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燕
1
這個春節,我將自己從東莞樟木頭送回新疆哈密,和父母一起過。
每一個年,都讓人變成新生兒,要把某種安慰,均勻地平攤開,分配給每一個角落的人。被拋棄的人找到床,被放逐的命運變得輕柔,一切充滿暗示,寓言重生。年,帶來某種遙遠的安慰,發出回家的召喚,讓即將到來的春天,綠意濃烈。
臘月二十八清晨,篤篤聲響起,低沉、連續、均勻,將我從夢中喚醒。那是父親在剁餡。新磨的刀,穿過天山羊的肉,落在松木案板上,一下又一下,編織出的聲音網……那聲音悶在小廚房里,卻很有力量,熟門熟路地,爬上我的耳膜,將我拽醒,像一張簾子嘩啦撩起,一束光透了進來,塵封在體內的某個隱蔽處,被豁然打開,我看到那個女孩,六歲,也在這樣的年前,清晨,被篤篤聲喚醒,發現大炕上只剩下她,父母已在灶間忙碌,她愣怔地想,別處的人,過著怎樣的年?
那女孩穿過時間之墻,覆蓋到此時此刻的我身上。
我的童年是突然中斷的,而不是一天一天逐漸結束。我沉默地離家,在異鄉生活,直至多年后返家,被時鐘指針般的篤篤聲喚醒。多年后我終于發現,世界遠比我心中懷疑的更遙遠,更無法觸及,更令人迷惑……我已無路可走。當我把青春的熱情毫無保留地消耗殆盡時,我像空殼、碎屑或皮囊,柔軟而空蕩。我從來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決定,一個人出行,一個人扛起后果。我于春節前一人返家的舉動,是一種抵抗,一種筑夢,還是一種對殘缺的彌補?血液在我的心頭洶涌進出。離家越近,越被割裂和撕扯。像一只貓,悄悄透過歲月的圍籬,朝那些陰暗下來的小窗戶里窺視,我期待看到童年時的自己。
2
廚房里,肉餡已從大號搪瓷盆中冒出尖頂,大量剁碎的蔥花攪拌進去后,生鮮味讓人像一瞬間釘在十字架上,眼淚嘩啦瀉出。我無法告訴父親,并非所有的美食,都必須由肉泥構成。他固執而老派,認定春節前剁餡,炸丸子,包餃子,是先人留下來的傳統,不可更改半分。于是,我學著他,用手指捏起一團含混物,放入掌心,輕輕揉搓,團成瓷實圓球,那球滾動時,發出輕微的嗤嗤聲,傳導出某種興奮……廚房不再逼仄、簡陋、凌亂,而被人造的喜慶統領,那混合著各種調料,讓肉味越發濃烈、尖銳的氣息,滿滿當當地塞住鼻孔。
丸子團好,放入抹過清油的盤子,一個挨一個,一群粉嫩的乒乓球,環繞著我們。少頃,陽光從窗外新雪中射進,讓小球像燈泡被擰開,拱出光暈,讓我和父親,像表演者,演繹關于幸福的畫卷。此時此刻,無論城市或鄉村,每一個角落,人們都在為自己準備食物,所有的孤獨、衰老和貧困,都閉口不提,這是窮人也被允許享受的時刻,哦,節日,就是窮人在人多勢眾的依仗下,進行的某種和日常狀態完全不同的……犯罪。我被無數個小團圓包裹著,感覺每個小丸子都是一句承諾,一扇窗,讓人看個夠,聞個夠,嘗個夠,但又不僅僅局限于此,在品嘗到某種甜蜜的滋味之前,有一種更高的美感,徹底超越了口腹之欲。
簡樸到骨子里的父親,為制作這盆肉餡,一次性購買十六斤肉!他囑我:“要買前胛豬肉,肥瘦相當,絞肉時用最細的裝置,生肉餡里要先倒入清油去腥,再放鹽、花椒、醬油,腌起來;再剝蔥,有蔥白的大蔥,十幾根,細細剁碎,一小時后,肉腌得剛合適,抓一把玉米粉面,直接撒入肉泥,打八個雞蛋……”以前,我從未認真學習過家務,從不愿聆聽這些廚房詞語。我總夢想著結識更優雅的人,談詩,論畫,討論哲學,而不覺得制作丸子,需要我的參與。青春期過后,我不再迷戀那種生活,相反,沉淀在童年的鄉村里的,另一個小小的我,總在召喚著現在的我,回來,回來……現在,制作丸子的一切瑣碎都變成必須,沒有任何不耐煩,我慢慢領悟到,那一寸一寸的時光,需要消耗在這些實實在在的事情上,而日子,也正在這樣的細節中坐實。
