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功夫熊貓2》看美國電影中“中國形象”演變的現實意義

近十年間，由于頻繁的跨國跨文化信息和觀念流通及中國市場影響力的提升，美國主流電影中的“中國形象”出現了較大變化。一些反映中國問題或中國現象的影片對于中國現實的把握開始準確和深入，不再以全西方視野對中國進行描述，而以往那種老套、固定化的對古代中國獵奇式的觀看，或簡單、程式化的政治攻訐漸漸消失，一個更為本質和準確的“中國形象”出現了。這些影片的基調是文化間的平等互視，中國不再是純粹的“他者”，而擁有了多元性和差異性。同時，這些影片對中國的歷史和現實有了更為深刻和客觀的認識，開始能夠較為準確地對各種“中國話題”作出基本符合中國現實的判斷。從題材上來說，這些影片表現出從單純的政治性向其他方面擴展的傾向，開始反映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藝術、中國人的家庭生活及情感、中國人的哲學觀和價值觀等等。于是，在多元化視野中，一種有新價值的“中國形象”在美國電影中出現了，《功夫熊貓2》即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下文將以《功夫熊貓2》為對象，分析美國影片中“中國形象”出現的新變化及其意義。

一

繼《功夫熊貓》在中國市場取得重大成功后，《功夫熊貓2》在中國市場上映時也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觀眾通過兩片的對比可以發現，《功夫熊貓2》從編劇到動畫設計上都更為“中國化”了，影片背景音樂是二胡、嗩吶演奏，繪畫風格如同中國的水墨山水，渲染著濃郁的中國情調；灰墻青瓦間大紅燈籠標注著鮮明的中國元素，池塘庭院、寬窄巷子中吃一碗熱騰騰的擔擔面和麻婆豆腐，四川懶散悠閑和怡然自得的地域文化依稀可見……得益于整個制作團隊在中國的實地考察經驗，《功夫熊貓2》比《功夫熊貓》更為全面和細致地實現了影片敘事背景的中國化，所有這些因素都使觀看影片的中國觀眾倍感親切。

如果說剪紙畫、花車鋪子、中文招牌和黃包車大戰只是對于中國的符號化呈現，那么，影片對熊貓阿寶身世追尋的總體設計卻具有更為深層的文化意義。阿寶的尋親之路是影片的敘事主線之一。在《功夫熊貓2》中，阿寶的父母和任何一對西方父母一樣，甘愿為孩子犧牲生命。而得知自己真實身世后的阿寶選擇了與撫養自己長大的養父共同生活，也體現出中國傳統的“孝親”文化。阿寶與親生父母及養父間的脈脈溫情，體現出美國視野對中國人家庭倫理觀念的固定化認識開始出現了深入轉變。從19世紀起，西方概念中的中國家庭倫理是獸性、冷漠和壓抑的代名詞[1]，對比好萊塢一些反映中國家庭關系的舊作，《功夫熊貓2》顯然具有了表現人類共同情感和美好價值觀的內涵。

影片更能表現出中國文化內在形式的當屬影片對中國道教文化的理解。《功夫熊貓2》的大部分取景都在道教名山“青城山”完成。“青城山”意象的反復出現，部分表征了影片對中國道教精神的正面理解——和平、安恬、寧靜，這正是影片所追求的核心價值。同時，作為以“中國功夫”為賣點的動作電影，制作組在博大的中國武術中選取了“太極功”作為熊貓阿寶的“必殺技”。阿寶用太極功控制水珠的畫面較為準確地反映出中國道教文化的特性——內斂、圓融、以柔克剛，這標志著喧囂跋扈的美國文化開始對異種文化采取了客觀、平等的立場。

不論結果如何，從動機上來說，《功夫熊貓2》確實包含了一種視野的延伸——中國不再只是烘托西方主流敘事的“背景”，而是“切實地”存在著。中國文化和歷史傳統是可以被理解、被親近的，中國人也分享著全人類共同的心理特征和命運，中國不再是一個神秘莫測，被極端“異質化”的存在。正如孟華在《比較文學形象學論文翻譯、研究札記》中提到的：“套話往往只存在于一定的歷史時期，并不具備那種無限、反復的可使用性。它們實際上都經歷了一個產生、發展和消亡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往往與套話生產國對他者認知的變化曲線相吻，也與國與國之間在經濟、軍事、政治等關系方面的力量對比的曲線相吻。” [2]在中國頻繁介入國際關系網絡的背景下，《功夫熊貓2》反映出一種新的美國視野——一種跨文化的視野或帶有比較文化學意味的視野。

二

在論證上述“中國形象”新變化的同時，我們還應意識到《功夫熊貓2》與西方傳統主流話語的緊密聯系。事實上，盡管經過了準備，《功夫熊貓2》中的中國還是與現實中國存在距離。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都只能將影片中的中國當成美國經驗在中國背景下的移植，它們反映出跨文化交往的困境。不同的價值觀和敘事模式造成了影片在中國背景下又一次重復了“好萊塢”式的英雄成長故事，這表明，在現階段，我們仍可將美國電影中的新“中國形象” 看作是一種古老套話的現代闡釋，神秘化、異域化和誤讀的傾向仍然大量存在。

在西方話語系統中，“中國”一直是個神秘的代碼。歷史上，由于缺乏現實中的交流和了解，西方長期從精美而陌生的中國制品和傳教士們的零星描述中認識中國，這使西方人展開對中國的神秘的“異域想象”。當代，雖然文化交流促進了西方對中國的理解和認識，但古老套話的影響力仍然存在，只是由“中國形象”的整體想象轉化為對“中國文化”——一種極異文化的想象。這同樣反映在中國題材的美國電影中。

