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趙健秀作品中的兩大典型隱喻

⊙韓 虹［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 510632；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文學院， 廣州 510420］

作 者：韓 虹，暨南大學文學博士，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藝學、亞裔美國文學。

趙健秀被喻為“亞裔美國文學之父”，在文學批評與創作兩個領域都頗有建樹和影響。他一生致力于批判各種強加于亞裔身上的刻板形象，建構獨立自尊的亞裔文化屬性——“亞裔感性”，并以“歷史”和“英雄主義精神”作為兩大支點。趙健秀認為歷史不僅是亞裔美國人為自己的存在“正名”的“證據”，也是亞裔賴以建立族裔自豪感和凝聚力的根基。因此他力主鉤沉歷史、挖掘亞裔被湮沒的經驗和生存軌跡。此外，在經歷了十幾年的探索之后，趙健秀為“亞裔感性”找到了精神內核——中國古典文化中的“英雄主義傳統”。在所有的刻板形象中，最令趙健秀深惡痛絕的是將亞裔男性“陰柔化”“去性化”的刻板形象，趙健秀視其為對亞裔族群最大的傷害，是對整個族群的閹割，而英雄主義傳統無疑對這種刻板形象有著極大的顛覆。趙健秀認為英雄主義傳統深扎于亞裔文化記憶之中，代表了真正的民族精神。身為作家的趙健秀具有強烈的社會使命感，以寫作貫徹自己的亞裔文學理念。趙健秀善用隱喻來表達他的意圖，而作品中出現最多的隱喻是“鐵路”和“關公”，這兩個隱喻對于趙健秀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

一、“鐵路”的隱喻

趙健秀一直倡導加強亞裔美國人的歷史意識，以亞裔美國歷史作為“亞裔感性”之根，而在趙健秀的諸多作品中，隱喻這種亞裔美國歷史最直接、最常見的意象便是鐵路。19世紀末，修筑橫跨美國的大陸鐵路十分之九的勞工是華工，他們付出巨大的勞力甚至生命的代價，鑿開花崗巖、炸開大山，鐵路的通車使美國原本荒涼的西部得到了開發，極大地帶動了美國整體經濟的發展。華工們為美國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和犧牲，卻被美國歷史一筆抹殺，歷史教科書對華工的貢獻只字不提，華裔長期被“消音”，這段祖輩的歷史逐漸被湮沒。

鐵路象征著華裔先輩們的歷史和功績，是華裔生活在美國長達一百多年的力證，也是華裔可以引以為豪的存在。而且，通過“大陸鐵路”這一人類的偉大工程，也反駁了主流社會至今仍對華裔存有的“被動消極、軟弱無能”的刻板印象，寓意勇氣、智慧、力量和毅力，證明了華裔才是美國西部的“真正英雄”。于是，在趙健秀的劇作《雞籠華仔》中，鐵路將主人公譚林與他苦苦尋找的華裔“過去”和華裔身份認同連接起來；在小說《唐老亞》中，鐵路是幫助小唐老亞尋回“真正”的華裔歷史、恢復族裔意識、樹立華裔自豪感的隱喻；在小說《甘加丁之路》中，鐵路是主人公追尋先輩足跡，形成族裔認識，鍛造男子氣概的場所；而趙健秀獲獎的短篇小說集也以“鐵路”命名——《中國佬與太平洋和舊金山鐵路公司》。

