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皇帝”虎腚

鐘兆云

虎腚是隊長的綽號，我一直都聽大家這么叫他，至今不變。當(dāng)然這虎腚也不是我們晚輩能信口叫的，不過，私下里我們還是這么沒大沒小地叫著。客家話中，腚者，男根也，膣者，女陰也。在“無后為大”、重男輕女的社會里，家中有帶把長根的孩子，是莫大的欣慰，于是，以“腚”作男性稱呼的后綴，是份光榮和夢想，是我們這里約定俗成、古今流行的時尚。虎腚的名字肯定是有講究的，都曉得老虎屁股摸不得，比屁股更隱私的生殖器，那更是不能輕易碰的，客家話有“看膣發(fā)赤目，看腚三升谷”之說，一個是得紅眼病，一個是要給三升谷，男根女陰之貴賤，一語道破。反過來說，當(dāng)一個女性，倘若打小的稱呼就有個“膣”字作后綴，其在家中族里的地位，多半是要受同情的。虎腚這個在字眼上已經(jīng)很生動詮釋著內(nèi)涵的名字，安在了隊長身上，意義更是非同一般。

虎腚的祖上，并沒有這么硬氣，雖然胯下有腚，卻如泥塑一般，任人捏弄，痿而不舉。

虎腚父親是家中獨苗，解放前夕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閩粵贛邊區(qū)游擊隊當(dāng)了名伙夫，共產(chǎn)黨坐天下不久，因病回家，力數(shù)采福祖上罪惡（其實也就是大房欺小房），力主嚴(yán)懲。采福父兄在土改反霸中服刑，虎腚父親是施加了影響的。采福幸因當(dāng)時年紀(jì)小，留下一命。虎腚父親大笑三聲而死，臨終前叮囑兒子，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一定要加入共產(chǎn)黨，才不會受人欺負(fù)。

在我的印象中，虎腚是我們美溪隊的首個共產(chǎn)黨員，他能當(dāng)上生產(chǎn)隊副隊長繼而隊長，而且一當(dāng)就是二十多年，靠的也是黨員身份。當(dāng)隊長后，每天出工時，他便舉著一個裝電池的喇叭筒，站在我家對面那個大谷坪大呼小叫，吆三喝四，分配著各小組、各社員一天的勞作。干什么，在哪里干，誰誰曬谷，誰誰犁田，全是他一言堂說了算。分配完畢，他便把喇叭筒拿回家里掛上墻壁。我們做小孩時，對這發(fā)號施令的喇叭筒雖感好奇，但從不敢，也沒機會碰一碰。

遇著三六月插秧時，早晨中午，甚至晚上都要加班脫秧。有細(xì)鬼子的婦女們，常常累得頭不梳，面不洗，一歸屋（回家）抓緊時間讓餓急了的細(xì)鬼子吸上幾口奶，自家扒下幾口飯，還沒咽下，對面谷坪里又響起了隊長粗重的出工聲，只好邊走邊咽下口里的飯。遲到兩分鐘，扣半個鐘頭的工分，有誰不怕的？為了多掙幾個工分，年終能成為余糧戶，社員們甚至有病不下火線。

“虎腚娘個屙膿刮赤痢個（意為亂七八糟），自家屋下（下音ha，家里）有老人家，一歸屋便屎胚（屁股）旯碗嘴旯凳（正確的說法應(yīng)為屁股旯凳嘴旯碗，罵人時故意罵反用來作賤人），我們哪能跟他比？每日娘種（這種）做法，命都會做冷。我每日個衫褲都叫十二歲的妹子洗，穿在身上一看，泥都沒洗干凈。”瓊英和我母親同組，她們很談得來，她曉得在我母親面前發(fā)發(fā)牢騷，她絕不會多舌亂鼻（多嘴）告密，她不是那種兩頭蛇、愛送小心（在你面前講你的好，在他的面前講他的好，指兩面派）的人。

聽說有一次，母親因喂我吃奶，遲到了兩分鐘，虎腚便大聲宣布要扣她半個鐘頭的工分。母親說：“我是頭一回遲到，大家放工后，我可以多做半個鐘頭，就莫扣我工分了，下回我注意點。”

“不行，大家都這樣，我還當(dāng)啥隊長，講好了要扣，你再多做半個鐘頭也不行，一定要扣！”

“曼人（誰）沒帶過細(xì)鬼子？遲到一下子有啥奇怪，總不能把細(xì)鬼子餓出病來吧。你也有細(xì)鬼子，難道你老婆沒有遲到過，她為啥就不要扣工分？”

“我是隊長，你是社員，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說這種話？”

“是，我們沒資格跟你說這種話，你要扣就扣吧，一天的工分扣掉我都沒辦法，反正我們社員奈何不了你。”

虎腚一轉(zhuǎn)身，大家便低聲罵了起來。

“娘個豬狗六畜，病目珠個（病眼的），哪曉得人家辛苦？好在當(dāng)個是（當(dāng)?shù)氖牵┬￡犻L，要是當(dāng)個縣長專員什么的，一個美溪隊的人都會不在他眼中，都會被他塞進襪筒里。天又咁冇目（天沒長眼），又不保佑他家老鬼快點死，他要是冇老人家燒火煮食帶人，看他怎么刁得來，我敢講他老婆每日出工都遲到。”一個叫招玉的女社員說。

“遲到又咋樣？他不是說，他是隊長么！曼人敢對他有意見，要是得罪了他，工分被他扣掉，那豈不是牛皮寫字狗食撇（吃掉），白干了，口糧不撥給我們吃，那一家大小就得死翹翹（死光光）了。也只能背后罵罵解解恨，真要讓我當(dāng)面罵他，把你們的膽都借給我，我也不敢，得罪曼人都不敢得罪他娘種人，那真是雞毛拿來試火（意為自取其災(zāi)）。”女社員瓊英接口說。

稻子秋收后，地瓜又有收成了。挖地瓜時，大人們總會用腳頭（鋤頭）刮一條二條來吃，那紅心地瓜又嫩又脆又甜，吃上一二條既可解渴又可充饑。隊長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不得了：“你們改（挖）番薯（地瓜）又偷吃番薯，再吃扣你們工分！”這是虎腚一慣的作風(fēng)，曼人不怕扣工分？

