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麗君[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048]
郭茂倩《樂府詩集》收西曲歌三十四首,沒有標明屬于陳代的作品。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把《詩紀》中原列于晉代的十六首西曲歌編入陳詩(《樂府詩集》未注明這些作品之朝代),本文所討論的就是這組西曲歌。據《樂府詩集·西曲歌》題解,這些歌均為倚歌。①如今,其所倚用之樂器已不可考,筆者本文主要考察它們作為文本的意義以及其中的民俗學留存痕跡。
要考察這些西曲歌的內容與形式,先將這些歌曲輯錄如下:②
1.《夜黃》:
湖中百種鳥,半雌半是雄。鴛鴦逐野鴨,恐畏不成雙。
2.《夜度娘》:
夜來冒霜雪,晨去履風波。雖得敘微情,奈儂身苦何。
3.《長松標》:
落落千丈松,晝夜對長風。歲暮霜雪時,寒苦與誰雙?
4.《雙行纏》二曲:
朱絲系腕繩,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眾情共所稱。
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
5.《黃督》二曲:
喬客他鄉人,三春不得歸。愿看楊柳樹,已復藏班 。
籠車度蹋衍,故人求寄載。催牛閉后戶,無預故人事。
6.《西平樂》:
我情與歡情,二情感蒼天。形雖胡越隔,神交中夜間。
7.《尋陽樂》:
雞亭故儂去,九里新儂還。送一卻迎兩,無有暫時閑。
8.《白附鳩》:
石頭龍尾彎,新亭送客渚。酤酒不取錢,郎能飲幾許。
9.《拔蒲》二曲:
青蒲銜紫茸,長葉復從風。與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朝發桂蘭渚,晝息桑榆下。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10.《作蠶絲》四曲:(《玉臺新詠》卷十引第二曲作《蠶絲歌》)
柔桑感陽風,阿娜嬰蘭婦。垂條付綠葉,委體看女手。
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
績蠶初成繭,相思條女密。投身湯水中,貴得共成匹。
素絲非常質,屈折成綺羅。敢辭機杼勞,但恐花色多。
從內容方面來看,這十六首西曲歌囊括的社會生活有商人行旅、商婦閨怨、男女婚嫁、農婦生活、娼妓生涯等。其所涉及的社會階層包括商人、妓女、農婦、無產者等。所涉之主題不外乎男女之情,只是因西曲產生之地經濟發達、城市生活興盛而多了些商旅氣、風塵思。
首先,《夜黃》篇以鳥作比,寫閨中少女思嫁,以唯恐“鴛鴦逐野鴨”之荒唐,突出其“恐畏不成雙”的擔憂。《夜度娘》為娼妓自遣。恩客或者她所中意的某個男子夜來朝去,來去匆匆。雖能聊敘微情,卻對她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長松標》這首詩較為獨特,應為男子自敘。這是男性無產者心底的一曲悲歌。“歲暮霜雪時,寒苦與誰雙?”男子憂懼的是無法得到配偶,老而孤寂的悲哀。《雙行纏》亦很特別。組曲中的兩首詩句式相同,似為女子之自言自語,又像情人間的對答。兩詩前兩句“朱絲系腕繩,真如白雪凝”與“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均以借代手法來夸飾這個女子的美麗,別致的地方在于這兩首詩的后二句。兩首詩末句提供的兩種回答意思剛好相反。前首末二句云:“非但我言好,眾情共所稱。”這是肯定的語氣。意思是不但我認為你好,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后首的末二句卻一反前首之肯定,“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他人都不認為你好,但我知道你的好,是“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境界。兩種回答都是極有韻致的。《黃督》詩意頗難解,難解在“喬客”二字。喬客,似指過客,或短暫停留的人。陸機《與弟清河詩》十首之八有“視此蜉蝣,方之喬客”,意思應該與此相同。這首組曲是商人婦的代言詩。她把她的丈夫或情人比做喬客。為什么呢?因為三春過后,楊柳樹上斑鳩鳥都已經回來了,他還沒回來,他簡直就是個他鄉人。這第一首是怨,第二首卻饒多趣味。“籠車度蹋衍,故人求寄載”,有一個人,還是一位故人,他推著或者開著一個貨車從斜斜的坡道慢慢地來到了女子的門前。這個故人是那異鄉回來的讓人閨怨的喬客,還是喬客的故人呢?不知道。這個人要干什么呢?他要寄載,是寄東西還是寄人呢?也不知道。結尾兩句更是韻味深長。