在《雞籠華仔》中，孤膽巡警Lone Ranger對譚林和謙治說：“你們不會沒聽到火車吧，中國佬小孩？別聽這個邪惡的東西，聽到我的話吧？中國佬小孩，你們就是傳奇，傳奇的守法者，傳奇的謙恭者，傳奇的被動者。好好謝謝我，我會讓你們回到唐人街保留你們的文化！”①“不要靠近那些長長的鐵軌和短短的道岔”，也別指望“找到火車”，或是“在美國夢中找到一席之地”②。Lone Ranger警告譚林他們放棄鐵路，放棄這個亞裔美國歷史的“物證”。Lone Ranger的這番話像所有殖民者一樣，有著壓制、掌控“他者”文化的欲望，他的目的是讓主流文化和亞文化之間的關系保持原狀，將亞裔美國歷史的“產權”要么給那些被隔離的人，要么給那些同化的人。也就是說，亞裔獲得在美國生存的代價就是拋棄他們的美國歷史，遵守白人的游戲規則，被動地生活在主流為他們設定的區域和方式中。這也正是趙健秀的作品中一再出現“鐵路”隱喻的原因所在，“鐵路”至少可以喚起亞裔的歷史記憶，喚醒生活在“種族主義之愛”之中仍渾然不覺的人，讓他們意識到他們并不是作為“自己”在生活，而是在“刻板形象”中生活。

短篇小說《鐵路標準時間》中，母親將外公留下的一塊代表“鐵路標準時間”的懷表傳給故事主人公，象征著華裔歷史的傳承?！拔已永m著祖父的時間……和我一起開火車吧，外公，這是您的孫子?！雹邸拔议_著火車，一路上與西太平洋和南太平洋鐵路平行而駛?！雹芘c祖輩們修筑的鐵路并行，就仿佛與他們并肩馳騁，仿佛他們的英雄精神在“我”身上延續。鐵路具有空間的伸展性，橫跨東西，穿越南北，在趙健秀作品中跨越從內華達山脈到（舊金山）灣區、到西雅圖再到洛杉磯。歷史上，亞裔的寫作總是陷于描寫不流動、不變動，囿于一方的居家生活，華裔則是囿于唐人街，對應于在意識形態上是“被動的”族裔。趙健秀要顛覆這種描寫，其作品空間跨越大，打破了地理上受限的束縛。鐵路不僅可以連接過去，銘記歷史，給予華裔強烈的歷史感、時間感，還賦予了廣闊的空間感。鐵路還是動態的，寓意發展和變化，代表了趙健秀的身份屬性觀——“族裔身份不是靜止的、有限的，而是一直處于過程中的”⑤。在《有約》一文中，趙健秀把美國比喻成“道路”“驛站”“市集”，象征美國是個一直變動著的、文化混雜的國家，而每個人都是移民。⑥趙健秀意識到美國的歷史有能力消化對立，而動態對于文化批評來說也是必需的；這種時間與空間的動態交錯感借由鐵路的隱喻表達出來，因此鐵路一直是趙健秀文學資源庫中一個重要的象征。

二、“關公”的隱喻

華裔社會里最常見、廣受敬拜的中國神首推“關公”，很多華裔作家在作品中都對其有所描寫，在趙健秀的作品中更是最為重要的文化隱喻。在趙健秀的前期作品中，“歷史”是建立亞裔美國文化的根基所在，然而對于其關鍵概念“亞裔感性”所言何物，始終是一種混沌、不確定、無所依托的狀態，因而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總是屢屢受挫，憤怒、叛逆，卻彷徨不知所措，反映了作為作家和批評家的趙健秀當時也在苦苦探索。上世紀80年代以后，趙健秀逐漸轉向中國古典文化的研習并鐘情于其中的英雄主義傳統，這種傳統既可以與亞裔美國的歷史結合，又是對刻板形象的極大顛覆，因此成為趙健秀建構亞裔美國文化屬性的一個重要支點。其中“關公”是英雄主義傳統的集大成者，成為趙健秀心目中首推的代表。

趙健秀完全將“關公”神化，稱關公是“戰爭、劫掠和文學之神”，認為關公在人格上毫無缺陷，具備一個英雄所應具有的所有優點和美德。⑦“關公”性烈多情、剛正不阿、智勇無畏、驍勇善戰、有仇必報，應合了趙健秀本人的批評個性和理論主張，成為趙健秀“亞裔文化英雄”的理想表征。趙健秀稱“對于關公的崇拜有助于個人整體意識的恢復”⑧。然而，他寫的“關公”不是歷史上的關公，也不是文學典籍里的關公，而是將“關公”精神與華裔男性形象結合為一體，成為華裔社會中的“關公”?！短评蟻啞分械摹瓣P姓”工頭和《甘加丁之路》的主人公身上都能明顯看到“關公”的影子。