“虎腚，你也莫咁作惡，大家辛辛苦苦種的，改番薯時吃上一二條是正常的。嘴渴了又不敢歸屋喝茶，怕你扣工分，只好吃條番薯解渴，毛主席老人家不也說過，要增強人民體質(zhì)，才能把革命進行到底嘛。你也來嘗嘗，很甜很嫩的。”他的叔嫂子秀英舉起一條紅心地瓜說。

“你們吃點也就算了，可有個別人心肝太雄（太貪），自家吃了還要讓細(xì)人子吃，又愛袋（袋在此處名詞用作動詞，意為用袋子盛、裝）幾條歸屋。如果大家都這樣，那到時隊里拿什么給大家分？要是讓我曉得了，我丑話說前面，非扣他兩天工分不可，到時莫怪我沒提醒。”

“是不是曼人都一般般（一樣樣）扣？”招玉問。

“當(dāng)然，不管曼人個細(xì)人子，我都一般般扣他大人的工分。”

“你講話冇算數(shù)，要是你的子瑞拿了也一般般扣么？”瓊英也問。

“曼人講個我說話冇算數(shù)？如果我的子瑞拿了，我照樣自動自覺扣兩天的工分，問題是我的子瑞肯定不會拿。”虎腚以為，自家的細(xì)鬼子從來就沒有餓著他，所謂肚飽唔食雞（飽后連雞肉都不愛吃），用不著和別人家的細(xì)鬼子那樣偷偷摸摸拿幾條地瓜回家。

“你們這下信了吧，我早就說過，我們美溪隊的隊長不比其他生產(chǎn)隊的，絕不會有嘴講別人，冇面講自家。本來就是嘛，打鐵還得自身硬，自家子瑞都管不好，那還能管好大家？”剛從中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的春生插上一杠子。

她們一唱一和，說的就是虎腚的小兒子亞福古。剛才她們明明看到他躡手躡腳走近地瓜堆，利索地拿了幾條，用脫下的外衣包好。她們一使眼色，裝作沒看見，讓他成功得手。等虎腚一到，她們又像說相聲那樣，讓一向自視高明的虎腚毫無防備地鉆進了她們的軟套子里。

虎腚聽明白了弦外之音，黑著臉回家一看，亞福古正愁地瓜該藏哪里，才不會被父親曉得。虎腚開口便罵：“亞福，你娘個火了子（長輩責(zé)備自家孩子之語，意為忤逆不孝，沒用，不夠爭氣），啥時餓著你了？你怎么能偷番薯歸屋，跌我的古？你讓我以后再怎么管人家？我打死你！”他拿了一條扁擔(dān)，追著亞福古喊打。

“爸，莫追了，你追不到我的，再說打死了我，你也會被捉去勞改槍斃的。”

“你是我子瑞，打死你，就跟打死狗一樣，曼人會槍斃我？”

法盲父親追來追去，也追不到子瑞，只好作罷，但兩天的工分是非扣不可了，吐出去的唾味，還能自家舔回去么？大家曉得后，拍手稱快，“土皇帝”也有陰溝里翻船的時候。

虎腚的心胸如同針眼，那幾個膽敢變相捉弄他的人，后來都被一一處罰。他的叔嫂秀英感冒發(fā)燒下不了田，想請一天假，他沒同意，反而分配她上山割草喂牛。分娩在即的招玉，仍被派去參加平整土地。身懷六甲的母親也和招玉一樣受罰，派去挑擔(dān)。記擔(dān)數(shù)的外隊人是個大隊干部，看到她們那么吃力，深表同情，對虎腚說：“那兩個大肚婆，跟打腰鼓一樣辛苦，明天起不能再叫她們出工做重水（干重活）了，出了事你負(fù)得起責(zé)嗎？你娘個隊長是咋當(dāng)?shù)模俊?/p>

聽大人們說過，每次分配工種，虎腚總是把最輕松的活分配給自家老婆。大家意見很大，卻又不敢當(dāng)面提出，怕他尋機報復(fù)。

一九五七年底，全國農(nóng)村大搞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和積肥運動，掀起了“農(nóng)業(yè)大躍進”的高潮，擂響了“大躍進”的戰(zhàn)鼓。

上級要求搞積肥，鏟腳泥，新屋基地坌五寸，老屋基地挖一尺，誰挖得深，誰先進，就插紅旗。老人們都說這是勞民傷財、摧殘民力，可生產(chǎn)隊長錦杰、副隊長虎腚為了多插紅旗，不聽勸告，強迫大家照做，誰違抗，扣工分，扣口糧。

挖屋基、坌宅基的風(fēng)潮剛剛過去，浮夸風(fēng)潮又在中華大地上呼呼刮起。

可是，處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王國的人們無論咋樣浮躁，咋樣狂熱，咋樣“盲學(xué)爬先學(xué)走”（盲意“未”，意為超越階段，急于求成），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還是照常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由于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超越了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手持落后生產(chǎn)工具的中國農(nóng)民，一下子創(chuàng)造不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的社會財富，隨之平調(diào)風(fēng)、共產(chǎn)風(fēng)、浮夸風(fēng)、瞎指揮風(fēng)和強迫命令風(fēng)接踵而來，“五風(fēng)”狂攪大鬧中華。

本來才四五百斤的產(chǎn)量，錦杰和虎腚為了邀功請賞，為了那面寫上先進生產(chǎn)隊的錦旗，報了個個畝產(chǎn)雙千斤，至于社員餓不餓肚子，他視而不見。

田野里的衛(wèi)星還在“嗖嗖嗖”地“空對空”發(fā)射，在一片鑼鼓喧鬧聲中，又迎來了“鋼鐵元帥”的升帳。

既然中國的農(nóng)業(yè)能創(chuàng)造出衛(wèi)星上天的奇跡，誰說工業(yè)不能？農(nóng)業(yè)產(chǎn)量能達(dá)到幾萬數(shù)十萬斤，那么一九五八年的鋼鐵產(chǎn)量要達(dá)到一千零七十萬噸，也該是兩個手指捏田螺——穩(wěn)打穩(wěn)的。鋼鐵任務(wù)中央分解到省，省下到地專，地專到縣，縣到公社，公社到大隊，大隊再到生產(chǎn)隊，層層分解，層層加碼。我們大隊十二個生產(chǎn)隊，隊隊都有高指標(biāo)。我們隊受領(lǐng)的任務(wù)是一萬噸鋼鐵。為了完成這個脫離實際的硬指標(biāo)，虎腚組建了一支“鋼鐵突擊排”，到處找鐵，把每家每戶好好的鍋勺砸爛，把窗門上的鐵桿鋸下來，只要是能煉鐵的，一樣都不落下。還到處伐樹，于是，這一帶昔日獸鳥出沒、也隱藏過土匪的大山密林，被弄得光禿禿發(fā)亮。沒有了簇新的綠裝，卻見水土漸漸枯韻脫裂，一片片田野變成赤裸。其他生產(chǎn)隊也是八九不離十，土鐵爐平地而起，爐火晝夜不息。那時的情景，壯觀是夠壯觀的了，可橫流大地的卻是滾滾污泥、泱泱濁水。

