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絢爛窮盡所有——馬良和他的“移動照相館”

文 _ 本刊記者 劉燕

我們人生的第一張照片大多出自照相館，照相館見證了曾經存在的時間和畫面，那是不可思議卻一定存在的瞬間。數碼相機興起，照相館式微，我們有了越來越多的照片，卻失掉了去照相館的鄭重其事。照相館逐漸邊緣化進我們的證件照、相冊與記憶里。

但卻有這樣一個人，帶著他的“移動照相館”，與他的朋友們一起，走進遍布全國的50多個城市，為上千名通過微博征集來的陌生人免費拍照。

陪我在一萬杯紅色甜酒里流亡吧，請陪我過一種永遠不會厭倦的生活。

上海、合肥、青島、煙臺、濟南、石家莊……這串地名還在不停增加中。馬良和他的“移動照相館”，正在路上。

帶著自己的工作室上路對于馬良來說，最早是一個無奈的選擇。作為國內知名的攝影師，馬良在上海有一個“很美”的工作室，那是去年5月之前的事情了。那個工作室曾經作為一個裝置參加上海藝術雙年展，也出現在多個國家游客繪制的“上海藝術地圖”中。突如其來的拆遷讓馬良“無家可歸”。之前馬良曾經拍過系列作品《我的照相館》，用復古而充滿形式感的方式為一些對自己很重要的人拍照。很多著迷于這些照片的人希望自己也能拍這樣的照片，問馬良“你的照相館開不開”。工作室就是他的照相館，既然工作室沒了，那就干脆帶著照相館上路吧！一路見識不同的風景，為不同的人免費拍照——一個浪漫的想法就此產生。

2012年2月17日，“移動照相館”上路。一輛中型卡車，一輛商務車，裝著5套完整的攝影燈具、2套圖片攝影器材、2套數字攝像系統、15件大道具、30件布景布、50套服裝及各種小道具、發電機，以及幾位愿意把這浪漫、溫柔沿途播撒的人。

“《我的移動照相館》這事兒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做起來挺復雜的，我們要去54個城市，28000多公里的行程，要去面對途中各種不可預料的事件。但我喜歡生活里天真的東西，我們就是想用這樣的行為去告訴大家：這世界上有可愛的、浪漫的、善意的事情存在。”

都在比誰輕巧聰明的時候，我想展示一下我的實在迂愚；在競相攀比誰身價高的局里，我這作品是免費的。這才是我愛的藝術。

在《我的照相館》的前言中，馬良寫道：“能帶給人安慰和溫暖，這是一個美工師最浪漫的職責所在，為了比不完美的生活僅僅好那么一丁點兒，值得用最絢爛的形式，窮盡所有的力氣。”“窮盡所有的力氣”體現在拍照過程中，就是無所不在的“吹毛求疵”。

馬良與印象中的攝影師不一樣，他手中操縱的不是快門而是鼠標。他通過與相機連線的電腦控制相機的所有參數，因為這樣成像效果更加直接。工作中的馬良非常專注，目光灼灼，盯著出現在屏幕中的每一點，無論物還是人。形狀、顏色、感覺、光線一定要恰到好處，否則，便又是一番根本不介意何時才能完成的調整和琢磨，一切都以屏幕呈現的畫面為準。

除了帶出來的那些背景布和道具，馬良每到一地都盡可能挖掘當地特色或記憶，隨時有新的創意和想法，或者將目之所及的一切作為道具：在合肥，趕制了牽動合肥幾代人記憶的逍遙津大象滑梯；在蘭州，噴繪了一大張中山橋背景，還借來一個羊皮筏子；提供場地的蘭州創意文化產業園剛好有上世紀70年代的舊家具，那就多做一個拍攝場景……在拍照細節上他更是不厭其煩：要還原課堂場景，那就給“壞學生”疊上一個紙飛機拿在手里，再用釣線懸空掛一個；表現羊皮筏子漂流黃河上，便在場上鋪了厚厚一層黃沙，前景插了一排蘆葦；小夫妻表現吵架場面，那就推倒掃帚、簸箕，化一個血流滿面的妝……

那些美和壯麗只為了等待你而一直存在，而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值不值得，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移動照相館最動人之處，就在于行走四方的團隊與無數陌生人發生聯系。

上路之初，馬良只是想為各地的朋友和曾經與自己的作品發生過聯系的人拍照。一路走下來，很多城市的報名者越來越多，逐漸演變為一場馬良作品愛好者的狂歡。而團隊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在每一個城市，這些通過馬良作品而建立起聯系的人聚在一起，享受馬良鏡頭溫柔的慰藉。

