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普
不知不覺母親離開我們十五年了。十五年,人一生中不長也不短的日子,可我覺得母親似乎依然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每當我走進家門,就像母親在給我開門,每當我端碗吃飯,仿佛母親煮飯的身影依舊。十五年的歲月,把我一個精壯的男子熬成酷似花甲的老頭,滿頭的白發印證著歲月的滄桑,然而十五年歲月的煎熬,不但沒有能沖淡我對母親的懷念,相反,思念卻越重越濃了。
我的母親是九八年臘月二十六日走的。按鄉俗臘月二十八日出殯,三十日兒孫們去“攢山”。“攢山”其實就是用土堆起又高又大的墳包。輝煌也好,平凡也罷,當墳包堆起時,人的一生至此終結。母親像是算好的,自己泯然九泉,讓兒孫們為自己的人生畫上完整的句號后,新的一年就開始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怕過年,因為,當我們把母親的墳包堆起時,翻開新的一天便是大年初一。一個張燈結彩很紅火的節日,一個把家庭團聚在一起、把家人心連在一起的日子。而這個日子里我已沒有了母親,變成了一個失去娘的孩子。聽父親說,因為母親常年有病,是藥讓她的青絲變白的。我痛恨藥,但母親又離不開藥。豈不知,在那個顯得狂熱而浮躁、盲動而又為所欲為的歲月里,父親因“特務”之罪名,被一伙人揪出來,經受著無限期的隔離審查、勞動改造和批斗教育。不論白天黑夜,都有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看押。什么頭上戴高帽子、脖子上掛石頭、五花大綁等等的“民主手段”,都對父親進行了“專政”。父親堅決不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他們就把他頭向下腳朝上直立在墻角,立一次不承認,就再立一次,立到休克了放下來,醒過來再立。有時還要頭戴高帽子,胸前掛上個大牌子游街。想想折磨母親的又何止是病痛?對于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丈夫的冤屈、年幼的孩子,自己還要帶病參加勞動,那是何等的艱難。長時間的起五更、睡半夜,油燈下的一針一線,縫縫補補,錐幫納底……幼小的我每每起來撒尿時,看到母親紅腫的雙眼和黑黑的兩個鼻孔,讓她美麗的容顏黯然失色。多半的日子熬通宵,放下針線去套車。車是大轱轆牛車,車箱一人多高,一車要裝近一方的土糞,一掀一掀的用力往上裝,卸時是把車用肩膀撐起來,倒掉半車,再把車拽下來,往前走幾步,再倒另半車,沒有力氣撐不起車又拽不下車,也就卸不了車上拉的糞。“沒辦法,誰讓你男人是特務呢?”母親是在強體力勞作和別人的白眼下度日的,那種身心的摧殘、生活的重壓,不白頭便會是奇跡,不生病就已成神話。
到我上學時,老師組織學生用尿和上泥,抹在我臉上,站在校園當中接受批判。那種驚嚇和羞辱叫我尿濕了褲襠,跳進一口枯井里……當別人把我撈上來母親緊緊的摟住我時,我感到她全身在顫抖,她的臉煞白煞白的,眼淚滴在我臉上,和我的淚融在一起,我感到母親和我流下的都不是淚水,而是心底里的血。
母親和我們的這種生活,直到了全國的大平反開始后才結束。
母親搟得長面和她的賢惠、美麗一樣,在村子里是最出名的。孩子滿月、青年人結婚、老年人亡故,在當時都是要搟長面的。那時,最好吃的就是長面。村子里誰家有事,都要請母親去搟面。搟面是非常辛苦的,百十號人吃,一張張搟、一刀刀切、一把把捋,粗細均勻,精道可口,吃了都說好。母親只要能動彈,身子骨挺得住,從來沒拒絕過誰。哪怕是對父親動過手腳的、對自己橫眉冷眼不安好心的,從來沒因人而異、看人做事。尤其到了臘月里,家家做新衣服、改舊衣服的,都來找母親裁衣服。有時顧不上做飯,我肚子一餓,總會說出些難聽的話來,常常吃一頓母親的尺子。人走了,母親抱住委屈的我,對我說:娃,你還小,有些事由不得自己。沒有哪個人愿意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尤其是沒良心的事。他們也都不容易,等你長大了,你會懂得。現在我才知道,母親的心胸是何等的寬闊啊。
母親的身子雖然被病纏得瘦弱無力,但她很有骨氣。直到臨別時,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不論住院還是家中,從來沒在屋子里小解過。母親患的是哮喘,環境的濕度、溫度對發病影響極大。出去解手回來,涼風一吸便是不停地吭吭聲,嗓子里像在拉鋸。給她尿盆,她堅決不用。每當此時我會頂撞母親,說有病的人不要太講究,有病誰會怪你?可她不那樣認為,她總覺得自己已拖累了兒女,卻不認為我們欠了她多少啊?她的衣服從來不讓我洗。有一次我偷偷地給她洗衣服時,她說我沒出息,男人是不能給女人洗衣服的,那樣會壓運。其實,我知道,那是母親心疼我。妻子給她洗,她也不讓洗。妻子說,我也會老的,孝敬老人是做人的本分。她對妻子說,你嫁到我們家,已經夠委屈了,還是我自己洗,我實在洗不動了再說。
加速母親告別我們的原因是我的下崗。母親是靠藥生存的。我的下崗,意味著斷了家中收入,祖孫三代老少六口都在指望我。七十多年的風風雨雨,沒有奈母親如何,我的下崗,卻讓她老人家無法承受而病情加劇。從我下崗起,她不再吃藥。我天天給她寬心:沒事,下崗大不了重新干個別的啥事。可母親卻說,你也到了我生你那個年齡,身體開始走下坡路,一家老少六張嘴,不是那么容易。早知道,那時就不讓你退地。為了不影響你,地退了,人又下了崗,這是個啥事嘛。唉!長長嘆氣中,無不責怪自己但又充滿著惜兒之情。
母親走的前幾天,我說快過年了,給你打幾天吊針,咱好過年。她沒有拒絕。
那天。像往常一樣,大夫來給她打上吊針,不一會兒,她頭上開始出汗。剛開始,我以為是屋子里太熱,看溫度計,零上十八度,以為是炕太熱,用手一試,也剛合適。但她頭上的汗出得沒完沒了。我想可能是藥水滴得太快,就往慢里放了放。她總是埋怨針給她吊的晚了。我琢磨不透為啥晚了呢?一直都是這個鐘點啊。她絮絮叨叨,滿臉的怨氣。點滴還沒打完,她便叫我把針拔了。她頭上的汗珠大豆般大小,明晃晃的一個挨著一個。妻子給她搽掉后,不一會就又冒了出來。其實,按老人的說法,這叫“三珠汗”。是人離世時的一種生理現象。三珠汗盡,人就落氣了。這是母親唯一一次埋怨我。當時,我根本沒有料到她會走的。她讓我去給她找氧氣袋,她想吸點氧氣。當我還沒有把氧氣袋找來時,大姐夫便去叫我,說人已落氣。我恍然大悟,埋怨我、特意支開我,都是母親怕我傷心,在彌留之際而特意做的,這是她最后為兒子盡的心啊。我是多么的愚蠢,母親憑著自己最后彌留之際的一息尚存,還在替兒著想,我的母親啊!臨終都為兒操心。我就是寫上再多的文字,也無法寫盡母親對我切心切肺的操勞。
如今,我已做了二十年的父親,每當我聽到兒子那聲甜甜的“爸爸”時,我就想起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