其實江河湖泊也要躺在土的懷抱里，水也是土的一部分。沒有土的懷抱，江河難道能在半空流淌？水在高空只能成為雨或雪，雨或雪最終也要撲向土、落在土上，與土融為一體……

土，最廣闊，到處都有，取之不盡，無邊無際；土，最卑微，胸懷也最博大，人人腳踩著，座座樓壓著，千萬犁犁著，都默默忍受著，你疼嗎?土，最無私，日夜不停地辛勞著，讓每顆種子在自己懷里萌芽，讓每棵苗兒吸吮著土的乳汁長大；土，最樸實，自身很土，毫無一點亮麗色彩，卻能孕育出世界上最亮麗的色彩；土，最珍貴，地球上若只有黃金沒有黃土，人將無法生存。黃金鉆石上能長出莊稼嗎？

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每一個生命都是她小小的兒女。在無垠的土地面前人實在是太渺小了，而渺小的生命永遠離不開偉大生命的懷抱。

三

房屋，是磚壘成的；磚瓦，是土燒制的。從遠古夯土造坯，到后來用一塊塊熱乎乎的磚瓦，建起了溫暖幾千年的房屋。人住在房子里，不如說住在土上、住在土里。每一個小小的家，其實都是用土搭建的，是土在用自己的身體為我們遮風擋雨。每一面墻壁，都浸透著土的靈魂；每一塊磚瓦，都散發著土的芳香。

古人用土塑造出一個個震驚天下的兵馬俑，用土燒磚筑成宏偉的萬里長城。土，被燒造成唐三彩、元青花等各種精美陶器瓷器，曾燒紅了秦漢唐宋元明清的歷史，燒亮了千年人類文明。

土，還是巨大的收藏室。如果不是土把幾千年的青銅陶瓷金銀玉器等等深深珍藏在自己心中，恐怕人類大部分文明早就被連年戰爭、人為破壞或自然災害損毀殆盡了……

人雙腳吻著的是土，人跪倒在面前的也是土。土，常常被塑成大大小小的佛像，讓普天下人頂禮膜拜。其實，千萬人虔誠拜著的是土———佛像原是坐著的土。皇天后土之土，承載著世界上的一切，是所有生靈的根基，沒有什么可以不需要土或離得開土。土，才是人的命根子，才是人間最大的神、最大的佛。

四

土上，站著多少風景，走過多少歲月，留下多少足跡？土里，掩埋著我們的祖先，珍藏著人類的歷史。捧起一把土，如捧起一段悠久故事；掰開一塊土，似打開一幕人生悲喜劇。一句“汗滴禾下土”，感動著多少紅土黑土黃土。

挖開一塊土，說不定里面就有一塊唐朝、一塊宋朝，說不定就挖出了一塊明朝、一塊清朝；腳踩在一片土上，說不定當年秦皇漢武的腳、康熙乾隆的腳也曾踩在這片土上；手捧著一把土，說不定當年李白、蘇東坡的手，李時珍、徐霞客的手也曾捧過這把土；汗水、淚水滴灑過的這一方土，說不定當年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等無數先輩們的汗水及淚水也曾拋灑過這一方土……

有土的地方就有人，有人不一定擁有土。土的主人，是在它上面辛勤耕耘的人，不是在它上面坐享其成的人。然而，往往前者并不擁有土，后者卻成了土的主人。一部中國或世界史，常常是人與人、國與國爭土的歷史，寧愿鮮血染紅土，也決不讓出一寸土。喪權辱國莫過割讓土。

當你伸手撫摸著這些土時，會發現每一塊土都是熱乎乎的，那是太陽天天在撫摸著它們且已經撫摸了上億年，那是千萬年來多少億人的熱血、熱汗、熱淚暖熱了它們。土，不僅孕育著生命，它本身也是有溫度、有生命的。如果說水是大地的血脈、石是大地的骨骼，那么土就是大地的肌肉與皮膚。

你若靜靜地趴在土地上，常常能觸摸到土的脈搏，常常能聽見土的心跳。

五

30年前，一位臺灣商人收到大陸的親人給他寄去的特殊禮物———一包故鄉的土。他捏了一撮放在水杯里，面對家人說：“這雖然不是酒，可比世界上任何酒都珍貴，因為這是用故鄉的土‘釀造’的。我把它喝進去，故鄉便永遠裝在我心里了！”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是詩人艾青的肺腑之言。臧克家也曾寫過一首名為《三代》詩：“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葬埋。”故土，不僅是詩人，也是無數普通人最為熟悉、寄托著最深感情、凝聚著最難忘記憶、播撒過最多歡樂與痛苦、浸透著最重汗水與淚水的土。鄉戀鄉愁鄉思，其實都是對故土的想念。