對于那種種瞎指揮，曾有幾個老人提醒錦杰、虎腚，這樣做是石壁上打籬樁（意即主觀蠻干，適得其反），得趕緊剎車，免得群眾遭殃。可在那個農(nóng)民不種田，靠背語錄過日子，早請示晚匯報，三頓飯前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的時候，怎能讓虎腚聽進去？

虎腚和錦杰一樣，樣樣要求先進，會議室的錦旗確實越掛越多，一直掛到分田到戶。

過去的事情我不曉得，全是聽老人們說的，但后來我從學(xué)校回來，跟著大人們一起修“地球”時，發(fā)現(xiàn)虎腚確是一個“特別”的隊長。我和幾個小社員出來初掙工分時，有個別人干活不像樣，他不是善意批評，而是給以疾言厲色，還經(jīng)常安排苦活以示懲罰，事情做得不好，翻做，直到他滿意為止，不然不給記工。

身為共產(chǎn)黨員的虎腚接替錦杰由副隊長轉(zhuǎn)正，成為美溪的最高執(zhí)政者后，無論何時說話，都擲地有聲，一句頂萬句。當(dāng)隊長日子一久，就習(xí)慣了粗門大嗓，即使嗓子磨得氣多聲少了，還要哇啦哇啦地到處送氣，不指手畫腳，他的存在就引不起社員群眾最廣泛的注意，自身的價值就沒有得到最大限度的體現(xiàn)。跟著他走上一段，發(fā)現(xiàn)他的一張嘴總不消停，“這個地上種番薯能得千斤么？”“這樣還能不能進一步密植？”哪怕一個人背著手走路，他也可以找自己抬杠，一張嘴可以開一臺辯論會。對他的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全隊人早就見怪不怪了。

最受不了的，是虎腚的苛刻和嚴(yán)于律人、寬于待己。下田脫秧時，看到社員捆扎好的秧畝太小，他就讓我那位負(fù)責(zé)記工分的父親，把它們?nèi)齻€整作一二個，一百個秧子只按六十個記；看到秧畝雖大，卻整得跟螞蟻上樹（指一扎秧苗上上下下，不整齊）一般，他也要打折扣。他還當(dāng)眾出人的丑，提起捆扎好的秧苗對大家做反面教材：“大家看看，她脫的秧子（秧苗）跟螞蟻上樹有啥不同？個又小，這不直接影插秧的人么？大家要是都為了多掙幾個工分投機取巧，不顧質(zhì)量，豈不亂了套？對這樣的事一定要堅決鎮(zhèn)壓，決不姑息。”

更有甚者，虎腚竟別出心裁地拿來一把秤子，把小個的秧子拿來過秤，弄得個別社員很沒面子，心里詛咒他晚上睡覺永遠(yuǎn)不要再醒過來。

一次，一位社員因兒子身體不舒服，老公又不在家，去向虎腚請假，想帶兒子去赤腳醫(yī)生那里看看。

“隊長，我子瑞昨晡夜（昨晚）老哭，可能是肚子痛，害得我一夜沒睡，抹了萬金油后，才瞇了一會。細(xì)鬼子的病搞攤不得（大意不得），我得帶他去看看，我請假半天好不好？”

“真是懶人屎尿多（意為借故偷懶），緊工時候，不能請假，肚子痛不是啥大病，你再給他抹些萬金油，或者叫你家老家娘（婆婆）背他去看醫(yī)生。”

“鬼講個，我家娘都七十多了，屋下（下音ha，家里）能幫我照看就不錯了，要叫她背著孫子去看病，孫子一鬧起來，她哪里吃得消，哪里會有主意，我怎么放心得下？”這社員一邊說，一邊哭了起來。

“你們婦人家動不動就喔（哭），喔都會喔衰，喔也不準(zhǔn)你的假。緊工時候，哪能說請假就請假，你中午不是可以帶他去么？”

無奈之下，這社員讓婆婆給兒子抹了萬金油，自己放工后馬上背他去衛(wèi)生站。

“你怎么當(dāng)娭瑞（母親）的，細(xì)鬼子有病哪能拖？做金子也不如細(xì)鬼子的病要緊。”醫(yī)生檢查后，一臉慍怒地責(zé)備做母親的。

“不是我不帶他來，是隊長不讓我請假，我怎么求他都不答應(yīng)，我有啥辦法？”她哭著說。

“我給他先打消炎止痛針，如果他還老哭，就要抓緊送醫(yī)院，有可能是得了急性胃腸炎。看他又吐又瀉的，不能再大意了。”

“醫(yī)生，有沒有危險啊？要是讓他爺瑞（父親）曉得了，準(zhǔn)罵死我，這可咋辦呀？他又不在家。”

“半個小時后，他要是還又吐又瀉，你就馬上帶他去醫(yī)院。如果不再吐不再瀉，說明已經(jīng)止住了。你夜晡（晚上）再帶他來打一針就好了。”

半個小時后，小家伙還是又哭又鬧的。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診斷為急性胃腸炎。因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得住院治療。

她老公回來，曉得真相后，破口大罵：“娘個虎腚短命相，真?zhèn)€豬狗六畜，一家死斗絕個（死光光）。烏龜王八蛋，自家個子瑞當(dāng)作寶，人家個子瑞就是草，害得我子瑞住院，受了那么多苦，害我花了那么多錢！自得我意（照我意），我就買包老鼠藥放在他的鍋里，毒死他們一家子。他惡，我更惡！”

也難怪那做父親的惡言惡語，本來日子就過得冤枉，兒子住院又借了一筆錢，真是越寒越刮風(fēng)。

他老婆聽后，趕緊勸阻：“莫鬼喔（不要亂講），被人聽到可不得了，莫天光日子（明天）他們一家真被人毒死了，第一個就查到你頭上。話可不亂說，飯可不亂吃。”