《功夫熊貓2》所塑造的中國式場景，體現出眾多的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如剪紙元素、太極元素、以羊仙姑為代表的中國巫蠱文化以及用“青城山”意象表現出的中國傳統道教精神。然而，這些中國元素的表達卻是符號化、隨意化的，缺乏對中國文化的系統了解，如羊仙姑所說的黑白相間的武士會最終打敗沈王爺的寓言就是典型的東方神秘主義與道教符號的隨意糅合。編者顯然并不真正掌握中國道教文化的內涵。和好萊塢以往拍攝的中國題材影片一樣，《功夫熊貓2》中的中國建筑、竹林、大紅燈籠、轎子、煙花、中式豆腐拉面等等元素，都是為了渲染影片的中國氣氛而存在的，這種刻意的安排與美國文化表現其他異種文化（如南美土著文化或北美印第安平原文化）時所采取的手法毫無二致。影片著力于將某些中國式元素填充進影片的敘事程式，塑造一個已被西方人長期認同的神秘化東方。這種有別于西方文明的“他者”形象可以有效地滿足觀眾的好奇心理，使其對“神秘化中國”展開想象，這種敘事手法一直是好萊塢電影塑造“他者”文化時的典型手法。

另外，《功夫熊貓2》的敘事主線和人物形象塑造也與中國傳統文化不符。從敘事主線來看，熊貓阿寶絕不是一個忍辱負重，仗劍去國，懷抱儒家救世思想的中國俠者，而是一個典型的美式平民英雄形象：他樂天、粗心、貪吃、懶惰，有著平常人普遍的缺點。但是，一旦解決了美國成長影片最為典型的“我是誰”的核心問題后，阿寶便戰勝了自我，成就了自己的英雄業績。這又是一個好萊塢式的英雄故事；從人物形象來說，阿寶雖然是只熊貓，卻時常搞出美式幽默；阿寶的小熊貓師傅也許在西方觀眾看來很“東方”，但中國觀眾卻認為他的形象更貼近日本忍者；大反派沈王爺的形象雖然很符合美國主流意識對中國人性的理解（在西方傳統敘事話語里中國人往往是驕傲、暴力、冷漠、專制、野蠻的），但白孔雀卻實實在在是個外來物種，在中國人認知中毫無疑問帶有印度文化的色彩。

這些例子表明，倘若對今天美國影片中的“中國形象進行細致和系統地梳理，我們仍可發現，西方主流意識形態解讀中國文化的古舊模式仍然存在并發揮作用。這種古老的套路一經產生就會對此民族關照異種文化的立場產生持續和悠遠的影響，一個‘單一形態和單一語義的具象’一旦成為套話，就會滲透進一個民族的深層心理結構中，并不斷釋放出能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后人對他者的看法。”[3]可以說,《功夫熊貓2》在證明了跨文化交往的積極意義的同時，也對跨文化視野的實際功效提出了質疑。雖然它本身表明了對話和理解的深化，但種種難以克服的先天缺陷，卻時時證明著文化間無可避免的不可通約性，誤解和誤讀在現階段的中美文化互視中仍然是主旋律。

三

一般來說，任何一種文化在理解異種文化時，總是將其作為自身的映照物，并習慣性地以自己所熟悉的經驗去審視和評價它，同時盡力將其整合到自身的認識體系中去。在這個意義上，避免誤解和誤讀的跨文化交流是不存在的。誤解同樣是一種有效的理解方式，是對自身文化與異種文化在社會歷史語境中的聯系的重新審視和批判，是對在本國文化語境中長期存在的集體無意識的重新體認。在現階段的現實中，人們已習慣于通過各種影象手段去接觸和接受異種文化，因此，即使是類似于《功夫熊貓2》這種以美國眼光透視的“中國形象”，一種隸屬于商業和權力運作的電影文本，也仍可在跨文化溝通和交往中扮演重要角色。

當文化面對外來文化的沖擊時，其反應必然是多樣的，有對話、有接受、有融合，也有反抗和顛覆。在吸收與排斥的對抗之中，文化的深層被激活，并碰撞出各色的火花，文化間的張力正是在此基礎上存在的。

不論文化交流正處于哪種狀態之下，誤解都會對文化看待自身的角度及策略提出新的挑戰，并促使它們做出反思和調整。錢中文在《文化轉型期文學藝術價值、精神的重建：新理性主義》一文中寫道：

文化中的異質性成分，一方面是不同文化傳統中長期形成的東西，有許多共同性，不具對抗性；另一方面則是不同社會制度、意識形態的文化積淀，必然會引起沖突。可以說，沒有大范圍的文化沖突，就不能產生文化的震驚，就不能激起本土文化的取長補短的愿望，就沒有汲取與融合，就沒有推陳與出新，就沒有大范圍的文化的重建。[4]

時至今日，中美間以影視文化為代表的跨文化交流已成為客觀現實。由隔閡走向對話，由分裂走向一體，已成為時代潮流。不論存在多少歷史與文化的破壞性因素，這種交流本身卻已經為現代中國借助異質文化反觀自身并促進本土文化的持續生長提供了有效途徑。

[1]參閱(法)米麗耶?德特利：《19世紀西方文學中的中國形象》//孟華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7月版，第247頁

[2]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論文翻譯、研究札記》//孟華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7月版，第12頁

[3]孟華：《試論他者“套話”的時間性》//樂黛云 張輝主編：《文化傳遞與文學形象》，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202頁

[4]錢中文：《文化轉型期文學藝術價值、精神的重建：新理性主義》//樂黛云 張輝主編：《文化傳遞與文學形象》，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