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祥琬
(中國工程院,北京 100088)
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一部偉大的歷史性工程。在經歷了30年高速發展后,我國已經進入了一個轉型發展的關鍵期。在改革發展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也積累了“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的深層次問題和矛盾,抓緊調結構、轉方式才能贏得未來。
世界經濟所處的復蘇與調整并行的態勢,國內經濟增速的適度放緩,以及國內外正在醞釀的新一輪技術革命和產業轉型升級,為調整經濟結構、轉變發展方式創造了一次難得的機遇。
調整經濟結構包括多個方面的調整,以下就GDP(需求)結構調整、分配結構調整、產業結構(供給結構)調整和能源結構調整四方面,基于有關部門發表的數據,做一些分析。
從國家統計局發表的我國2000年和2010年的投資、消費和出口統計數據(見表1)可以看出,近年來投資對經濟增長如此高的貢獻率,遠高于發達國家和印度等發展中國家的比例,而投資的邊際拉動效應大幅下降。投資率過高,GDP表觀速度上去了,靠的是資本驅動、資源消耗、環境代價、基建大干快上,拉動高耗能產業過快增長,產能過剩。高投入、高消耗、高污染三高特征明顯。而居民可支配收入,2010年增長7.8%,明顯低于GDP的增速10.3%,并且我國職工工資總額占GDP比重一直偏低。所以必須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和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壯大中產,提高低收入者生活水平,內需才能增長,發展才能持續,社會才能穩定。

表1 GDP(需求)結構的變化(統計局)Table 1 GDP structure
因此,必須把以投資拉動為主調整到以內需消費、投資、出口協同拉動。
根據國家統計局統計,2004年我國最高收入10%富家庭和10%窮家庭財富差32倍,到2009年已達40倍。波士頓咨詢集團研究指出,2010年中國百萬美元家庭為110萬戶,超1億美元家庭為393戶,而貧困人口有1億之多,赤貧者有1 000萬。
在GDP每年增10%的同時,收入分配差距每年以1.5%增速惡化,中國基尼系數已超國際警戒線0.4,分配不公已觸及社會主義本質的底線,成為了重大戰略性問題。
因此,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應演變為以“GDP為中心”,而應改變社會建設滯后的局面;共同富裕不僅是價值目標,也應成為可持續發展的工作目標;同時,還應建立“走向共同富裕”的制度體系。分配結構的調整呼喚強有力的深度改革。
在三大產業(三大產業產值結構見表2)平均的GDP增長中,第二產業一直保持最快,并且在三大產業中,第二產業最大(見表3)。第二產業中,高能耗產業過大,我國二產占去了總能耗的70%。
2011年上半年,GDP增 9.6%,電力增12.2%,還吵“電荒”?其主要原因是高耗能產業(電老虎)增長過快(見表4)。重工業用電占全社會用電61.9%,其中六大高耗能產業占42.7%。其原因是不合理需求的拉動,低端產業的擴張,粗放增長的沖動。

表2 三大產業產值結構Table 2 Structure of three industries

表3 2011年上半年GDP總值及構成(國務院研究中心)Table 3 GDP structure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11

表4 代表性高能耗產業的增長速度Table 4 The growth rate of representative high-energy-consumption industries
因此,產業結構必須大力調整,也完全有可能調整,重要的是一些高耗能產業客觀上已趨于飽和。
以水泥為例,2000—2010年,我國水泥年產量從6億t增至18.4億t,已占世界水泥總產量的近60%(鋼、鐵等高耗能產業情況類似)。快速發展的中國,需要大規模的基本建設,需要大量的水泥等,但是,據專家們計算,現有產能已足以滿足每年同時完成25億~30億m2建筑竣工面積、10萬km公路、7 000 km高速公路、6 000 km鐵路、1 500 km高速鐵路和改建、新建20個機場。已超出住房和各種必要社會基礎設施建設的合理規模。客觀上,這些高耗能產業已趨于飽和,再人為拉高其增長,只會使資源和環境的約束進一步趨緊,而那些既無科技含量又不惠及民眾的高樓攀比工程、面子工程、高端投機性建設、高爾夫球場等,本來就是應當抑制的不合理需求。
再看一個宏觀數據,2010年我國GDP為世界總量的9.5%,能源消費總量卻已占世界總能耗的19.5%,單位GDP能耗已高出世界平均水平一倍,是日本的4.9倍。處在快速工業化階段的中國,單位GDP能耗適度偏高是正常的,但高到如此程度,顯然超出了合理范圍,這里既有產業結構問題,又有能源利用效率問題。
可見,抑制高耗能產業必要而且可能。而服務業和高科技含量、高附加值的產業應成為新的增長點。
目前我國能源存在的主要問題是資源制約、環境制約、結構不良、效率偏低和能源安全,這也是對可持續發展的挑戰。
1)資源制約。根據煤炭科學產能概念,我國目前每年30億t的煤炭產能只有一半符合科學產能的要求。經過努力,2030年科學產能的潛在能力可達34億~38億t。如果放縱過高的非科學產能,只會導致更高的環境代價、資源浪費和礦難頻發。在石油方面,對外依存度已達55%,進口石油絕對量超過2億t,并且還在繼續增加。
2)環境制約。據WHO 2011年9月發布的全球城市空氣污染報告,來自中國31個省會及直轄市的PM10檢測結果顯示,中國 PM10年平均濃度為98 μg/m3,是WHO推薦標準的4.9倍。在91個國家當中,中國排名第77位,僅有14個國家的PM10年平均濃度高于我國。也就是說,我國城市空氣質量總體排隊處于倒數第15名。我國31個城市的人口占全國人口總數的24%,而這31個城市的94%的人口暴露在PM10年平均濃度70 μg/m3以上的空氣中,城市居民健康受到很大的威脅和影響。在這31個城市中,海口的環境空氣質量最好,PM10年平均濃度為 38 μg/m3,蘭州的大氣環境污染最嚴重,PM10年平均濃度達到了150 μg/m3。當然,即使是空氣質量最好的海口市,其PM10的年平均濃度也超過了WHO推薦標準(20 μg/m3)約1倍。我國目前還沒有正式實施PM2.5監測和評估體系,若計入PM2.5,我國空氣質量距小康社會的要求差距更大。而空氣質量的問題主要來自以化石能源為主的能源結構。同時,我國已成溫室氣體排放第一大國,且增量最快。
因此,為了解決我國能源存在的主要問題,實現我國能源的可持續發展,必須實行六大能源戰略[1],即節能、提效是首要戰略;煤炭的科學、潔凈、高效生產和利用;節約油氣、大力發展天然氣(含非常規天然氣);積極有序發展水電和非水可再生能源;堅定、穩健發展安全核能;發展安全、經濟、高效的智能電力系統,從而逐步實現我國能源體系的轉變(見圖1)。

