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對“母親”及“母親身份”的非裔美國文化詮釋

⊙張慧云［平頂山學(xué)院文學(xué)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02］

作 者：張慧云，平頂山學(xué)院文學(xué)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xué)。

“母親”和“母親身份”是托妮·莫里森小說的中心主題之一，也是凸顯她非裔美國文化立場的一個重要方面。西方白人女權(quán)主義者認為，“女人的母親身份由她們生存于其中的男權(quán)社會定義并控制。占主導(dǎo)地位的男權(quán)文化建立了有關(guān)母親如何行事的各種規(guī)則。處在男權(quán)凝視之下，大多數(shù)母親只能遵從或被迫施行這些規(guī)則……母親身份被男權(quán)監(jiān)禁，被轉(zhuǎn)化成為一種壓迫和剝削的形式，并且使女人與她們自己的身體和其他女人疏離開來”①。母親在男權(quán)社會中是被動無力的，她們是“被征用者”——被男人征用做生育子女的工具，不僅生產(chǎn)出男人的子女，并且生產(chǎn)出新的不平等關(guān)系，從而得以保證男權(quán)社會一代代地延續(xù)下去。但是在非裔美國文化中人們關(guān)于“母親”和“母親身份”②（motherhood）的看法卻大相徑庭。

在非裔美國文化中，“母親和母親身份很被看重，是非裔美國文化的中心”③。正如喬伊斯·拉德納（Joyce Ladner）在其著作《明天的明天》中所說：“如果說有什么為社區(qū)中的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的成為女人的普遍標準，那就是女孩生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刻。這個分界線相當清楚地把‘女孩’和‘女人’區(qū)分開來。”④女孩進入婚姻做男人的妻子還不算是成為“女人”，直到當了母親才能真正獲得“女人身份”（womanhood），由此可見非裔美國文化對母親身份的重視程度。

有關(guān)非裔美國文化中人們對“母親”和“母親身份”的觀點，杰出的非裔美國女權(quán)主義學(xué)者帕特里希亞·希爾·柯林斯（Patricia Hill Collins）在其廣為頌揚的著作《黑人女權(quán)主義思考：知識、覺悟及賦權(quán)政治》中詳細做了論述。“雖然為母對一些女人意味著壓迫之源，但對其他絕大多數(shù)女人，不管是在個人意義還是集體意義上來講，它都是一條通向自我實現(xiàn)和完成之路。為母可被看作一個場域：在那里，女人可以表達和學(xué)習自我定義的權(quán)力，珍惜、尊重自己的重要性及自我依靠和獨立的必要性。在這個場域里女人還可以建立起一種自己能夠賦權(quán)給別人的信仰，找到自我確證、在黑人社區(qū)贏得地位以及參與社會活動的基石。”⑤做母親本是天賦女人的一種權(quán)利，但在奴隸制下黑人女性卻被殘酷地剝奪此權(quán)。她們可經(jīng)奴隸主配種后生育，但其子女和她們無關(guān)，而是屬于奴隸主的個人財產(chǎn)。莫里森在一篇名為《責任王國》（The Realm of Responsibility）的訪談里談到：“在奴隸制存在的這么一種戲劇性氛圍里，如果你做出了某種聲明，某種不會被人聽到的聲明——即你是那些孩子的母親。對于一位奴隸母親來說，這種聲明是令人吃驚的。一旦她敢確定自己是一位母親，這就意味著她在一個本來自己不被當做人的環(huán)境下確定自己是一個人。”⑥爭取做母親的權(quán)利是奴隸制下黑人婦女尋求自由的一部分。她們首先要能夠自由控制自己的身體，自己來選擇是否生孩子，而不是強行被奴隸主拉去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配種。其次，黑人婦女還要贏得保留自己孩子的合法權(quán)利，自己和孩子之間的母子或母女關(guān)系應(yīng)被承認，她們對孩子所應(yīng)擔負的為人母之責也要被確立。

莫里森賦予了“母親身份”更多的含義，她將其定義為黑人婦女的“權(quán)力場”（a site of power）。“通過媽媽的教導(dǎo)和指引，我認識到了勤奮工作、自我做主、樹立目標、分擔責任的價值和意義……媽媽在一個不利于生存的環(huán)境中得以生存下來的能力賦予了我力量。”⑦對莫里森而言，“母親身份”本身并不構(gòu)成對黑人女性的壓迫，相反，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和階級剝削才是罪惡之根源。并且，“母親身份”以及“傳承黑人文化”的母愛對于黑人女性來說不僅是反抗壓迫、獲得解放的重要途徑，而且具有愈合傷痛、療救一切的力量。作為維系家庭的紐帶，母親所在之處即可構(gòu)筑為家。家是人們的立身之所，其重要性無法忽視，對于黑人，它還別具一番意義。貝爾·胡克斯曾如是說：“長期以來，非洲裔美國人一直堅信建立一個家——不管這個家是多么容易傾倒和微不足道——都極其具有政治含義……黑人婦女創(chuàng)造了家，在這里黑人們可力爭成為主體而非客體；在這里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心靈上我們都能獲得肯定，盡管飽受貧窮、艱辛、剝削之苦；在家里，黑人同胞能夠彼此肯定從而可以治療在種族統(tǒng)治中受到的傷。在家里，黑人同胞有機會成長、發(fā)展，以及滋養(yǎng)精神。”⑧

