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問母親還有什么要囑咐的。
母親眼角淌下淚來,“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
我心大慟,內疚極了,俯身對母親耳語:“媽媽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哥哥,絕不會讓他永遠在精神病院里……”
辦完母親葬事的第二天,我讓四弟將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回來。哥哥一見我,小孩似的笑了,“二弟,我好想你。”我20余年沒見過哥哥了,而他一眼就認出了我!我不禁擁抱住他,一時淚如泉涌,心里連說:哥哥,哥哥,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一起吃了飯,哥哥以為他從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實話實說:現在不行,但我一定盡快將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動用輕易不敢用的存款,在郊區買了房子。我將哥哥接到了北京,又在老家找來可靠的人照顧哥哥。
那3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我每星期都去看他們,一塊兒吃飯、散步、有時還一塊兒唱歌……
后來,保姆因為家里的事不能照顧哥哥了,而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再找到合適的人,我只好對哥哥說:“哥,看來你又得住院了。”哥哥說:“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60歲了。我說:“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倆一塊兒生活。”哥哥說:“我聽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過了幾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前幾天,我又去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倆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我看著他喝酸奶,一邊和他聊天。
我問哥:“你當年為什么非上大學不可?”
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
我又問:“為什么是童話?”
哥哥說:媽媽認為只有那樣,才能更好地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媽媽編那個童話,我努力實現那個童話。當年我曾下過一種決心,不看著你們幾個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了,我自己是絕不會結婚的……
他看著我苦笑。原來哥哥也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我心一疼,黯然無語。
哥哥轉頭問我:“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
“什么事?”我的心還在疼著。
“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想來,那一種保證,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他始終記著。
哥哥現在的頭發幾乎掉光了,背駝了;而他當年,可是一個一身書卷氣、儒雅清秀的青年。我心又是一疼。
“你忘了嗎?”哥哥又問,也目光遲滯地望著我。
我趕緊說:“沒忘,哥你還要再耐心等上兩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賴地笑了。
其實,我晚年的打算從不曾改變——更老的我,與老態龍鐘的哥哥相伴著走向人生的終點,在我看來,倒也別有一種圓滿滋味在心頭。對于絕大多數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任而已。參透此諦,愛情是緣,友情是緣,親情尤其是緣,不論怎樣,皆當潤礫成珠。
如夏摘自《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