人是沒被毒死，但那十幾只準(zhǔn)備過年的雞鴨，卻全躺在地上不吃糠谷了。有人用農(nóng)藥浸谷，趁虎腚一家都出門時，撒在了他家門口，讓他吃了個啞巴虧。因得罪人太多，虎腚猜不出是誰作的惡，要是偵察到，準(zhǔn)讓他天天做辛苦水（干苦活）。

虎腚這個干部當(dāng)?shù)么_實認(rèn)真過了頭，辛苦過了頭，心術(shù)也過了頭，睡不著覺也在想著誰會偷懶，誰會偷生產(chǎn)隊的東西。就算社員們在很遠(yuǎn)的山溝里干活，他也會偷偷爬到山頂上，躲在一頭大樹下，察看誰偷懶，誰磨洋工，誰打馬虎眼，晚上好召開社員群眾大會，指名點姓，給予嚴(yán)厲批評，宣布扣其工分。虎腚的目光一向陰冷，常從人們不大注意的某個角落潛游出來，一碰到這種目光，你就感到它無處不在，自己任何舉動都有可能被他捕捉和滲透，他的眼睛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很難在他面前藏著掖著什么。有時，干活受累的社員實在忍不住了，剛伸直身子喘口氣，有人馬上開玩笑說：“隊長來了！”

隊里年年都種甘蔗，有些人手腳不干凈，經(jīng)常做些偷雞摸狗的事。在那缺油少糧的年代，也難怪會有人半夜出門偷挖番薯或偷砍甘蔗，但因怕人發(fā)現(xiàn)，數(shù)量絕對不多。

某個下半夜，金貴古不顧天冷，拿著鐮刀摸黑徑往甘蔗地里去。他前思后想，攏共只砍了三條蜜蔗，掐頭去尾弄好后正準(zhǔn)備回家，不料迎面射來一撮手電筒的強光。看到眼前突現(xiàn)一個巨大的影子，金貴古嚇得大叫一聲，比碰著了鬼還恐懼十分。

“我就曉得有人會來偷甘蔗，我都巡視了幾個夜幕（晚上）了，今那終于捉到賊人了，你自家講娘般（怎樣）處罰你？”

“虎腚，快把電筒熄了，有話好說。”

虎腚最好拿手電棒兒晃人，一村人都怕他晃。他的手電筒像喇叭筒一樣，是他的干部道具，常常走站不離身，有時連白天都帶著。手電筒屁股后頭有個圈圈，摳直后可以懸掛在褲腰帶上。

強烈刺眼的手電筒光熄了，四周陷入黑暗中。

金貴古低聲下氣地說：“我們還是沒出五服的親房叔伯，你就放過我這一回吧。你要是在大會上點我的名，又扣我工分，我的臉面往哪放？以后大家一有啥丟失的，弄不好就會懷疑我，你說我咋活？就算我求你了，看在親房叔伯的面子上，原諒我一次吧。”

虎腚嘿嘿一笑：“討食唔得三日過，三日一過有官也唔想做（意為壞習(xí)慣不容易改正）。”

金貴急道：“我向毛主席、林副主席保證，以后再也不敢了，再偷就罰做王八。”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三條斬獲物遞上，“這三條甘蔗你拿回去給細(xì)鬼子吃，我保證不說。”金貴心里在想，這三條甘蔗如果他拿去了也好，以后自己也可以把此當(dāng)作把柄，揭發(fā)他接賊贓，偷是我偷的，吃可是他吃的。

“你講個當(dāng)真，以后真?zhèn)€不再偷了？要是再犯被我抓到，我就批斗你，到時就莫怪我不顧親房叔伯的情面了。這甘蔗你拿一條回去給細(xì)鬼子吃，但千萬記得把甘庶渣丟進灶頭里燒了，不要讓人發(fā)現(xiàn)，也千萬莫講出去。”

“曉得，曉得，你可以放心。”金貴古唯唯喏喏，點頭哈腰地拿起一條甘蔗歸屋（回家）了。

其實，金貴古在偷砍甘蔗時，虎腚就已躲在田沿邊，樂見其成。他算準(zhǔn)了金貴古會分一些甘蔗給他，心里還指望他能多砍兩條呢。他一點也沒想到金貴古會那么容易滿足，只砍區(qū)區(qū)三條就罷手了，真是小農(nóng)意識！

回到家中，金貴老婆彩玉看他只拿了孤零零一條甘蔗，就不樂意了：“做都做了賊，為啥只砍一條，一也做賊二也做賊，干嘛不多砍幾條，也好讓細(xì)鬼子吃上一段日子。”

“嗨！莫說了，我一共砍了三條，剛弄好要回家時，虎腚來了，他用電筒一照我，我都差點嚇?biāo)溃詾樽采希ㄅ龅剑┕砹恕Ｋ豢词俏遥蜎]多說什么，到底還是親房叔伯，有情面，他都給了我情面，我就把甘蔗給了他兩條。”

“好夜哩（夜深了），他去甘蔗地干啥，難道也想去偷甘蔗，發(fā)現(xiàn)你就來捉賊，還想著從你那撈好處。他這人精，你做了賊好著了他，讓他一舉兩得，我們有把柄在他手里，以后都得看他眼色了。”

“怕啥，他拿了兩條，我是賊古，那他就是接賊贓，我要是說出去，他也沒面子，他肯定不會說出去的。”

“那下次要小心一點了，要多砍幾條回來，既然擔(dān)了賊古名，就要多弄一些才值。”彩玉還真不怕死。

“下次？你還想讓我再去偷，虎腚說不定天天晚上都會去巡邏了。他說，要是再讓他撞上，就扣我工分和口糧，還要組織批斗。再說了，多砍幾條，他曉得了不來抄家才怪。真要抄出來，下次批斗會你去？為了幾條甘蔗，被他們批斗，那衰死了。一日為賊，終生為盜，發(fā)誓我都不會再去偷了。”金貴古心有余悸地說。

“娘個虎腚短命相，自家想吃甘蔗就在那里等裝（不勞而獲）。有嘴話別人，冇嘴話自家，自家的屎都沒擦凈，還去擦各類人（別人）的屁股！”彩玉一想到虎腚手里有兩條甘蔗，就不甘心，自家老公擔(dān)了賊古名，卻只拿回一條，真?zhèn)€氣得賊死。