《唐老亞》中，小主人公在學校教育灌輸和大眾傳播影響下，接受了歷史教科書上對華裔歷史的認識，接受了華裔的刻板形象。最終，唐老亞刻意回避其他華人，厭惡唐人街的一切，甚至覺得自己的父親一無是處。他開口唱的是美國流行樂，迷戀美國流行的踢踏舞，完全淪為他父親口中的“小種族主義者”。他無不鄙夷地對自己的白人朋友阿諾德說：“中國人嘛，虛偽，耍小聰明，而且膽小如雞?！雹?/p>

阿爾都塞將意識形態理解為一種先于個體存在的政治無意識，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是則是對個體進行體制化規訓和合法化“生產”的領地。⑩小唐老亞在學校這個看似溫和卻強有力的“意識形態機器”的規訓下，其個人無意識層面已形成根深蒂固的對華裔的排斥。弗洛伊德認為無意識具有能動作用，它主動地對人的性格和行為施加壓力和影響，而意識形態也恰恰在無意識的層面主導著人們的行為。當父親唐金發現唐老亞“行為古怪”時，就帶他到老中醫那去看病，結果當然是無功而返，唐老亞的問題只能在“無意識”的層面上解決。無意識是人心理的根本要素，人的行為和心理活動實際受它的支配和推動，夢可以把無意識壓縮成種種意象，以視覺形象的方式形成獨特的“夢文本”，因此夢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接近無意識，接近被壓抑的本我的絕佳途徑。?小說中，唐老亞在父親和叔叔大量文化、歷史信息的灌輸下，開始噩夢連連，仿佛沒有陣痛就不能獲得新生。趙健秀為深受白人文化影響的唐老亞構建一個又一個的夢境，把華裔在美國的歷史之路化為華裔修筑貫穿美國東西的鐵路意象，把華裔的族裔精神化身為帶領一百零八名華工修筑鐵路的“關姓工頭”，由此讓人聯想到“三國”英雄關公和“水滸”一百零八名將，而小唐老亞自己也化身為一名修鐵路的華人小童工，在英雄們的身邊耳濡目染。這些夢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清晰，夢境的最后一幕，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華工在“關姓工頭”的率領下，吃苦耐勞，爭分奪秒，締造了一天修筑十英里鐵軌的世界記錄，戰勝了聯合太平洋公司的愛爾蘭建筑隊。趙健秀借夢境把被壓抑的無意識呈現出來，由此喚醒小唐老亞被掩蓋、被壓抑的族裔認同感。

趙健秀作品中另一個重要的“關公”形象則是他本人與“關公”的結合體，小說《甘加丁之路》的主人公“尤利西斯·關”。尤利西斯是荷馬筆下奧德賽的拉丁名字，一位敢于冒險的史詩英雄人物。荷馬描繪了奧德賽在海上漂泊，與阻止他回家的一切東西抗爭的故事。奧德賽回家的征途就如同趙健秀畢生在亞裔美國文學的道路上探索一樣，路途坎坷，歷經艱辛；《甘加丁之路》從某種意義上講，趙健秀也是想把它創作為他本人乃至華裔族群的史詩作品——主人公的成長經歷幾乎是趙健秀本人的影射，交織著從“二戰”后到90年代半個世紀的美國歷史。

