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性身份幻滅與自我的回歸：對《紅與黑》中于連形象的拉康式解讀

⊙魏苗苗 房 存［中國礦業大學文法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斯丹達爾在《紅與黑》中引用了丹東的一句話“真實，殘酷的真實”，主人公于連主體的真實與形象的典型，至今仍舊深深打動人心。本文將結合結構主義精神分析批評的代表——雅克·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對《紅與黑》中主人公想象性身份幻滅與自我的回歸作些粗淺的分析，以期待發現新的內涵。

一、自我異化：鏡像認同的虛幻性

拉康曾對弗洛伊德的“自我”概念作了重新解釋。這種缺乏任何確定的自身中心的生存狀態，拉康稱之為“想象態”。在討論想象態和俄狄浦斯情結早期階段時，拉康提出了著名的“鏡子階段”的概念，指的是前語言期。在于連早期的形象形成中，關于自我的意識化價值觀的確立，鏡像理論就起到了很大作用。

1.自我意識的建構與異化于連自我意識的出現，即自我影像的現實化，一定程度上具有時間上的連續性。拉康認為，處在六到十八個月的嬰兒能夠認出自己在鏡中的影像，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完整性；隨著嬰兒的長大，他逐漸發現鏡中的形象與自身的統一性，發現作為主體的自身的存在，而他的自我意識便以此建構。可以想見，這種自我影像的現實化在其時代背景下，存在片面理想的追求與偏執自我的定位，即自我異化。

借助鏡中的影像，嬰兒可以預期看到自身的成熟。這種預期也就與現實形成認知的沖突性，即自我意識的異化。在于連追求瑪蒂爾德小姐的過程中，可謂預期定位下的追求一種被承認性。兩人互相吸引，互為鏡像，然而彼此既想靠近又互相猜忌，既不互相妥協又不甘放棄。當于連收到瑪蒂爾德小姐午夜一點鐘約會的邀請時，思想進行著復雜的斗爭：狂喜到懷疑，再到最后為自我榮譽的考慮，即自我形象在別人眼中的優劣等等。這種對現實的認知，對此階段的于連而言，不過只是構建完成的自我意識在生活中的映射，而映射出的另一方面也就是完整性的意識背后的自我異化。

2.想象性投射與認同嬰兒能夠無意識靠近鏡像并以此建構自我意識，拉康認為，在這一過程完成的同時，自我便在主體與自己的身體之間所建立的想象性關系之上形成，即自我是一種想象性投射。于連成年之初便將自己定位在與他人的不同上：拒絕父親強權式的人生安排，企圖借著宗教的外衣獲得與當年拿破侖類同的輝煌。這種預期性的自我理想形象便是早期意象對自己的想象性投射，使于連一直處于追求其成熟主體的道路上。

那么于連這種極端式的不妥協——本可以與德·萊納夫人的侍女婚配，過上安靜穩定的生活，卻長期追求動態化的未來。按照拉康的說法，“主體是一種幻想中預期看到其能力的成熟”，作為異化了的鏡像中的整體性和完整性實際上是無法獲得、實現不了的理想，因為鏡中影像是外在于自己的，是一個實際上無法觸摸到的“影像”所看到自己的完整存在。這種想象性投射也正是產生自我認同的前提瞬間，“這個瞬間創造出來的統一體，以及后來他終其一生不斷創造出來的自我，都是虛幻之物，都是為了化解人類生存中無法逃脫的匱乏、缺席與不完整作出的努力而已”。

二、自我誤認：他人的注視

理想與現實自我的交替，在于連心中形成強烈的刺激和沖擊。潛意識的俄狄浦斯情結所形成的自欺的瞬間，使得理想自我逐步否認而變得沒有意義與價值，僅是依仗他人的注視的狹隘性，是否定當下自我的先決與前提。

1.潛意識的俄狄浦斯情結母親形象的缺失，使得于連潛意識的“俄狄浦斯情結”日漸嚴重，驅使其在人生道路上潛意識地追求那個母親形象。很顯然，他遇到的第一個溫存善良的德·萊納夫人，正是這個形象的代替者。斯丹達爾在文本中至少有十二次寫到關于于連思念德·萊納夫人之手的情節，而對于于連同巴黎最美麗的瑪蒂爾德小姐的交往中，只提到她美麗的眼睛和雙肩。

這里的手正是于連心中母親手的代表——愛撫與保護，欣賞與滿足。如果我們說于連對于德·萊納夫人的愛是對母親的愛，那么他對瑪蒂爾德小姐的愛便是新生父親的愛。于連的父親索老爹生性暴躁，對于連并未有深沉的愛，這使得于連心中的父親形象并不健全。對于具有反叛性質與男性剛強性格的瑪蒂爾德來說，她的存在與對于連的崇拜就是于連對父親權威的挑戰和推翻，是其重塑自我的一個關鍵過程。