沒有比跟父母在一起更放松的時刻了,他們遵循某種習慣的方式,又將這種方式給我們;然而,離開父母、故鄉,遷徙的人像被徹底翻轉過來的兜子,底朝天,一切都明晃晃地亮出來,人像個軟體動物,屈從于某個空殼,那殼子遭遇溶解后,得要拿出軀體去拼,去闖,某種雪片般的憂傷,漸漸浸染到異鄉人的眼眸,這眼神哪怕只射中了我一次,在我整個的一生,便再也無法洗去。
父親突然問我:“現在就炸?”我不能確定,但下意識地點點頭。小時候,何時炸丸子,可是件大事……或者,整個春節,這一刻,最巔峰。所有月份牌上的日子,都為這一刻做準備,盼望著,計算著,歷數著,挨到年前,開始叮叮咚咚炸丸子,而隨后進入的拜年、坐席、互訪,不過是配合高潮的協奏。炸丸子前要通知先人。父親在灶間那張紅漆木桌上擺出供品,在搪瓷花邊的盤子里放三個疊加起的蘋果,粗瓷碗中盛清水,將三根筷子巧妙搭湊,讓它們呈三角形,皆立起??曜恿⒌萌菀?,說明祖宗這一年很高興,反之,要一陣疊聲呢喃,愧疚自責,重新搭湊。點爐火時,父親臉色冷峻,腿腳輕顫。火,通過柴,傳遞到煤,當它不再冒濃煙,吐出藍黃時,坐上大鐵鍋,倒入半鍋油。半鍋油!對窮人,這幾乎是奢侈到瘋狂的舉措!但父親說,“窮一年,不窮一天”,窮人過年,就要沾葷腥,大魚大肉。有一年炸丸子,油鍋開了一半,火無端熄滅,父親重新找來劈柴,點火,火就是不著,像爐膛里倒了一盆雪。兩小時候后,撲哧,火又重新燃起,劈里啪啦。那一年的春節,父親眉頭緊鎖,及至正月十五之后,才慢吞吞吐露心事:先人來了,伸出腳,將爐火用力踩滅??墒?,先人為何生氣,有何事未辦妥,父親不說,我亦不敢多問,但那圍繞著爐灶的莊嚴、敬畏和肅穆,卻像拳頭,深深打了我一記。
這一切,在樓房的煤氣灶前,全被消解:今年,父親沒有擺供供品,沒有插筷子,更無需擔憂火點不著,只見他熟練地擰開煤氣,打開爐火,從一環擰至三環,環形的藍色火苗倏然騰起,中間沒有任何過渡,沒有煤煙,沒有嗆鼻的味道,沒有煎熬的等待,一切,解決在一秒鐘,火,已經燃起。環繞著灶臺的中原漢文化,被固執的父親從甘肅帶到新疆,在綠洲小城持續上演了近五十年,于今年,搬入樓房后,戛然而止。我突然有些后悔,我應該不顧旅途漫長、勞頓、艱辛,而將七歲小兒帶來,讓他看爺爺如何擺供供品,立筷子,上香,讓他接納一種敬畏的洗禮。這些曾被輕易、粗暴、武斷地定義為迷信的文化傳承,將如鉆石般,在他的人生閃光。
藍火苗燃起來,父親站在半鍋油面前,緘默、嚴峻,簡直如臨大敵。廚房不再溫潤、家常,而充滿戲劇化,像要遭遇某個重要的轉折點,年,將從這一刻起,變得不再是一頓飯,而充滿象征意味。油鍋很快變熱,不似從前菜籽油般冒出青煙,只在表面顯現出些漣漪。父親邊放丸子邊囑我:“丸子是冷的,油要熱,先炸透外面,再把溫度調小,慢慢炸里面?!绷锿枳右彩羌记?,順著鍋邊,不能用力太猛,將油濺起,也不能懸空,撲通,砸下去,鍋內的丸子不能太少,浪費油、火;也不能太多,炸不透;占滿油的三分之二位置即可。下了油鍋的丸子變成老鼠,吱吱作響,每一個,都撲簌簌抖動,并不猙獰。它們喝得油真多啊,這些幸福的小老鼠。美味終會遺忘,但這些陡然活躍起來的小動物,將永遠停留在記憶中。
“變紅了嗎?”父親不斷發問。紅了……要剛剛紅。紅透了再撈出來,丸子已經變焦;若不紅,內里不熟??傊?,要剛剛好。而那剛剛的標準,又無法被量化。第一鍋丸子撈出來,父親極力慫恿我:“剛炸出來的最香,快吃?!蔽見A起一個,給母親嘴里塞進去,自己也吃了一個,看到父親站在鍋邊,也吃了一個。沒有任何儀式,已經十分滿足,相當享受。第二鍋丸子出來后,全家人吃了第二個丸子;及至第三鍋,第四鍋……伴隨著丸子的出鍋,廚房里蔓延著某種輕喜劇的風格:驚詫、疑問、探究、品咂、欣喜……即便一年貧窮、辛苦,這個時候,也一定是愉快的樣子,臉上笑嘻嘻,點頭不迭:好吃,喔,真好吃……等全部丸子炸完,父親不再勸我吃丸子,遞來個橘子,說吃了就不膩了。