第三天，虎腚召開社員大會，說：“前日夜晡（前天晚上）我在甘蔗地里捉到了一個賊古，我一直巡視了好幾個晚上才撞到，這賊眉鼠眼的就坐在你們堆里，不過他心肝不雄（心不貪），攏共就砍了三條。看在他是初犯的份上，我就原諒他一次，在這里不點名道姓了。我先說清楚，下次我還撞到有人賊心不死，膽敢偷改隊里的番薯或偷砍甘蔗，決不姑息，一定當(dāng)著壞分子來批斗，大家聽到?jīng)]？”

“……”沒人回答，大家都在偷偷觀察誰賊眉鼠眼，暗中猜測賊古是何人。

被唬出一身冷汗的金貴古，心里把虎腚的祖宗十八代都罵完，盡管這還是沒出五服的兄弟，“娘個短命相虎腚，差點就被他嚇?biāo)溃鎮(zhèn)€豬狗六畜，賊喊捉賊的大賊頭，嚇?biāo)懒宋夷阌帜芊值蕉嗌倏诩Z，能得到多少好處？”

沒辦法，社員的命運掌握在隊長手中，每次挖地瓜或砍甘蔗，干部的子女都有人巴結(jié)，常會塞些瓜瓜果果給他們。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子女沒人巴結(jié)，巴結(jié)你白辛苦么？就連拾稻穗，大人們看到身后跟有干部子女，都會故意掉些谷穗讓他們拾，要是沒人注意還直接割下兩三頭禾給他們，好讓他們早點回家，莫讓日頭曬出痱子來。而有些狗眼看人低的大人，連我們撿的他還要搶過去，每遇到這種人，我們都會朝他吐上幾口唾沫，用小眼白他幾下，以泄心中的不滿。哼，敢看衰你大伯爺瑞！

老人們常說：“廚下冇人莫亂餐。”平民百姓哪能跟人家隊長比？他是一隊之長，是百人之上的“土皇帝”！雞屎比醬，越比越臭。飽漢哪知餓漢饑！他們幾個當(dāng)干部的，行得前，商商同同，總可以撈些吃的用的往家里。大人小孩一個也餓不著，做的是輕松事，吃的是又好又飽。勞勞碌碌卻食粥，阿阿蒙蒙（吊兒郎當(dāng)）也享福，落腳（出生）時辰不靚，命當(dāng)不得人，不怨天不怨地，就怨命不好！

我父親因多年在外燒石灰，體質(zhì)差，做不得苦活，隊里就安排他曬谷。谷庫里就他和另一個倉管員還有隊長三個人有鑰匙。每天太陽落山，他們都把谷搬進谷庫里，然后上鎖回家。一般谷子都要曬上兩三天才算曬干，曬好的堆一邊，沒曬的次日接著曬。谷多坪小，天天收割天天曬。

一天，那個倉管員先到，打開倉庫門，眼尖的她一眼發(fā)現(xiàn)谷堆有異樣。她誰也沒說，只跟我父親一個說了。那倉管員剛讀完高中回來，父親曾救過她的父親水籮，她非常相信父親的為人。

父親聽后，過去看了現(xiàn)場，悄聲道：“冬英，你先莫聲張，傍晚回家時，我們偷偷做個記號，天光日子看看還有沒有。只要一抓實，就曉得是曼人偷了谷子。”

次日復(fù)曬時，他們一同來到谷庫，打開倉門一看，記號沒了。做賊的人一般心虛，肯定會匆忙來去，谷子就可能掉在地上。他們沿路察看，發(fā)現(xiàn)不少谷粒陸陸續(xù)續(xù)直到隊長家。他們相視一笑，判斷得到了證實，還能說什么呢？

他們剛要轉(zhuǎn)身走，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你們兩個人被啥大風(fēng)刮來了，進來坐坐，有啥事么？”

“哦！沒事，我們來看看你們家吃了飯沒有。”冬英連忙說。

“哦，咁關(guān)心我呀！那多謝了！”

“隊長，昨晡夜（昨晚）我聽了收音機，今朝日子冇月頭（太陽），午后可能有雨，我們是來問問你，還愛唔愛（要不要）曬谷？”姜還真是老的辣，父親怕虎腚識破他們的目的，靈機一動，輕輕松松就搪塞了過去。

唐太宗曾說：“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自私自利的虎腚，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則，只曉得損人罰人。他這個人還喜歡搞惡作劇。一次平整土地挑擔(dān)時，虎腚故意把泥裝得一頭輕一頭重，相差二三十斤，害得一個叫美蘭的女社員挑了泥擔(dān)，走起路來踉踉蹌蹌，險些摔到溝里。而他還笑她是不是喝了酒，挑醉擔(dān)。這類事他做得多了，大家也曉得他是好搞惡作劇，從來都不曾有其他想法，最多也笑罵一句：“娘個虎腚死佬，咁好搞！”

某年秋收，虎腚難得親自下地，在我大姐子珍那組挑禾尾（禾擔(dān)）。大姐看到田里有塊石頭，想都沒想，就塞進了谷穗里。虎腚堆禾尾時，石頭掉落下來，差點砸了腳。他大發(fā)雷霆，責(zé)問是誰把石頭塞進谷穗擔(dān)里的。

大姐說：“是我，怎么啦？”

虎腚聲色俱厲：“你這是謀害干部，我要組織大會批斗你！”

大姐嚇得花容失色，哭到父親面前。

父親找到虎腚問：“你憑啥要批斗我妹子，她犯了什么法？”

虎腚振振有詞：“她謀害干部，難道還不能批斗？”

“你說說看，她是怎樣謀害你的？”

“她把一個碗頭般大的石頭塞進我挑的禾尾里，我堆禾尾時滾下來，險些砸了我的腳，幸虧我躲得快。緊工時候也想謀害干部，這種做法不嚴(yán)懲，下次還會再犯！”虎腚眼睛瞪得像大目田雞。

父親平日里大喜不喜，大悲不悲，各種感情在他的臉上濾成了老成持重、剛正、溫和。見美溪最高當(dāng)政者這副模樣，他不想火上澆油，免得事情惡化，只有心平氣和地和這頭蠻牛據(jù)理力爭，對方才會心服口服，惡手不打笑面虎嘛。