莫里森認為，黑人母親承擔著肉體延續(xù)（preservation）、精神哺育（nurturance）、文化傳承（culture bearing）及傷痛療救（healing）的任務(wù)。首先是肉體延續(xù)，即要保證孩子的身體存活下來。在美國社會，有色民族孩子的生命長久以來很少被人尊重。因此，黑人母親的首要任務(wù)就是想方設(shè)法使其子女能夠生存，從而保證黑人民族得以生生不息。在《最藍的眼睛》里，作家刻畫了一個祖母形象夏娃，她年輕時丈夫離家出走，棄她和幾個孩子于不顧。為使孩子們活下去，她故意讓火車軋斷自己的一條腿，然后靠每個月領(lǐng)取保險金生活。黑人母親的第二個任務(wù)是從精神上哺育孩子，使他們能夠形成一個強大完善的自我以抵制種族制度對其造成的傷害。在白人主導(dǎo)的世界里，黑人被置于一個次要的地位，黑人小孩帶有“原罪”的印跡，一出生就要為他們的膚色承擔罪責。對于其所生活的美國社會來說，他們不受歡迎。白人主流社會把他們定義為不配得到關(guān)愛之人，將其排斥在主流世界之外。處身于這種大環(huán)境下，黑人孩子能否健康成長不僅關(guān)系著孩子的命運，他們與黑人民族的未來也息息相關(guān)。黑人母親要通過自己愛的付出，給孩子的心靈注入被愛和被肯定的感覺，使他們不至于滑向自輕自賤的深淵，也使他們能建立起強大的自我意識，尊重自己，抵制主流話語強加于其的次等種族觀念。黑人母親還要在外界把“客體”的定義灌輸給孩子前，教其認識到自己同樣是一個“主體”。在《天堂》這部小說里，莫里森對這種精神哺育做了如下描述：“父母從孩子臉上擦掉唾液和眼淚，說道‘不要緊的，寶貝。不要在意。你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下賤的黑鬼、叢林里的兔子或者白人教他們的孩子稱呼你的別的任何東西。你是上帝的孩子。’”⑨在莫里森看來，黑人母親的第三個任務(wù)是文化傳承。在非裔美國文化中，母親被視為本民族文化的傳承者和民族傳統(tǒng)的守護者。正是通過她們一代代的講述和實踐，本民族文化才得以延續(xù)和保存下來。黑人母親應(yīng)依照本民族固有價值觀和黑人傳統(tǒng)文化培養(yǎng)孩子，并要將其灌輸于孩子心中，使他們了解本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知曉祖先傳說故事，銘記黑人歷史，樹立合乎本民族精神內(nèi)涵的價值觀。前人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能賦予他們力量，本民族的獨特文化也能給他們的心靈注入身為黑人民族成員的自豪感。這么一來，他們在面對主流文化的“同化”時便可持有一個較為堅定的立場，能夠抗拒白人主流文化描繪的“黑鬼”之負面形象，不至于那么容易就失落自己的“天真”，從而便能避免徘徊于兩種文化之夾縫、精神上無所皈依的傷痛局面。

上述黑人母親的三種任務(wù)倘能成功完成，便可在較大程度上保證黑人孩子健康發(fā)展，使其得以形成一個強大完善的自我，對來自白人世界的可能性侵犯具有較強的抵御能力，從而能夠避免傷痛或至少可以減輕傷痛的程度。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并非每個黑人母親都無愧于肉體延續(xù)、精神哺育、文化傳承的職責。這樣，就需要黑人母親的第四個職能”療救”發(fā)揮作用了。莫里森強調(diào)母親的療傷職能，需要說明的是，“母親”在作家那里是一個擴大化的概念。它不僅包括尋常意義上的母親，還包括“他者母親”在內(nèi)。莫里森既認可親生母親在療傷過程中所能發(fā)揮的積極作用，也分外看重“他者母親”的療救力量。