3
我說要學發面時,父親驚愕地瞪大眼。
一天早晨,我對兒子說,你吃蛋糕喝牛奶吧,媽媽不做早餐了,孩子騰地從被子里坐起,睜大眼睛,一板一眼道,媽媽,吃蛋糕是吃不飽的!我打了個激靈。我小時候,蛋糕,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食物,一年最多能吃一兩次。自童年始,我便開始設計自己的逃亡,試圖擺脫土地、農作物、灶臺,過一種精致而高貴的生活,然而現在,孩子那雙瞪大眼仁,幾乎將我前半生奮力進行的城市化全盤顛覆。
父親拿出一塊干酵面,泡在小盆里,不攪,及至晚上,將上面的水倒出后,往里面攪入一碗面,等它變得泥濘,把小盆放在靠暖氣的地方。第二天一早,面已有了氣泡,發酸,倒入五碗面粉,轉著圈揉,將酵面揉到四處,倒入燙水(不能是開水,否則面就會變熟),用力揉,將上部的干面揉成團,取出,放在案板上,再淋些燙水,揉下面的面,成團,取出……及至盆內所有的面都揉成團。在案板上,將三四團面揉成一個大團,大力揉后,放在盆中,頂部用另一個盆子蓋住,放到溫暖處,一個小時后,面膨脹起來,將上面的盆子頂起,幾乎要流淌出來——面發得太好了,膨脹如產婦的乳房。揪起一團,內部如絲絲縷縷的舊棉絮,有大小窟窿,濃烈酸味。
將堿面倒在案板上,用刀背抹過,碾細,不留一絲小疙瘩。一大盆面需掌心大小的堿面來兌,并且,要一次性兌好,到發現面仍然發酸,第二次兌時,面已揉硬,不容易兌進去。堿揉進面里,能很明顯地看到化學反應,是一種淡淡的黃綠色滲透進象牙白中,開始還扯著長線,用力揉后,黃綠色漸漸被湮沒,面團變得有些姜黃,迥異于白面,某種氣味,堿的味道,將酵面的酸味完全覆蓋。父親說:“酵面那么厲害,也有收拾它的東西。”面太多了……簡直,龐大到不可思議,我將胳膊塞進去,像小舟進入河流,根本改變不了什么。但是,一遍又一遍揉下去,大團虛騰騰的發面,終于變成寬大的長條,癱軟著,再將兩頭對折,出現一個面枕頭,用力揉下去,揉下去,揉下去……
父親用刀切下一塊面,湊在鼻前嗅嗅,嗯,是堿味,又用舌尖舔舔,嗯,不酸。如果切開后的岔口是黃色的,說明堿多了,就先不要蒸,再放一陣,堿的力量變小后再蒸。揉好面后,把它變成饅頭或花卷,是在主體的基礎進行發揮。切下一團面,用力揉五六分鐘,將堿全部消融進面內,再壓成圓餅,抹清油,撒鹽,撒紅曲、姜黃、香豆子,將紫、金、綠溶解成一團彩虹,撒入細蔥花,抹均,卷起,成圓柱體,用力將面卷撐長,比原來長一倍,切成方塊,先將面餅抻開,從中間對折,再抓住兩頭的角,反方向一擰,將涂了調料的面層層裸出,底部捏緊,形成面花,放入抹了油的籠屜上,大火蒸七八分鐘后即可起鍋;而饅頭,則先切成一個個小面團,輕揉,翻轉過來,用手掌將底部搓緊,表面光滑。饅頭團好,要放五分鐘,自我發酵,等到要發,但還沒有完全變形時,再放入籠屜。十分鐘后,將鍋蓋掀開,饅頭的表面不黏手,便熟了。
這門技藝,我早該在十二三歲時就學會,或者在十七八,二十七八。我之前的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的婦女,都是這樣,不斷地揉面,做一家大小的早、午、晚飯,還要洗衣、做鞋、喂豬、生孩子、到田里幫忙……她們的胳膊粗壯,腰肢柔韌,絕少患婦科病,血脈暢通,臉色紅潤,作為頂梁柱,受到丈夫、子女的敬重……發面并不難,只是,過去我認為挽起袖子,在案板前一站幾小時的婦人形象,代表絕望、可悲、無助。而我一直在向往另一種生活,遠離廚房,干凈服飾,討論藝術,喝咖啡、葡萄酒……于是,我出逃,遠離,高飛……期待自己離廚房的距離,越遠越好。