“好，就算你說得有理，我妹子行為不對，但我問你，她以前犯過這樣的錯誤么？沒有吧！她之所以會犯你所說謀害干部的錯誤，那也是你謀害人民群眾在先，她才學(xué)了你的歪樣。你身為干部，不以身作則，卻不時作弄和謀害社員群眾。打鐵還得自身硬，你自家都經(jīng)常這樣，可大家有說過什么牢騷怪話么？哦，人家跟你搞一次惡作劇，你就受不了，就夸大其詞，提到謀害干部的高度，還要開大會批斗，你這是啥胸懷？”

虎腚頓時啞口了。

父親接著說：“我妹子才十六歲，只曉得跟著大人朝加班夜加班，拼著命地做，她做的事情哪樣會輸過大人？你不是也經(jīng)常夸她么？她只是還有細(xì)鬼子的習(xí)氣，好搞而已。再說，你當(dāng)隊長的不帶歪樣，她又從哪里學(xué)會？你心中該有數(shù)，做過多少虧心事？你莫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別人不曉得，我可不是瞎子。你要是敢批斗我妹子，我絕不會放過你！”

父親的話綿里藏針，軟中有硬，說話時，他平日常見的病色一掃而光，眼里射出兩柱電光。“嘴上念著阿彌陀,心下想等偷割禾”（意指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虎腚，投鼠忌器，使剛走上社會大舞臺的大姐逃過了人生一大劫。

大概是一九七八年吧，分田到戶的前兩年，大隊分配給美溪生產(chǎn)隊一個學(xué)開拖拉機的名額。大家都心中有數(shù)，這個名額非大福古莫屬，因為他是隊長大人的大公子，有啥好處別人想都不會去想，想了也白想，還會頭痛，所以大家都有自知之明。

分田到戶前一年冬天，隊里分地瓜，每家每戶都挑了糞箕谷籮去禾坪。地瓜有肥有瘦，有好有壞，只能分兩種，秤好后放兩堆。

看到虎腚家的卻獨自秤好放置另一邊，一個叫采福的光棍頭子，把不滿情緒響亮地灌向虎腚的雙耳：“虎腚，這番薯是大家辛辛苦苦做來的，改（挖）番薯時大家口渴肚饑吃上一條你就扣工分，你自家子女吃了卻一句話都不說，詐癡詐癲（裝著不知道）。這也就算了，可今朝日子分番薯你還這樣自私自利，自家先挑好了，再來分給大家。看你自家挑好的番薯，冇腳頭口又冇蟲口，條條都又大又靚板，你是多出了一滴汗還是多做了一秒種，有你這樣‘以身作則’當(dāng)干部的么？真是食屎贏三堆（指利欲熏心，好壞都要），小心吃下去上吐下瀉患絞腸痧，到時不要讓人吊目光！”

采福古這一說，大家差點拍起手來。采福古說出了大家心里想說卻沒膽量說的話，一針見血，痛快淋漓，反正就要分田到戶了，“土皇帝”也快做到頭了。

在黨領(lǐng)導(dǎo)一切的時候，竟有人敢當(dāng)眾捋虎須、摸老虎腚了，隊長那個虎吼，簡直要出離憤怒了：“短命相采福古，孤老鬼（詈語，指沒有后代的男人），你再鬼喔，壞的都不分給你，現(xiàn)在還是我說了算！莫以為現(xiàn)在不敢斗你們了，你就開始刁鉆，敢這樣和干部說話了。如有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第一個批斗的就是你！”

但沖天的虎威，這下卻沒有嚇倒挺起了腰桿做人的悶葫蘆，語言的殺傷力和回?fù)舻囊袅恳稽c也不略輸：“虎腚，這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不是你說了算。先頭（先前）我母親差點被你斗死，我還沒找你算賬，你今朝日子敢不分給我番薯，哼，死醒一點再來！沒有我的份，你的能弄回家我就不跟你同姓鐘！我是孤老頭子，冇子冇女，我肩頭上箅（背）屋我怕啥，可你有老婆子女，你敢跟我比么？我告訴你，那天要是大伯我活得不自在，想死了，我最先考慮的就會是你一家人！”

“莫講咁多了，采福古，過去了的就過去了。”

虎腚當(dāng)隊長二十多年來，被踩在腳底下的采福古，何時探出過頭來？平時里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話兒，工分也比別人低。開全體社員大會，如果有什么事非要人人都表個態(tài)，采福古慌慌張張從后排人群里伸出個腦袋，說話聲音若大了，換來的便是虎腚的呵斥：“小聲點，小聲點，又不是喇叭筒！”如果聲若蚊蠅，虎腚怒目之下斥責(zé)：“大點聲，大點聲，又不是沒吃飯！”不管他在公眾場合的大聲還是小聲，區(qū)區(qū)數(shù)得著的話語，都被虎腚當(dāng)作笑話。這使采福古在群眾面前更多地出現(xiàn)沉默，而與虎腚的敵意與日俱增。

“不，我就愛講！”以前這個經(jīng)常被剝奪話份，一天到晚難得張口的悶葫蘆，卻剎不住話腳了，“以前不但我怕他，大家都怕他，今那大家都不用怕他娘個短命相了，他不過是爛燈籠吊框（意為廢物還擺架子）！你們大家不用說，我?guī)痛蠹业钩鲂睦镌挘@是最后一次分番薯，以后分田到戶后，大家就自家做來自家吃了，怕他作甚？‘瀉肚客’娘個短命相，絕對冇好兆（沒好下場）。我告訴大家，有次我拿了一塊錢給他亞福古，拐（哄）他講出家里的事情。他說他家有很多谷子，有時又有很多番薯和甘蔗，‘瀉肚客’要他們吃了甘蔗要把甘蔗渣燒掉，不能丟到地腳（拉圾）堆里被人看到。大家想想，他們一家有多少人，怎么還有那么多存糧，吃甘蔗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虎腚還有個外號叫“瀉肚客”。生產(chǎn)隊核算時，因為他是隊長，大家都叫他虎腚，私底下才叫他“瀉肚客”。因為他總是中飽私襄，吃群眾的血汗糧，大家就巴不得上天有目，罰他上吐下瀉，所以給他取了個“瀉肚客”的歪名。眼看分田到戶已是板上釘釘，采福古不怕他再尋機公報私仇了，于是就公然叫起他“瀉肚客”的諢名來。