人離開家鄉時，常常包一包家鄉的土；人思念家鄉時，常常摸一摸家鄉的土；人祭奠犧牲的戰友時，常常拿出當年戰場上留存的那包血染的土……每當捧著家鄉的土，我總是捫心自問：究竟是我捧起了土，還是土捧起了我？究竟是我握住了土，還是土握住了我？究竟是我凝望著土，還是土凝望著我？究竟是我摟抱著土，還是土摟抱著我？！

六

土，最誠實。播下小麥，決不會生出玉米；種下大樹，決不會長出小草；栽下牡丹，決不會開出玫瑰。

土，最富裕。一寸土地一寸金，土里常常埋著數不清、挖不盡的珍寶，土地是一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聚寶盆。

土，最忙碌。它從沒有閑著的時候，一季連著一季，一年接著一年，種了收，收了種，無休無止。翻開一塊土，也許今天的土手里緊緊拉著的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前的土。土太累了，那地上的一條條小溪，是不是它累出的一道道汗水？

土，最忠誠。年年歲歲花不同，歲歲年年土不變。不論富或窮、貴與賤，土始終如一地愛著愛它的人，你愛得越真越深，它愛得越濃越重。你不愛它了，小草就愛它，可它還癡情地在那兒等著你，直到你返回故土。

土，最守信。只要你播種，它就會給你收獲；你什么也不播種，它什么也不會給你。

土，最公平。土里凝聚著每個人的汗水，汗與土融合才能結出最大最多的果實。別人也許不了解，可土，最清楚每個人流下來的汗水有多少，也最知道該分給每個人的果實是多少。

土地仿佛是一張巨大的考卷，你灑下的汗水仿佛成了答題的墨。一個人的分數，土最清楚。

七

人未誕生時，土已在那里；人離去后，土還是在那里。我們忘了，土不會忘；我們走了，土不會走；我們老了，土不會老；我們死了，土不會死……

土屬于每一棵植物、每一個生命，每一棵植物、每一個生命也都屬于土。無水不可能出現生命，無土不可能出現人類。黃土、黃河、黃皮膚，是黃土造就了黃河，黃土造就了我們的膚色。人人都是大地上的一粒土，大地上的一切生物都是土之魂。

《說文》解釋“土”為“地之吐生萬物者也”。萬物來源于土，又歸于土；土孕育了生命，生命最終也都將復歸于土。傳說是土制造出了人，人最后又把自己歸還給了土。我們生于土上、長在土上、行于土上、活在土上，土生土長，最終躺進土里、融入土中、被土收容，變成了土。記得好多年前回老家，父親指著幾堆黃土及一小片荒地對我說：“這個是你曾祖父的，這個是你爺爺的，這個以后是我的，這兒留了一塊，將來就是你的了。”望了望那塊若干年后將屬于自己的黃土，我感慨不已。

種子，從土下到土上；人，從土上到土下，這就是每個生命的一生。土上土下，土下土上，周而復始，這難道僅僅是一個簡單的重復、輪回？不，土，埋下的是昨天，長出的是明天。

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讓我們與土那樣生死相戀，把自己與土緊緊連在一起：站著，愛土；倒下，也愛土。與土在一起，愛土；到新的土地上，仍時時不忘舊土。生，擁抱著土；死，更擁抱著土。即使只剩下一把骨灰，也要不遠萬里回到故土；即使回不到故土，也要葬我于高山，望我大陸望我故土。彭德懷元帥去世前曾說：“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埋在家鄉，上頭種一棵樹，讓我最后報答家鄉的土地。”

人一輩子最離不開的是土，人離去后最難離開的還是土。人最終的“家”，就是日夜與土相伴，永遠與土在一起，與土一起睡眠，與土一起呼吸，與土與你生前只能相守幾十年的最愛相守千年萬年億年……

八

那天，久久凝望著土，我忽然發現，土有一種特別神奇的功能，常常能把十分微小的物體放大，比如把種子放大、讓小苗長高，甚至還能把快樂、幸福、希望都一一“放大”。

種下一點點紅，會長出滿園紅；種下一點點綠，會長出一大片綠；種下一粒種子，會長出一棵大樹；種下一顆星星，會長出滿天星斗。

種下小小的快樂，會長出碩大的快樂；種下一個幸福，會長出很多幸福；種下一個人的愛，會長出大家的愛。

種下今日的希望，會長出明日的希望；種下一天的希望，會長出一季的希望；種下春天的希望，會長出一年的希望；種下少年的希望，會長出一生的希望……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種下一片溫暖，那么整個地球上就會長滿溫暖；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種下一個春天，那么無邊的土地上就會長出億萬個春天！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