城市化讓我們避開了狹隘的視角,有了顛覆傳統的動力,然而,某種東方的,鄉土的,中國的經驗,也被我們完全丟掉……現在,我們成為“夾生女人”,既不能像西方主婦那樣,自己烤制蛋糕,烹飪火雞;也不會發面,蒸饃饃,煮面條……我們居住在粗陋的城市,生活亦日趨粗陋。
4
父親說去舊貨市場買菜,我并未心動,及至他穿上大衣,到門口時說,那市場逢周五周日才有,除了賣菜,還賣鴿子、狗和兔子……我蹦了起來,說我也要去。
雪路延伸,踩上去咯吱咯吱,拐彎處是村委會,原來的圍墻被打掉,裸出內里一排平房,四方水泥地坪,兩側的籃球架。墻刷得格外白,涂著綠底紅字標語:新農村……電線桿上掛著兩個廣告牌:唐家大院、趙家大院,下面是兩串手機號,是村民搞的農家樂。五六百米的土路外,已和市區馬路相連。父親說,馬路原本可順暢通下來,但遇到釘子戶,談不攏,就擱下來。那釘子戶就是本村人,六十多歲,小時候玩炸彈,炸傷一只眼,炸斷一只手,好不容易找到老婆,育四女一兒,日子緊巴。父親說他開出的搬遷費“多得沒邊邊”,所以,令現代化的柏油路,戛然中止。
我踩在那條分界線上:從土路到柏油路。那條縫并不筆直,有些歪歪扭扭,但到底是兩種物質,軟硬不同。我像踩著鄉村和城市這兩個大詞;又像踩著我的童年和少年。從七歲至十二歲,我每日往返四次,通過這條路,抵達我的小學。有一次被男生欺負,我哭著回家,邊跑邊抹眼淚,及至家門口,眼淚沒了,也沒有推門進去,又即刻返身。那時我多么孤單、弱小,像羊羔,像任何一個易碎品。
當發現自己是抱養的孩子時,完整世界變成玻璃碎片。除了丟棄孩子,再也沒有比這種隨意扭轉成長的行為,更驚駭的了。我的生父母不知道,他們的舉動,蘊藏了多少暴力,造成了多大惡果……從此,我變得跌跌撞撞,眼神里攜帶著暗光,認為沒有任何一種離奇,比自己的更離奇。我住在一個家里,喊著他們爸爸媽媽,可我知道,他們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撒謊……我知道的那么早——六歲——那個即將上小學的夏日。我的童年死亡在那個日子。那個女孩,當她聽到這個秘密,渾身戰栗,不能自控,扶著白楊樹,暗自抽泣。
那個女孩,她一直躲在我的瞳仁后,雖然我現在已披上成人偽裝,然而,在我的靈魂深處,她已將我全部的閑適、滋潤、優雅吸附而去,她是顆恨的種子,輻射出狂野的光,我耗盡一生的氣力,都在和她斗。她覆蓋著我,讓我們成為一個人。在我的體內,依舊保持著某種稚氣,某種不成熟的、布娃娃似的笨拙……我被她攪得一塌糊涂,總陷入驚詫、害怕、不安中,無法將年齡與行為完全協調起來,看起來,一團傻氣。
一出土路,柏油路口,四個男人湊在一起烤火,石塊圍出的圓形里,攏著一堆柴,冒著濃煙,嗶嗶啪啪。他們一律皆黑大衣,黑帽,黑胡子,完全不像農民,亦不像尋釁滋事的年輕人,看起來都五六十歲,路旁停著摩托車,坐墊陳舊,輪胎上沾著黃泥。如此之清晨,如此之年齡,在路口是聚會,還是另有它事?此刻的街道,鮮見行人,只偶爾閃過一輛車,更令他們突兀,如荒原上的黑鷲。我困惑起來……我不僅對自身困惑,更因對這片出生地的陌生,而陷入緊張。父親看出我的不安,解釋道:他們是收羊皮的。我問:別人知道嗎?他點頭:方圓十幾公里的人,都知道。我離開故鄉太久了,我已是這里的陌生人!當我能分得清樟木頭街邊的乞丐屬于哪個片區時,卻不知道這些黑衣男子于清晨的火堆前,等待什么!