虎腚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一臉漲紅，額上青筋極為茂盛地暴出，語言的子彈連串地“噠噠”而出：“娘個短命相，地主婆個子瑞，你娘個打鐵客（指飯量大）、咁大吃個飯桶，一餐能落肚四五碗飯，早死爺個，難道沒聽過‘一餐省一口，一年省一斗’（指節(jié)儉持家）、‘豬撐大，人撐壞，狗撐去變猴拐’（意即人吃得太飽害處多）的道理？冇存糧關(guān)我屁事？敢來調(diào)查我的事，孤老頭子死了都冇人掃墓頭個！”

這話很惡毒，采福無后，在眾人眼里，有死后無人埋的危險。其實，采福無后，“功”在虎腚。當(dāng)初即使真有不嫌其“四類分子孝子賢孫”身份的人家，在虎腚的把持下，采福又怎能打上結(jié)婚證明，能不單身當(dāng)孤老？而虎腚一窩養(yǎng)了兩男兩女四娃崽，他在大庭廣眾前說出這句話，顯然是仗著自己的優(yōu)勢，踩對方的痛腳。

“瀉肚客你罵得狠，可你撒泡尿瞧瞧，搞生產(chǎn)也不講質(zhì)量，生得一窩破娃崽，吊眉毛的塌鼻子的，沒一個有看相的，你不丑人我都丑人了！再說了，就你這一窩破娃崽，你敢包你會子孫滿堂么？九子十三孫，臨死打單身，巴掌心子沒有照光，莫到時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冇人送終冇人掃墓頭的孤魂野鬼。”

“呸，呸，呸，爛銅鑼(比喻說話不看場合)，烏鴉嘴，噴火筒，越噴越紅，嘴底下（嘴里）罵自家，上天有目，就愛保佑你一生世人冇老婆子女見面。”虎腚老婆站出來和老公一起上陣。

“倒頭嬤，姹頭姑婆（指歪心、愛搬弄是非，因而不受娘家歡迎的人），你以為你很高尚是不是？瀉肚客撿到一只破鞋還以為撿了工王鑲（用金子鑲邊的鞋子），送我睡我都不要。你亞福古是瀉肚客的種么，還不是諾人子（野種，私生子，常用作罵人的口頭禪）！倒頭嬤，還好哇事（好意思）來罵人。我要是婦人家，冇老公見面我都不吃回頭草，是不是瀉肚客個屌大，你舍不得又吃回頭草？”

虎腚老婆賴福招是江西人，嫁來這里后因和家娘（婆婆）不和，經(jīng)常吵架，她受不了每天都不停不歇的辱罵，離家出走了一段時間。聽說和隔壁大隊的一個男人好上了，可不久又回來跟了虎腚，可能是因為舍不得一對兒女。虎腚照樣對她好，可是家娘罵得更兇了，開口就是逍嬤（淫婦）、倒頭嬤。農(nóng)村人稱走了又回來的女人為倒頭嬤。因為還要依賴家娘帶細(xì)鬼子，福招極力忍下，更何況，她也理虧，亞福古確實不是老公的種。家娘死時，福招流不下一滴眼淚。

采福古和虎腚兩公婆罵開后，大家故意說些“過去的事別提了”無關(guān)緊要的勸解話，可心里卻巴不得采福古把大家想罵的話一古腦兒都罵出來，把虎腚所有的丑事都毫不保留地抖出來，看他以后出門要不要帶鬼殼（面具）。

吵來吵去，后來就動手打了起來，相罵冇好言，相打冇好拳。大家怕打傷誰都不好，一起上前攔住了這場戰(zhàn)斗。

采福古是“地主婆”曾俵的兒子，以前他母親曾經(jīng)常被批斗，虎腚和守財一伙經(jīng)常對她施暴。采福古一直記恨在心，苦于那時政治壓倒一切，苦于沒有機會，如今徹底解放了，口頭上有了占便宜的權(quán)利，他絕對不想讓它從身邊溜走。

從此，他們之間又多了一份仇恨，見了面，來不及躲閃，就你白我一眼，我吐你一口，或者用腳狠踩幾下地，意思是永遠(yuǎn)把你踩在腳底下，讓你翻不了身。

分田到戶說來就來。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虎腚的田偏偏分在了采福古的屋門口。采福古特意養(yǎng)了大群細(xì)群（大小一伙）的雞鴨，每天天一亮光就趕出窩，聽任它們隨意糟蹋“敵人”的糧食。虎腚忍無可忍，一日找上門來理論：“采福古，你太過份了，你看一田的禾都結(jié)谷粒了，你還不把雞鴨關(guān)一關(guān)，等禾割了再放出來。你養(yǎng)了那么多雞鴨來糟蹋我的米谷子（糧食），你就過意得去呀？”

“嗨！今那又不會割資本主義尾巴了，上頭都支持我們致富，發(fā)展養(yǎng)雞養(yǎng)鴨又養(yǎng)豬，我不多養(yǎng)牲畜咋致富？曼人叫你撿勾（抓鬮）撿到我門口，這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么？你要我把雞鴨關(guān)到收割后再放出來，哪雞鴨咋長肉，我咋致富？為啥你的不關(guān)，真好笑！”

虎腚那個氣呀，真是沒法說，遇著這種肩頭上箅屋個人，真是好比秀才遇著了兵，又不敢配上老鼠藥毒死這些跟它們主人一樣壞的雞鴨，自家也養(yǎng)了那么多頭牲（家禽），哪能這么做？要是他家的雞鴨，能得暴病一夜死光就好了。

一日，采福古看到虎腚家的兩只豬崽哼哼唧唧冒了出來，順著自己家的墻根走路，而虎腚兩公婆就在前頭和親戚談事，他就向豬崽扔石頭，一邊罵：“滾滾滾，看這副鬼眉賊眼模樣，一看就曉得想去干壞事，豬狗六畜，莫到我家地盤來瀉肚！”如此指桑罵槐，綽號“瀉肚”的虎腚，心里能有啥滋味！

其實，我們美溪隊的人都不喜歡虎腚，尤其是那些被欺負(fù)過、被扣過工分的人。再說當(dāng)年浮夸風(fēng)潮的牛皮擂臺設(shè)得太高太大，分田到戶后直接影響到大家的口糧問題，征糧購糧比其他生產(chǎn)隊高出兩倍。大家都罵虎腚好帶高帽子，是個吃屎大的干部。

沒當(dāng)隊長、失去“皇位”的虎腚，漸漸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原來他也就是毛主席說的“紙老虎”。

