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哭的男人

王 朔

有一次，我坐火車遠行，幸好不是動車，速度不快，我可以悠然地觀賞窗外的風景，我很欣慰。

車上人不多，我身邊的座位空著，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里就有點小期待：有個可愛的姑娘坐這兒就好了。可惜殘酷的現(xiàn)實再次驗證了它的殘酷——一個表情沮喪的粗壯男人不由分說地摧毀了這個美好的期待。

我的心也沮喪起來，窗外的景色似乎也灰暗了很多，失去幻想的旅行就像拿著煙卻找不到火一樣憋屈悲催。看著窗外不斷逝去的景色，我不禁感慨起來，詩興漸起。

正當我醞釀的時候，突然旁邊傳來奇怪的聲音，我扭臉一看，哦MY噶！那個粗壯的男人竟然在哭！他真的在哭，而且似乎正在泛濫而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似乎沉浸在某種巨大的悲痛中，根本沒有在意我的注視。請原諒我的無禮，因為我好久沒有見過如此粗壯的男人如此地淚如雨下了，甚至有幾滴飛濺到了我的腿上。

不知何故，看著他淚流滿面，我剛才沮喪的心情竟莫名有些舒爽起來。我突然感覺自己的生活還不算太糟糕，這次旅行還不算太凄慘，這感覺就像在看一部悲劇片。為什么自己的快樂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很慚愧。

男人的哭聲越來越大，車廂里的人都好奇地向這里張望，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卻似乎無動于衷，哭聲依舊。此時我很慶幸旁邊坐的不是姑娘，否則稀里糊涂就毀了一世英名，命運的轉換就是如此的迅雷不及掩耳啊！

哭是什么感覺？我好像已經很久沒哭過了，我很欣慰。堂堂七尺男兒在睽睽眾目下哭得稀里嘩啦，讓我這如風一般的男子情何以堪啊！

我轉臉望向窗外，心如潮涌。“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這哥們是怎么了？”

“應該不是因為錢，錢沒了哭也沒用啊。如果真的是為了錢，那該是多大一筆錢啊！我要是沒了一大筆錢，我肯定哭得比他更慘！”

“肯定是因為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長地久有窮時，此情綿綿無絕期。”我天生就是個詩人，我很欣慰，“不過現(xiàn)在這個動車的時代，天荒地老天長地久只是為了順口和押韻，還有什么愛情值得人們淚流滿面，山楂樹早已被拆遷蓋房，人們不需要樹，人們需要房子。”

男人的哭聲小了一些，他從兜里掏出一個錢包，翻開后呆呆看著，無聲地流淚。我望過去，里面有一張女人的照片，一個清秀的女人，長長的卷發(fā)，微笑的臉。雖然我一直謹記不可以貌取人的古訓，但我不得不承認此時一張漂亮的臉遠比平庸的臉更打動人心。

果然沒錯，傷心的淚水只為伊人而流。這張笑臉似曾相識。窗外暮色漸濃，黑暗中有些面孔卻漸漸清晰起來。

曾經也有一張如此的笑臉，如今想起依然有種溫暖的感覺。初識的時候她還在天真浪漫的年紀，喜歡滿天星，喜歡花裙子，喜歡看韓劇，喜歡童話般的愛情。雖然她不確定南極有沒有北極熊，但她偶爾也會冒出“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嗅到了天空的味道，可惜我沒有翅膀”這樣的感慨。

她對我有種莫名的依賴，也許是我比她大很多的緣故吧，故作成熟對于涉世未深具有很強的殺傷力。如果這是個錯誤的開始，大多數(shù)男人會選擇將錯就錯。

她似乎總是充滿了喜劇感，每天都是歡笑的模樣，一條手鏈，一束小花，一句夸獎，一聲關懷，都可以讓她欣喜不已。她很喜歡說話，天南地北雞毛蒜皮的，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她學做飯，說要拴住我的胃；她學化妝，說要提升我的臉。她的快樂也感染了我，曾經有一度我以為生活真的可以這么簡單快樂。

可是對于像我這樣漂泊的人來說，有些事情可以開始，但結果就是沒有結果。我以自己的方式做了了結，我安慰她說：“這樣是為了你好。”也許更多的是安慰自己。她沒有哭，甚至笑了，我很欣慰。

流年似水，我見過她幾次，她依然笑著，但不太愛說話了，沉默了許多。有一天夜里，我收到她的短信，寫了一句話——“我要結婚了。”我沒回復，直接關了手機，一夜無眠，曾經的時光如幻燈片般展現(xiàn)，然后打包封存。

這樣挺好的，我這么想，可生活不是這么想的。我最后一次見到了她，是一張大幅黑白照片，她笑著，一如往昔。我零星得知些情況：她沒有結成婚，因為對方父母反對，分分合合糾葛不斷，后又委身一人，沒料到卻是個已婚人士，最后她以自己的方式做了了結。

那天，我沒哭，我把所有她的記憶埋葬在了那天。

沒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在一列慢速的火車上，在一個哭泣的男人旁，我竟然想起了她。

如果當時你也在這節(jié)車廂里，你一定會看到一個滑稽的場面：兩個粗壯的男人在車廂昏黃的燈光下同時淚流滿面。

（魏香梅摘自《南方農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