環城路極寬闊,鋪展開,有近十米,中間是花池,側旁有人行道,不似樟木頭的山路,狹窄而彎曲。父親指著路邊磚紅色六層樓說,環城路把西菜園村(我家是東菜園村)從中心劈開,搬遷戶都上了樓。我問,村民愿意搬遷嗎?父親道:都等得瘋瘋的。我詫異:農民沒了地,靠什么活?父親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愛種地,在市場里搞買賣。又說,遠農村的人地多,菜便宜,咱們這里,比不過人家。
人頭攢動處,即為舊貨市場。是條向下傾斜的土路,路面灰白,兩邊的農民房,不是珠三角那逼仄的五六層小樓,而是土坯平房,屋頂蓋著薄雪,院門緊閉。路上人流熙攘,路邊停放著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小轎車。雖說是漢族人過春節,人群中,有一半是維吾爾族。兩個穿袷袢(長衫)的老人迎面相遇,互相握手時,低聲喚:亞克西(好)嗎?亞克西。
雪地上堆著各類貨物:瓜子、花生、巴旦木、水果糖、橘子、蘋果、紅棗、沙棗、桃皮、核桃、葫蘆、豆腐、大蒜、生姜、白菜、大蔥、掃把、甲級莫合煙、膏藥、卷筒紙、襪子、拖鞋、棉馬甲、帽子、輪胎、鐵锨頭、火爐圈、火鉗子、榔頭、手工斧子(上有桃花瓣標記,表明鐵匠鋪出處)、米花糖、柳條筐(架在手推雙輪車上)、厚馕(半遮著白色繡花布)、掛歷(同時有公歷、農歷、伊斯蘭教歷)、羊肝、羊肺、羊心(裝在大鐵盆,血糊糊,論個賣,三元、四元、五元)、羊骨、羊蹄……
天氣寒冷,新雪后的西北風,愈發刺骨。將兩個紅棗筐架在摩托車后座上的男人,戴著皮帽子,裹著皮綁腿,本地紅棗,一斤十二元;五六個穿長大衣,裹圍巾,長筒皮靴,腰肢粗壯的婦女,圍著三輪車的車廂,猛烈地扒拉蘋果,一公斤兩塊,但每一個蘋果都有潰爛的污點,散發出酸腐味;嬰兒搖床,醬紅色,底部三分之二處掏了個用來小便的洞,三百元;一堆木板,摞起來,顏色黃綠,賣貨人一身迷彩衣褲,叼煙,解釋道,是桑木案板,從喀什進的貨,一個三十塊。父親看了,低聲說,小,糙,只能切菜,不能和面;在擺著插線板、電話、收音機、玩具,手套、大頭鞋中,我看到了三個青銅兵馬俑,問多少錢,賣貨的老人穿著草綠軍大衣,戴棉帽,一口甘肅話,二百。我詫異,這樣的邊地郊區,有誰會想到購個兵馬俑當裝飾?
