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見孩子,見見愛

李家同

謝謝你愛我

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大學念書，推了腳踏車正要上學，看到一位警察用繩子牽著一個小孩子在街上走。

孩子大概不到十歲，沒有穿上衣，又瘦又黑，雙手被綁在身后，另外一根繩子將他五花大綁，繩子一端由警察拉住。那時候汽車很少，警車也少，警察抓了犯人，常常步行將犯人拉拉扯扯地帶去警局。

因為犯人太小，路人忍不住問是怎么回事，那位警察索性停了下來，向大家解釋。原來這孩子的媽媽去世了，爸爸生了病躺在床上，孩子一再出去偷東西養家。雖然只是偷點兒吃的東西，可是被偷的商家忍無可忍，今天早上將他抓到以后，就不再放過他。

我注意到這孩子一副茫然的表情，或者可以說是毫無表情，對路人的目光，他一點兒也不躲避，只是不斷地掙扎，他顯然被綁得太緊了。

我當時是監獄的義工，因此不久就在看守所遇到了這個孩子，他仍沒穿上衣，赤著腳在掃地。我找了一位熱心的管理員，提醒他這個孩子沒有穿上衣，他立即找了一件紅色的襯衫給孩子穿上。他說這孩子安靜極了，從不講話。根據他的觀察，被關到看守所以后，孩子似乎沒有說過一句話，但非常服從，叫他做事，他會乖乖地做，從不埋怨。管理員也說這孩子沒有什么表情。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孩子。

第三次見到這孩子，是個大雨天，外面下著大雨，房間里來了大批蒼蠅，這孩子被管理員叫來在走廊里拍蒼蠅，可是他的技術不太好，并沒有打到很多蒼蠅。

我反正沒有什么事做，就拿過他的蒼蠅拍替他打。在我打了一陣以后，他忽然抱住了我，將頭伏在我的肩上。他仍然不說一句話，可是我感到他的淚水滴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蹲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這個不說話的孩子，終于用他的肢體語言向大家述說了他的心情。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被人五花大綁地游街示眾，可以想象他心中有多么悲苦。恐怕他在此之前總是被人打罵，總是被人追趕，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滴到我肩上的淚水，顯然是感激的淚水。

飯菜留給爺爺吃

這個孩子傻傻的，孤兒院的修女跟我說他有點智力缺陷，不是很嚴重，他可以照顧自己，但不會念書，在學校里念的是啟智班。

我每次問他問題，他都回答不知道，真把我氣得夠嗆。

他的腿受傷了，修女把他送進了醫院。祖父是他唯一的親人，趕到醫院來陪他，因為修女不能二十四小時陪他。

他忽然不吃東西，因為是外傷，沒有什么理由不吃東西，可是無論怎么哄他，每次他都只吃一兩口青菜，其他什么都不碰。他的祖父看他不吃，就將他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凈。兩天下來，他仍只吃些青菜，祖父急了，趕緊打電話將修女找來。

這位對他頗為了解的修女也百思不得其解，她知道這孩子向來胃口奇佳，不吃東西必定有原因。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還是這位修女厲害，她猜這個孩子一定是擔心祖父太窮，買不起東西吃，只好自己不吃，讓他的祖父吃個痛快。他祖父果真吃了，這讓他更加相信只有自己挨餓才能讓祖父有東西吃。

修女去樓下買了兩份便當，一份給他的祖父，一份給自己。他們一開始吃，這孩子立刻餓虎撲食般地將醫院送來的飯菜搶來大吃特吃，不僅吃完了醫院的飯菜，還要修女去買一份便當給他吃。

孩子同病房的病友都松了一口氣，醫生護士都來看他吃飯，病房里幾乎要開一個慶祝會。

只能祈禱的孩子

第一次在兒童中心見到這個孩子，大概是四年前。孩子只有六歲左右，蹦蹦跳跳的。

他主動告訴我：“我媽媽走得太早，爸爸要做工，無法照顧我，只好送我到這里來。”我當時聽了很難過，因為這個只有六歲的孩子，居然會說“我媽媽走得太早”這種話。

四年來，孩子越長越高。大約在圣誕節前幾天，我走進這所兒童中心的教堂，又看到了這個孩子，當時教堂里空空蕩蕩，只有這個孩子跪在圣母像前祈禱。

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我爸爸生病了，我是一個小孩子，沒有能力替爸爸請好的醫生，只好祈求圣母保佑爸爸。”

離開教堂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教堂里圣母像前有一些燃燒著的蠟燭，孩子跪在圣母像前，抬著頭，燭光照在他的臉上，遠遠看去，極像一幅美麗的圖畫，也極適合用在圣誕卡上。

我當時就替這孩子的爸爸高興——有幾個人能有如此孝順的孩子？

（如夏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陌生人》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