尤利西斯寓意神一般的人物，雖然經受挫折，最終卻能取得非凡的成就?！坝壤魉惯@個名字使人聯想起西方英雄傳統，他是一個狡詐的冒險的勇敢的人物，而且是一個一點也不缺乏性感的人物?！?趙健秀將古希臘英雄尤利西斯與中國古代英雄關公并置，認為他們共同擁有勇猛、睿智、不畏艱苦的英雄主義精神，中國古代文化與古希臘文化一樣也是英雄的文化；通過對主人公名字巧妙的中西合璧，趙健秀實則是在向美國社會表明：華人移民是冒險者，是對美國西部發展，特別是在修筑貫穿美國大陸的鐵路上做出過重大貢獻的開拓者。小說中的尤利西斯桀驁不馴、有主見、敢冒險，在自己的人生中不斷地嘗試和挑戰；對朋友講義氣，對大眾文化、對華裔的丑化，以及對華裔內部的背叛嫉惡如仇，極盡諷刺挖苦。尤利西斯剛毅堅韌，彰顯了趙健秀心目中理想的華裔男子氣概。

趙健秀鐘情于“關公”所代表的英雄傳統，還在于他認為在一個日趨多元化、離散化的全球化語境下，需要有一種“超文化”作為凝聚力，將所有華人，乃至共享中華古典文明的亞裔其他各族團結在一起，使華裔之族裔精神延續，從而保有亞裔美國文化的完整性。而“關公”是華人世界最常見的文化符碼，因此成為趙健秀建構亞裔“超文化”的首選。這不僅僅是對一直存在于美國的種族主義的持續抗衡，也是對席卷全球的后殖民主義的抵制。

趙健秀對文化完整性喪失的擔憂不僅限于美國的華裔，也涵蓋世界其他地區的華人。他將美國的種族主義制度與歐洲在全球范圍內推行的殖民主義制度作對照，在《一個在新加坡的中國佬》一文中，他為新加坡喪失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而悲哀。在加州的家中，趙健秀接受了新加坡電視臺一位“英語說得比我說的還像英語”?的節目制作人的采訪。在他實地去了新加坡之后，他對新加坡的“被殖民”印象更加深刻了，他哀嘆道：“新加坡是一個經濟的奇跡，但不是文化的，也不是傳統的，是沒有靈魂的……”?他視新加坡是一個僅靠經濟來贏取“歐洲尊敬”的國家，是一個“迪斯尼公園”?！罢淮男录悠氯A人，已經成了英國殖民學校的老師教出來的寵物，決意以講英語來證明自己不是華人”?。

這種文化完整性的喪失對于趙健秀而言是痛徹心扉的，這關系到整個族裔的存亡。因此近十幾年來趙健秀不遺余力地去各地宣講“英雄主義”故事，批判有違“英雄主義”傳統的亞裔作家，塑造弘揚“英雄主義”精神的文學形象，繼續作為“亞裔美國文學中的良知之聲”而戰斗。

①② Frank Chin.The Chickencoop and The Year of the Dragon[M].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81：37，37-38.

③④ Frank Chin.Railroad Standard Time[A].The Chinaman Pacific&Frisco R.R.Co.，Minneapolis：Coffee House Press，1988：4，7.

⑤ John Charles Goshert.Frank Chin is Not a Part of this Class![A].excerpt from Migrating Bodies.Movements in Ethnic，Racial and Gender Discourses[M].Nashville：Vanderbilt University，1999.John Charles Goshert.Frank Chin [M].Boise：Boise State University，2002：6-7.

⑥ Frank Chin.Rendezvous[J].Conjunctions，21（1993）：2921-302.

⑦ Frank Chin.Yellow Seattle[J].The Weekly：Seattle’s News magazine，February：11.

⑧ 劉超.趙健秀的亞裔美國文化建構[J].華文文學，2009，（01）：81.

⑨ Frank Chin.Donald Duk[M].Coffee House Press，Minneapol is.1991：3.

⑩ Louis，Althusser.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A].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M].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1971：127-86.

? 特雷·伊格爾頓.《20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55-156.

? 趙健秀.《甘加丁之路》[M].趙文書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4.

??? Frank Chin.A Chinaman in Singapore[A].Bulletproof Buddhists and Other Essays [M].Honolil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8：333，340，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