我沒有看到蔬菜。父親說,天太冷,都蓋在被子里。果然,木板上有層黑污的厚被子,被頭里露出蔬菜根,像一排睡覺小孩的黑腦袋。有把葉子纖細油綠的毛芹菜,放在泡沫塑料盒上,雖然凍了,但賣菜人拿它當樣品。他,五十歲開外,迷彩服外套黑短羽絨服,山東話,嚷嚷著:一把一塊,一把一塊。裹著艾得萊斯綢圍巾的維吾爾族婦女用生澀的漢語問:便宜?那男人大力擺手。女人又道:太多得很了,分開?男人的聲音陡然加大:不分不分!不分不分!他嫌麻煩,懶得再秤。這種氣魄,完全不像外地來的打工者。一詢問,原來,那背后停著的小汽車,川汽野馬,居然是他的。他于二十幾年前,已從山東遷居哈密,在近郊種植大棚蔬菜,他的全部自信皆建立在這片綠洲上。側旁賣水果的,二十七八,瘦,臉頰上兩抹通紅,濃重甘肅話,我和他攀老鄉,于是一公斤五元的蘋果便宜了五角。他到哈密后,先在建筑工地當大工,找了一起干活的本地女結婚,現已有一兒一女。他很實在,又不乏機敏,說新疆的冬天長,干不了工地的活,也不能等在家里吃,就出來批發水果,維持家用,把夏天掙下的錢存起來。他戴著棉帽,穿著皮大衣,除了口音外,已完全成為新疆人。他融入這片西域大地的速度是驚人的:才四年!
某種差別顯現出來:維吾爾族人的杏仁、葡萄干下鋪著的毯子,掛衣服的簾子,皆匯聚紫紅、金黃、翠綠;而漢族人,則一律以尿素袋、麻袋、舊床單墊底。賣核桃的男子在脖頸處繞著條圍巾,翠綠鑲金邊——他毫不避諱這種刺目的顏色。我問他,圍巾是老婆的嗎?他羞澀地說:我還沒結婚呢。那圍巾呢?他笑:媽媽的。另一種差別亦逐漸顯現:塑料泡沫箱敞開,放著花花綠綠的紙幣,那賣菜的男子,正從里面翻騰出一塊、五角,令我駭然。在珠三角,哪有人敢把錢這樣敞開……死死地按住包,還能被搶走……車廂內一疙瘩凍魚,七八條黏成團,頭尾混亂,黏著冰凌,粗胖如小豬,尾部搖到一側,便定格下來,是博斯騰湖野生的草魚,每一條都七八斤。突然,我看到樟木頭老市場里的鮮蝦活魚,正用尾巴打水……
激烈的音樂聲傳來,舊電視里正播放歌舞,頂棚是綴著稠密枯葉的白楊樹枝,木桌上紅塑料筐內,各類碟片皆為盜版,碩大維吾爾族字母,配以英文、漢語;鋼絲床上攤著一堆兒童片,背書包的那孜古麗,八歲,撥拉著碟片,兩根羊角辮,淡粉羽絨服,湖藍校褲滾白邊,紅皮鞋。我舉起一張碟問她:美猴王?她搖頭:看過了。又舉起一張:大頭兒子?她依然搖頭。她自己舉起一張——奧特曼——眼神堅定地朝父親看過去。那男人四十來歲,中等個,黑瘦國字臉,濃眉,低額角,皮膚粗糙,相貌極普通,完全迥異于女兒。
賣碟的人叫司馬義,凸著大肚腩,挎著腰包,鴨舌帽,黑墨鏡,漢語流利:不要拍照啊。我問他有沒有木卡姆,他馬上點頭,有有有,將我帶到摩托車旁,掀開后座,在一堆塑料袋里翻騰,找出A B C三張碟。我讓他在D V D中放一下,他說唱歌的人就是哈密的,這樣放是侵權。三張碟開價十元,我還價到八元,成交。他另給我一張名片,印刷著維吾爾語和漢語:夏穆夏提攝影中心、姓名……電話……他原來搞地質,下崗后和哥哥一起搞攝像,逢集時來舊貨市場擺攤。他說春節前這里很熱鬧,春節后,這里就會變得靜悄悄,一點聲音都沒有。碟片拿回家,放不出任何影子,我上當了。
父親買了一把蒜薹,十一塊;一把菠菜,五塊;三根芹菜,六塊;兩個花菜,十八塊;三根胡蘿卜,三塊;兩公斤蘋果,九塊;一塊豆腐,五塊八……我讓父親拎著豆腐,將其余菜、水果皆放入尿素袋,往肩上一掄,扛起來,一路上,并無行人側目,只覺渾身寒涼,膝蓋骨、眼皮、鼻孔和脖頸,變得又薄又脆,喘息時生痛,腳趾僵硬,鞋底打滑,身體不住朝前傾。