“催牛閉后戶,無預故人事”,關了后面的門,是不理這個故人還是收留了這個人呢?“無預”可解釋為“不參與”,也可解釋為“不相關”。如果是“不參與”,那是沒有答應,因為我不參與你們的事。如果解釋為“不相關”,那就是答應了寄載。同時還表明了一種決絕的態度:我的事與你們不相關。這是一個有趣的商人婦,她的婉轉令人神往。《西平樂》中的商人婦卻是另一番景象:“我情與歡情,二情感蒼天。形雖胡越隔,神交中夜間。”這是一個盟誓:我們倆真情感天,雖相隔兩地,卻兩心如一。《尋陽樂》也是妓女的自言體。“送一卻迎兩,無有暫時閑”,迎來送往之間,這些女子有著多少的心酸苦痛呢?《白附鳩》寫男女的送別。這首詩也是癡到極處,送別的時候,當然是不希望對方離去,然而這位女子的留人方法卻較特別。“酤酒不取錢,郎能飲幾許”,如果買酒不用錢的話,郎能飲幾許?喝多了郎會醉嗎?醉了就不會走了嗎?《拔蒲》曲兩首語意勾連。明媚的春天,青色的香蒲長得正當茂盛。從早到晚,女子陪伴情郎在五湖里泛舟拔蒲,然而勞動了一天下來,所采之香蒲卻不盈把。當真是言盡而意余,余味悠長,與《詩經·卷耳》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蠶絲》四首也是一個整體。組詩按照時間順序寫了蠶的蛻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蠶的心就是女子的心,這顆心圍著她愛戀的對象在轉。桑之婀娜似蘭婦,蠶之纏綿類婦心,這個人這顆心為著與君纏綿不惜微軀,為成匹配不怕湯鑊,織成綺羅不辭勞苦。怕只怕,花色太多亂眼,郎心不堅使我心碎。這是農桑的生活,是農婦的活計,也是婦人的心思。總的來說,這些歌曲雖然寫的不過是些片段的情思,然而仔細咀嚼起來卻都是韻味悠長,讓人傾倒。
其次,從形式上來說,這十六首西曲歌形式多樣。既有五言四句的單篇體,如《夜黃》、《長松標》等。其中亦多兩首成篇的。這些詩要么是兩人對答似對歌者,如《雙行纏》,要么是語意連貫的雙篇體,如《拔蒲》。還有四首連貫一體的敘事詩,如《作蠶絲》,敘述了蠶蛻變為絲最后被織為綾羅的整個過程。在修辭上,起興、夸張、代擬等隨處可見。這些形式特征,王運熙認為“西曲的產生時代既較吳聲為晚,而它的體制風格,卻一般跟吳聲相同,顯然,它一定受到吳聲的重大影響”③。西曲產生的時代雖較吳聲為晚(此點非為定論),到陳代的時候,西曲歌已經非常盛行且成熟了,其形式特征與吳聲互為影響也是很有可能的。有趣的是,這些西曲歌所反映的社會生活至今還有諸多民俗學留存痕跡。
1.“夜度娘”考夜度娘,指妓女。蒲松齡《聊齋志異·江城》篇云:“渠雖不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固未必也。”此處的夜度娘就是指妓女。夜度娘這個職業存在的時間相當長。宋人寇準有《夜度娘》詩曰:“煙波渺渺一千里,白蘋香散東風起。日暮汀洲一望時,柔情不斷如春水。”清人趙翼《陳繩武寓齋宴集》詩有“濃裝氣壓冬烘客,艷曲聲翻《夜度娘》”。可見清代艷曲中還有《夜度娘》。陳代西曲歌中有《夜度娘》與《尋陽樂》兩首詩關涉這個職業。兩首歌曲寫的都是夜度娘的故事。迎來送往是她們生活中永遠不變的主題。在航運發達的南方地區,這種現象相當普遍。解放前,沅水流域、湘西地區許多吊腳樓里還有一定數量的女子從事這種職業。沈從文反映邊城生活的系列散文中也寫到了這個現象。其中《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一文中寫到的婦女與水手的關系,與《夜度娘》、《尋陽樂》里所反映的生活情境類似。④
2.拔蒲《拔蒲》寫的是一個女子與情郎拔蒲一天卻收獲甚微的故事。拔蒲在江南水鄉亦是很普通的農活,特別是在四五月間香蒲生長茂盛的季節里。
菖蒲是一種水生草本植物,形似寶劍。晉代《風土志》記載:“以艾為虎形,或剪彩為小虎,帖以艾葉,內人爭相裁之。以后更加菖蒲,或作人形,或肖劍狀,名為蒲劍,以驅邪卻鬼。”《清嘉錄》曰:“截蒲為劍,割蓬作鞭,副以桃梗、蒜頭,懸于床戶,皆以卻鬼。”至今吳越及湘鄂地區在端午節仍然保留這種風俗。端午節一般都要在家門口掛艾草、菖蒲。通常做法是將艾草、菖蒲用紅紙綁成一束,或將艾蒿、菖蒲扎成人形,然后插或懸在門上用以祛鬼禳邪。端午節近夏至,天氣轉熱,空氣潮濕,南方百毒齊出,蚊蟲滋生,疫病增多。古人缺乏科學觀念,誤以為疾病皆由鬼邪作祟所致。有趣的是,艾草與菖蒲中都含有芳香油,確實可達到殺蟲的效果。
古代亦有菖蒲釀酒的風俗。《后漢書》記載:“孟陀,字伯良,以菖蒲酒一斛遺張讓,即拜涼州刺史。”唐人殷堯藩《端午日》詩云:“少年佳節倍多情,老去誰知感慨生。不效艾符趨習俗,但祈蒲酒話升平。”(《全唐詩》卷,第492頁—第23頁)宋人梅堯臣甚喜菖蒲酒,端午日無酒,他自我解嘲:“有酒不病飲,況無菖蒲根。”待到有酒時卻又真情畢露,其《端午晚得菖蒲》詩曰:“薄暮得菖蒲,猶勝竟日無。我焉能免俗,三揖向尊壺。”