什么是“他者母親”（othermothers）？她指的是那些在血緣上和孩子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能協(xié)助孩子的親生母親，或代之于擔當母親責任，發(fā)揮母親功能的母親。這個概念來自西非傳統(tǒng)的集體共同生活實踐，而后被非裔美國人植入了本族群傳統(tǒng)文化之中。在他們看來，養(yǎng)育孩子并非某個母親個人的事情，而是整個集體需要擔負的責任，因為這能保證所有的黑人孩子——不管他們的親生母親在或不在——都有可能在一個不利于自身生存的社會中生存下來，并且倘若多一個他者母親愛的滋潤，黑人孩子身心兩方面得以健康發(fā)展的可能性也會大大增加。貝爾·胡克斯在其文章《革命性的父母養(yǎng)育》（Revolutionary Parenting）中寫道：“撫養(yǎng)孩子是一個可以和其他父母或者孩子不在身邊的人共同分擔的責任……許多在黑人社區(qū)長大的人都經(jīng)歷了以社區(qū)為基礎(chǔ)的養(yǎng)育形式。黑人婦女不得不走出家庭工作，以幫助丈夫養(yǎng)家，她們沒錢送孩子去日托中心，何況這類中心未必處處存在。她們依靠本社區(qū)的人幫忙……那些沒有孩子的人常常會擔起共同養(yǎng)育孩子的責任。”⑩《所羅門之歌》里的派拉特可謂一個最好的“他者母親”形象，許多評論者稱其為“黑人遺產(chǎn)的代表”（the embodiment of black heritage），從她那里我們能發(fā)現(xiàn)保存完好的“天真”，可以說她是莫里森筆下最純粹的黑人女性。她物質(zhì)上貧窮，但生活得自由自在，樂趣無限；她生性狂野，我行我素，但內(nèi)心蘊藏著對家人、世人博大的愛。她身上勃發(fā)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天生就是一個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能手”?。在女兒麗巴被男友欺負時，她用刀捅進了這個男人的心臟；在外孫女哈格爾被奶娃無情拋棄后，她始終在一旁安慰她，和麗巴一起，“像樹一樣她們傾其所有地為她奉獻她們的一切：愛的私語和庇護的傘蓋”?。她還是其侄子奶娃的精神導(dǎo)師。在遇到派拉特之前，奶娃生活頹廢、精神空虛、性格自私，走入派拉特的茅屋以后，派拉特的言行舉止對他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積極影響；派拉特講述的黑人歷史激發(fā)起了他對祖先的自豪感，使其人性開始復(fù)蘇；派拉特一次次講給他聽的故事使他在精神上和祖先發(fā)生了聯(lián)系，對父親所崇尚的拜金主義進行了否定，拋棄了父親物質(zhì)主義的世界觀，從金錢至上的羈絆中掙脫出來，接受了派拉特所信奉的黑人信仰，不僅了解了黑人的歷史和文化，還懂得了何為愛心、責任和義務(wù)。小說結(jié)尾時，派拉特被人誤殺，臨死時她躺在奶娃的懷里說:“我要是再多結(jié)識一些人多好啊。我會愛他們大家的。要是我認識的人再多些，我也就可以愛得更多了。”?這番遺言深深震撼了奶娃的心靈，使他的精神得到了徹底的升華。

由此可見，通過繼承本民族傳統(tǒng)觀念，再加上自己的重新詮釋，莫里森在小說中突出了母親身份對黑人婦女的重要性。在某些情況下，母親以及外延的“他者母親”可以釋放出一種療救的力量，使一些受傷女性重獲新生。

①⑤ 石平萍.The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and the Politics of Gender and Race:A Study of Chinese American Women’sWritings[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4：28，46.

② 由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漢語詞匯恰如其分地表達莫里森所用的“motherhood”的含義，我們權(quán)且把它譯做“母親身份”，事實上除了真正的母親身份（maternal identity），這個詞還具有更多意義，比如“母親職能”（maternal role）。

③ Andrea O’Reilly.Toni Morrison and Motherhood:A Politics of the Heart[M].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4：4.

④ Joyce A.Ladner.Tomorrow’s Tomorrow:the Black Women[M].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95：215-216.

⑥⑦ Candace Bernard.Passing the Torch:A Mother and Daughter Reflect on their Experiences Across Generations[J].Canadian Women’s Studies Journal，Vol 18，No.2&3，48-49.

⑧ bell hooks.“Homeplace:A Site of Resistance.”Yearning:Race，Gender，and Cultural Politics[M].Boston:South End，1990：42.

⑨ 托妮·莫瑞森：《天堂》，胡允桓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

⑩ Bell hooks.“Revolutionary Parenting”.Feminist Theory:From Margin to Center.Boston:South End[M].1984：144.

??? 托妮·莫瑞森：《所羅門之歌》，胡允桓譯，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