接近土路彎口的摩托車旁時,地上已攤著一堆羊皮,姜黃色卷毛,還有兩個羊頭,血凝固在脖頸,黑紅一圈。有個黑衣人,脖子縮在半舊的大衣里,厚實肩膀,頭臉闊大,滿下巴銀須,正扯開一張皮,對著火烤,內里光滑、白膩、挾持著網狀紅血絲。我湊過去看,那人回盯我,目光狂野如劍。我怯生生問,收一張皮子多少錢,他說六十,可站在他身旁的人說八十,聽到我嗤笑,他即刻改口道,八十……也行。他盯牢我,問,在哪,我騎摩托車跟你去取。見我搖頭,頗為失望。
繞過他們,走到土路上后,我問父親,為什么要烤羊皮。原來,天冷,皮是皺的,烤熱后,皮子變軟,用腳踩著一邊,能把它拽大,再賣給皮貨商時,價碼就更高。父親像是找到了個好話題,接著說下去:好羊皮要皮好,毛勻、細,像棉花,一圈一圈盤著長,剪下來的毛可以紡線,織毛衣……父親說,這些收皮子的人都有組織,趕著剪春毛和冬毛時,就去附近農村收毛……
5
大年初一清晨,我被某種聲調喚醒,“唉……唉……唉……”圓柱狀男中音,從高處輻射而下,如漣漪,是位老者,站在高高的清真寺上,向信仰者發出召喚,這聲音并不讓我突兀、害怕、驚詫……甚至,我對它還有某種莫名的熟稔、親昵和享受……這西域大地的聲音,將某種異質注入我的血脈,讓我游走在南中國時,薄薄的體內,總湍急著一股暗流,讓我能接納不同面孔的人,嗅出他們身上所共有的苦難味。第一聲鞭炮炸響時,是細弱的,像年輕人的眼神,緊接著,四周響起劇烈的劈啪聲,粘黏成片,宛若戰場,它一下子把南方,把東莞,樟木頭的氣息……帶給我。
大年初三深夜九點,踏上T36次列車后,昏睡一夜,穿行過河西走廊,第二天抵達蘭州,大霧,黑樹,煙囪,黃煙,低矮平房的門上貼著紅對聯,倒福;下午,至天水,黃土坡上殘雪點點,綠芽如外星人腦袋上的天線,自枯草探出,努力與外部世界建立聯系,土屋外的對聯黃紙黑字,半坡上麥地一圈圈,無數個山洞,千佛洞般的黑格子;西安到了,彩燈裝飾著城墻,厚實、篤定、華美,李白之魂凝立高處,射出詩歌之光;半夜,火車驟停,列車員大喊,漯河到了,漯河到了,口音充滿河南味,然而,整個臥鋪車廂內的人集體昏睡;第三天上午,岳陽到了,梯田里有水牛低頭吃草,舉鐮刀角,棕黑身軀,無論草、樹、稻田,都是綠、綠、綠,那種剝掉白雪后的綠……姜黃土路,彎曲,上躍,直通農家,埂子上堆著紅土,吸附著濃重濕氣,黏糊糊;韶關一到,嶺南不攻自破,敞開,火車直挺挺,插入深處。
至廣州東站,至和諧號,至樟木頭,至家。我從東莞出發,抵達父母在哈密的東莞小區后,又返回東莞,歷時13天,穿越1萬公里。一進家,我便撲向書桌,將出行的一切急匆匆記錄下來,像是搞錯了故鄉,搞錯了路線,搞錯了性別般,我用詞語,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了再矯正。那些貫穿在出行中的空白點、模糊地帶、幽暗空間——當我以高度專注的方法注目它們時——被迫鮮活,從個人的偶然經歷中突圍,變得浩大。雖然我所進行的描述,相比龐大的生活本身,實屬詞不達意,自取其辱,然而,當我沉湎在個人的狹小盲區時,我不僅忘記了害怕,同時,還讓童年的自己,也忘記了害怕。生活并無捷徑可尋,我被某種力量裹挾著,推搡著,澎湃向前,到了閘口,便縱身一跳,顧不得結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