詩中之蒲,也有可能指香蒲。香蒲亦是一種水生植物,可作蒲席,嫩者可食。
不管是菖蒲還是香蒲,名為蒲的這種水生植物,在江南很普遍。蒲的使用既多,拔蒲就變成了江南水鄉的一種普通農活。只是,少男少女一起在五湖拔蒲,這種農活的趣味就不一樣了。
3.蠶婦采桑主題在樂府詩中一直甚為流行,不過詩中內容通常停留在艷情范圍內。西曲歌《作蠶絲》反映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蠶婦生活。從采桑喂蠶到剝繭成絲,再到織成布匹,編成綾羅。詩中蠶婦生活的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這是江南水鄉普通農婦生活的寫照。江南養蠶的人家多,蠶婦自然也多。陳代疆域所在,正囊括了這個養蠶的地區。蠶婦非傳統題材中的采桑女子,但是詩中情調還是襲用了吳聲的調子。王運熙曾提到:“有一種現象值得注意,就是后人往往把西曲也喚作吳歌。例如隋杜臺卿《玉燭寶典》卷五引西曲《雙行纏》,卷五卷六引西曲《月節折楊柳歌》,卷十引西曲《江陵樂》,均把它們喚作吳歌。”他的解釋是“這使我疑心倚歌本不是西方地區的產品;它的好多歌詞,本是吳地的雜歌謠,后來由于在聲節上和西曲結合,遂慢慢演為西曲的一部了”⑤。王運熙的認識是很深刻的。單從文本所反映的民俗學痕跡來看,很多西曲歌如《作蠶絲》等,其情調品格與吳聲幾乎沒有什么差別。
4.雙行纏西曲歌《雙行纏》中女子之行纏具有特別的象征意義。行纏,俗稱“綁腿”,在南方是極為普遍的裝束。由于濕熱蟲多又兼多石多草,南方人在從事生產勞動時,腿腳很容易受傷。為了加強對小腿的保護,南方民族多喜歡打綁腿。有些少數民族地區至今還有這種習慣。這種綁腿就是詩中提到的“行纏”。《釋名》曰:“行纏,言以裹腳,可以跳騰輕便也。”不同民族綁腿的纏法也不相同。有的用腿布把腿包上,再系以帶子;有的用很長的綁腿帶自下而上一圈圈地纏繞;也有的在纏繞綁腿帶時還纏出一定的花紋,組成幾何圖案與服飾相呼應。
行纏多為帶狀,亦有片塊的;有單色和花色兩種;花色又有花布、織花和繡花三類。不同季節,人們使用不同質地的布料。夏天裹麻布,冬季用毛氈。行纏的使用亦多講究。有的民族無論男女,終年使用同樣的單色。有的民族男性常用單色,女性喜歡花行纏。有的民族平時使用單色行纏,逢年過節、喜慶娶嫁等特別日子換用花行纏。“新羅繡行纏”指在綾羅織成的綁腿上繡花,應是在特別日子里所使用的花行纏。新羅少見而昂貴,日常生活里應該是不常使用的。詩中之行纏可能具有特別的意義,或為女性婚嫁所用亦未可知。
5.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白居易詩中的商人婦在經濟發達的荊揚地區為數不少。這些商人經常一去數月而不歸,如《黃督》、《西平樂》中所描述的一樣。丈夫異地行商,三春不歸,商人婦往往只能在家中寂寞等待。有些人因守不住寂寞而改嫁,有的依然在苦等丈夫歸來。從古至今,商人婦的生活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
如果說吳聲多為兒女情長之思的話,西曲歌所反映的現實生活更為廣闊。這可能是吳聲西曲一個重要的差別。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西曲歌中所反映的生活在現代社會還留有許多的痕跡,有待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① 卷四十七“西曲歌”題解轉引《古今樂錄》曰:“《青陽度》、《女兒子》、《來羅》、《夜黃》、《夜度娘》、《長松標》、《雙行纏》、《黃督》、《黃纓》、《平西樂》《攀楊枝》、《尋陽樂》、《白附鳩》、《拔蒲》、《作蠶絲》并倚歌。”見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78—779頁。
② 此組西曲歌均見:《樂府詩集》卷四十九,《詩紀》卷四十二。
③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編“吳聲西曲的產生時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1頁。
④ 見沈從文:《湘行散記》,作家出版社,2000年7月北京第1版,第29頁。其文曰:“許多在吊腳樓寄宿的人,從婦人熱被里脫身,皆在河灘大石間踉蹌走著,回歸船上。婦人們恩情所結,也多和衣靠著窗邊,與河下人遙遙傳述那種種‘后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很顯然的事,便是這些人從昨夜那點露水恩情上,已經各在那里支付分上一把眼淚與一把埋怨。”
⑤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