在西寧，7個大學女生給“移動照相館”打電話，說她們在一個宿舍共住4年，希望能拍一張畢業照。西寧拍攝場地非常小，緊張又局促的7個女孩幾乎占滿整個取景框，這讓人暗暗為她們著急：鏡頭放大了她們的不安，而這份不安讓畫面毫無整體感，她們看起來普通又暗淡。馬良建議她們放松，還原宿舍的輕快與明朗，引導原本在鏡頭前略顯呆板無措的女孩釋放情緒……暗淡慢慢剝離，光芒一點點展現，讓人看到“予草芥，以光芒”的神奇與美好。

在常州街頭，馬良遇到一個耍猴賣藝的莊稼漢，就邀請他第二天到“移動照相館”拍照。耍猴藝人說他平時在家種地，和小猴子相依為命，他養活猴子；冬閑時節他帶小猴子出門到處逛，猴子養活他。馬良覺得這種狀態特別好，并且稱創作為“我的小猴子”。

讓馬良動容的，還有一路收集的真實存在和善良瞬間：“在賓館裝車，見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奶奶坐在路邊晾曬廢紙。在口袋里掏了20多塊錢叫面善的助手扎西塞給她……開車前，老人追上來塞了一包橘子和一把巧克力，說你們趕路的人留著路上吃。車子開動，發現巧克力已過期2年，她藏了很久吧。”

在“移動照相館”的鏡頭中出現最多的，是愛情，截至6月份，光結婚照就拍了不下20張，還有很多夫妻、情侶紀念照。能夠看到并親身參與這份美好，馬良很開心。而讓這么多人愿意把一生中最重要的照片交付給一位陌生的藝術家的，是信任，更是因為那份意外美好而帶來的驚喜。

無情世界，因為有熱情的蠢貨，才有些浪漫。

長時間旅行讓馬良無法保證正常睡眠和飲食，神情有一點疲憊，時常窩在一個地方拿著比板磚還要大的手機刷微博，不時與團隊成員調侃幾句——當奔波成為常態，若不能自己發現樂子，生活只會更加疲乏無趣。

微博是馬良的另一個“孩子”，在他的悉心經營下慢慢成長。在公眾人物爭相就熱門話題發言博眼球的時代，他很少關注時事話題，也不摻和藝術圈的事情，更多時候，他寫下自己的思考，或與“粉絲”就某一類照片進行有趣對話，也會直白表達對美好的熱愛——“真好看”“多好看”這樣的評價比比皆是，這兩句也是他的口頭禪。他實在是一個愿意也善于發現美好的人。5月4日那天，他接到姐姐的短信：“親愛的弟弟，向你的心致以節日的問候。”

年輕的心不只馬良獨有。團隊中的阿煒被其他成員戲稱為“高富帥”，他是上海頂尖的廣告導演，卻愿意為這份無報酬的浪漫之旅放棄高收入；嘉瑞成為馬良的助手前，在某壟斷國企有一份穩定且高薪的工作，卻因內心感召放下現實擁抱夢想……

微博上，常常能看到有人開心地貼出自己在“移動照相館”拍的照片，對馬良和團隊表達感激之情。但馬良卻認為：“要感謝這場旅行，旅行中所有遇到的人，幫我走出了畫地為牢的斗室，讓我感受到生活的豐饒。從執迷于‘自我超度’的游戲里殺出血路，去尋找一些更遼闊溫柔的意義。”

5月，馬良和他的“移動照相館”來到西寧，我和朋友們有幸參加了這個活動。

馬良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藝術家，在他眼中可以看到夢想和童真。

在廈門讀完大學后，我去了杭州工作。有一天朋友打電話說：“回來吧，我們一起做點想做的。”于是，在升職前一個月我回到了這座我生長并深愛的城市。很多西寧人從小就教育自己的子女：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外地的大學，留在那里不要回來。我們可能是開始回家鄉的第一批人，我們想用自己的特長改變這里“文化荒漠”的狀態。

我們創辦了工作室，想要將家鄉的美麗更好地展現給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不了解這片土地的人，我們希望，終有一天，每一個離開或是回來的孩子都會以這座美麗的城市為榮。

當“移動照相館”離開時，我寫道：“愿你們不論艱難險阻，在追求夢想與人生意義的途中始終保持微笑，直到終點，直到新的起點。”我也想對我們自己說：“我們一起向著夢想努力前行，不離不棄。”

——落北（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