圖1 基于科學產能和用能的我國一次能源結構示意圖Fig.1 Structure scheme of primary energy based on scientific production and use in China
圖1中的數據是“以科學的供給滿足合理的需求”為基礎實現供需平衡的情景,實際的一次能源總量如果顯著超出圖1,有兩種可能:a.煤炭的供需量顯著超出了科學產能的實際能力,使我們資源環境和能源安全態勢更加趨緊,這是科學發展不希望出現的一種情況;b.清潔能源(核電、可再生能源、天然氣)的發展顯著超出該戰略的估計,這是我們所樂見的。該戰略提出的控制總量(“天花板”)是指煤炭、石油的“天花板”,不包括上述各種清潔能源。
無論從世界大局還是我國全局來看,原有增長模式難以為繼,發展格局面臨重大調整,發展方式面臨深度轉變這個大趨勢是確定的。調結構與轉方式密不可分。
中國經濟已走到了一個必須“轉型發展”的關鍵期,即要從比較粗放的發展轉變到科學發展;從資源的低效高消耗轉變到資源的節約高效利用;從犧牲環境轉變到環境友好;從投資、出口驅動轉變到內需、創新驅動;從低端產業的規模擴張轉變到高附加值高質量發展。在轉變發展方式的過程中,要做到五個堅持,即堅持把經濟結構戰略性調整作為主攻方向;堅持把科技進步和創新作為重要支撐;堅持把保障和改善民生作為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堅持綠色、低碳發展,把建設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社會作為重要著力點;堅持把改革開放作為強大動力。
“十二五”開局,轉變發展方式形勢嚴峻。一些地方粗放發展大躍進沖動強烈,沒有充分認識轉變發展方式的深刻性、重要性。因此,首先要在思想上認識:不良的經濟增長會損害未來,只有科學發展才能創造未來。要深刻認識到戰略機遇期是轉變發展方式的機遇期。轉型發展必須完善改進政績評價體系,即政績觀轉型,以科學發展指數(包括環境、民生、經濟發展的質量、教育、健康和科技進步等)代替單純的GDP增速。為此,必須進一步轉變政府職能。
工程領域的轉型發展(也可以說現代工程演化)有三個方向:a.從數量增長轉變到更加注重質量效益,從而扭轉規模大、質量差、創新少的局面,從低端產業擴張轉變到高附加值產業,其中包括戰略性新興產業和傳統產業的升級改造,從跟蹤模仿低水平重復轉變到創新驅動提升核心競爭力;b.從資本、資源和環境投入轉變到技術進步和管理水平的提升,創新“資源—經濟—環境相協調”的工程發展模式,人類工程活動對環境的影響已經超過環境的自然恢復和治理能力,它已成為危及人類生存、阻礙社會進步和穩定、影響經濟持續、協調發展的重要因素,同時,應對氣候變化這一全球性問題是現代工程演化的新要素,它的影響涉及水安全戰略、城市規劃、海岸工程設計、綠色低碳制造、綠色低碳的建筑和交通、智能電網、適應氣候變化的農業、林業等;c.轉變資源供需模式,促進中國發展道路的創新。從資源(水、土地、礦產、能源)的粗放供給滿足增長過快的需求轉變到以科學的供給滿足合理的需求,走新型工業化道路和城鄉和諧的新型城市化和農業現代化之路。
調整結構、轉型發展的深遠意義,在于創造中國科學發展的新型道路。這條道路在探索中,“中國模式”在探索中,應清醒對待國際媒體對“中國模式”的贊揚。中國取得了巨大成就,積累了豐富經驗,但也有不少重大問題尚未解決,甚至還不明確應如何解決。我們還沒有一個完備的、成熟的、經過實踐檢驗的中國模式。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有值得我們學習借鑒之處,但沒有哪個國家能告訴我們十幾億人的中國如何可持續發展的現成經驗,中國人必須用自己的腳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中國雖然歷史悠久,但除去外敵入侵、戰爭、內亂外,認真進行國家建設的經歷只有30年。如何引導十幾億人口的中國走向可持續發展的現代化,人們對其規律的認識還遠遠不夠。我們只有抱著科學的態度,探索一條適合中國特色的新型發展道路,才能掌握歷史的主動。
[1]中國工程院中國能源中長期發展戰略研究項目組.中國能源中長期(2030、2050)發展戰略研究,綜合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