那么這里的自我重塑，實際上產生于鏡像自欺的瞬間。潛意識里浮現出的啟示或景象，只是幻覺式的存在。德·萊納夫人和瑪蒂爾德小姐僅僅是于連性格自欺的道具，是其自認為現實自己即是理想自我的遮目障。拉康認為，自欺的瞬間，是一個由虛幻影像引起的迷戀過程，是想象性思維方式的起點。這種想象性迷戀，便是我們所知的自我誤認。

2.他人的注視與理想自我的展現于連的鏡像影像、理想自我決定了他的閱讀和為人處世，同時為了追尋這個“我”、認同這個“我”，他不得不將自己置于模式化了的、為社會所接受的大環境中。注視和凝視，在拉康心理學中具有重要的意義。拉康認為，通過注視，占有視覺對象。被注視者在他人的目光中看到理想自我的被承認，使自己成為他人的欲望的對象。這一點，在于連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他樂于在公眾面前展現自我，展示理想的自我。

于連在上流貴族面前把《圣經》用拉丁語倒背如流，在他人眼中看到了驚訝與欽佩；在德·萊納夫人的安排下，于連成為皇帝來臨時歡迎儀式的儀仗隊員，作為新鮮而又奪人眼目的主角接受大家驚艷的注視……諸如此類，給了他強烈的滿足感和自尊感。這種以他人為鏡，來尋求理想自我的展現與認同是有其強烈的心理根基的；同時我們也不可否認，這樣的“我”在很大程度上是誤認的自我。在其日后的定位和發展中，“我”的含義逐漸否定和重塑，為形成真實的自我建構基礎。

三、自我回歸：作為他者的存在

在拉康看來，自我只是一個虛假的存在，最終這種自我將要破碎，并且以另一種方式進行回歸。這種回歸，是經歷了分不清自我的“想象階段”、自我意識構建的“鏡像階段”以及最終在象征秩序中確定主體地位的“象征階段”，最終以“他者”的存在進行回溯。

1.鏡子的呼應與破碎于連的自我是心理平衡的根源和基礎，但并不是自己的主宰。于連按照謝朗神甫的要求去找預定前來布道的主教時，發現年輕的主教正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為將要開始的布道作預演。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斯丹達爾在這里設了一面鏡子。主教成了鏡子中的影像，而又成了于連注視下的鏡子和對象。看著這個擁有未來自己地位的意象，于連“鏡像階段”的鏡子與此便構成了呼應。然而隨著后來于連被德·萊納夫人一信揭發，想象性身份的幻滅，理想自我的倒塌，便揭示了二十多年來這面鏡子的破碎。

曾經善良的謝朗神甫在于連離開小城時說道：“我很難過，我在您的性格深處隱約看見郁結著一股熱情，它向我表明的不是一個教士應具備的克制和對塵世利益的完全棄絕……您若當了教士，我擔心您是否能夠獲救。”一向淡泊寡言的神甫在最開始就道破了于連的命運：鏡子終將破碎，理想自我終將幻滅，這樣的自我難以救贖，只有真實地面對自己，承認自己，哪怕是曾經完全拒絕去想象的另一個形象的存在。

2.偏執狂式的回歸——自我即他者拉康認為，我們苦苦尋找自我，而當我們找到它時，它卻外在于我們，總是作為一個他者而存在。拉康認為，“不要把自我看做是感知——意識系統的中心，也不要把自我看做是依據‘現實原則’組織起來的；相反，我們應當把誤認功能當做我們的起點，其中，這誤認功能恰好可以用來描述自我的特征”。于連短暫的一生正是以先前的“誤認”來看待自我的，而最終又回歸到生育他的小城，并且以一種偏執狂式的回歸——顛覆了一個星期仍舊未平靜，在理智和想象中對自己鏡中的母親形象，德·萊納夫人進行了射殺。

于連在獄中的日子才是其人生最幸福最真實的日子，只有最本真的他者自我——凡人的存在。“我在這牢里是孤獨的，可我在世上并不曾孤獨地生活，然而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但是，我并沒有被卷走。”是的，于連并沒有被生活卷走，而是回歸。在自我設定的理想自我的限定下，責任仿佛摧枯拉朽般折磨著于連并未認清的心，但當經歷了許多人幾十年才能看過的風景后，于連終于把這世界看得清晰，并且構建了真實的自我，使得其形象百年經典不變，“以傷害人心的方式打動人心”。

[1][法]斯丹達爾.紅與黑[M].郭宏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2][日]福原泰平.拉康：鏡像階段[M].王小峰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劉文.拉康的鏡像理論與自我構建[J].學術交流，2006，（07）.

[4]張德明.紅與黑：欲望主題與敘事結構[J].國外文學，20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