分田到戶后，虎腚確實大不習(xí)慣，干部冇做了，土地公放屁——神氣的勁兒沒了，更別說撈什么。他起先還天天拿出廣播筒左看右擺，用不著了，回味一下也好啊，這可是當(dāng)年讓他擺夠了架子圖騰。這個讓他體會了幸福和失落滋味的喇叭筒，他一直精心保管著。某年來了個走村串戶的小貨郎，被他家亞福古換糯米糖（麥牙糖）吃了，為此挨了他一頓大罵。

虎腚有兩男兩女，都已成家立業(yè)。大兒子大福古討了個厲害的老婆，生下一兒一女后，與父母兄弟分了家。有一個在“鐵算盤”上睡覺的老婆掌家，耳邊又時時響起“食唔窮用唔窮，冇劃冇算一世窮”（意即生產(chǎn)生活要有計劃才不會守窮）的緊箍咒，日子過不好才怪呢！

分家后，宰了雞殺了鴨，做兒子的想叫上父母一起享用，可總要遭老婆的喝斥：“我養(yǎng)的雞鴨，憑啥要叫上他們一起吃？我們不在家時，他們有幫過喂一次么？是不是他們的嘴比我們的大？你要是敢喊，我統(tǒng)統(tǒng)倒去喂豬，大家都不要吃。”

大福古曉得老婆王香香的鬼性，她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好好的東西，哪能倒去喂豬，自家大人還好說，兩個細(xì)鬼子肯定會哭得傷心。

有時，大福古會偷偷塞給父母一些錢，被老婆曉得后，晚上準(zhǔn)得罰跪床板凳。“好啊，膽子也夠大的，竟敢背著我拿錢給老鬼用，他們還不是拿去貼給亞福古？他們都兩樣心，你還咁愛他們。我看他們都是烏頭蟲子，不識好。既然咁愛你的父母，晚上就不要跟我一起睡了，去跟他們睡吧，我是外人，你們才是一家人。”這就是王香香的“計劃”。討了老婆有了子女，還能跟父母睡一起么？真?zhèn)€混帳！

被王香香罵了幾次、罰跪幾次后，大福古害怕了。老婆發(fā)起火來，八角灶頭都會轉(zhuǎn)向。為了家庭的團結(jié)，大福古有愛父母那個心，也沒有那個膽了。在老婆長年累月潛移默化的言傳身教下，他后來竟變得比老婆還小氣。怕老婆怕成這樣，不能不說是做男人的一種悲哀，大家都笑他是個有屌冇蛋的人。

國家實施改革開放國策后，大福古憑著一輛拖拉機在閩粵四個經(jīng)濟特區(qū)間來回穿梭跑運輸，腰包就像大肚布娘（孕婦）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后來又把拖拉機升級成龍馬車，在老家做了一棟新屋。才幾年工夫，便在離城鎮(zhèn)較近的中心地段買了一塊地，另外蓋房，把老家的房子改做豬圈，養(yǎng)了一窩窩豬。

那些年，大福古一買電風(fēng)扇就是六七個，家里沒地方裝了，就往豬欄里裝。空調(diào)機時興后，他家空調(diào)機的數(shù)量，真?zhèn)€要讓鄰里鄉(xiāng)親暗暗嫉恨。

他們算是三十年來第一個離隊遷居的美溪農(nóng)民。靠近市場的他們，還開了家電店和飼料店，展示著富民政策的耀眼成果。只可惜，夫妻倆都是個天天撿錢還嫌少的吝嗇鬼，從不見有濟貧的奇跡，哪能讓人佩服得起來？

虎腚小兒子亞福古，讀書唔識打胖嘴（指讀書不求甚解），連中學(xué)的校門都不想邁，十八歲那年討了老婆，不過二十便是一女一子的父親了。兒子不到周歲，夫妻倆便鬧離婚，老婆丟下子女跑回了娘家。兩天后虎腚和老婆心疼嗷嗷待哺的小孫孫，放下面子，抱著孫子去親家家里，好歹讓孫子飽餐一頓，卻因為吃的是燒奶（哺乳期女人兩天脹積的壞奶），導(dǎo)致孫子夭折。兒子一死，亞福古便和老婆快刀斬亂麻離了婚。

亞福古也算有桃花運，不久又討到一個沒上過花轎的村姑。該他衰的是，連生兩個妹子，加上前妻留下的那個，算是超生了，他不得不做了絕育手術(shù)。他一直開車在外，有了兩個芝皮癩（臭錢），啥壞事都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很快學(xué)會了吃喝嫖賭，包起了二奶。老婆知曉后，耐心勸導(dǎo)。見無法讓他回心轉(zhuǎn)意，她又發(fā)動兄弟姐妹、親戚朋友輪番來做他的思想，可他卻振振有詞說：“我打了流，又當(dāng)了家，虧著你啥了，這點自由都不給我？你走了算了，我不攔你。”

結(jié)果，所有的家具轉(zhuǎn)眼便被老婆帶來的娘家人砸了個稀巴爛。老婆揀了衣服回娘家后，三個妹子便由虎腚照顧。亞福古在外面租了房子，和貨嬤（二奶）住在一起。誰料不出兩年，亞福古便落了難，那貨嬤又跟上了別人。亞福古天天去丈人家，好話說了一卡車，還賴在那里不回家。丈人老、丈迷娭（岳父、岳母的背稱）只好勸女兒看在生了兩個細(xì)鬼子的份上，和他回家。本以為此后亞福古會改邪歸正，可他一直色性不改，常在外頭拈花惹草，氣得虎腚罵他是個十足的下流胚，還嘆氣地對老婆說，“唔怕窮唔怕苦，就怕屋家出個爛狗古”（意即窮苦不要緊，就怕出敗家子）。那些在生產(chǎn)隊核算時受盡虎腚欺負(fù)、就等著看他家洋相的村民們，差一點要奔走相告了：“瀉肚客家雞嬤啼（意為異常、不祥之兆），如今出了個劉阿斗（指劉禪，意為敗家子）。”

虎腚的大女兒金玉生了兩個妹子后就結(jié)扎了，她和老公不會作賤妹子，常說生女也有三兩福，妹子有用（有孝心）也一樣，徠子（兒子）冇用（無孝心）也白養(yǎng)。他們善良本份，待人處世深得人們稱贊，前幾年在鎮(zhèn)里開了一家飯店，生意和飯店名“源興”一樣，興旺發(fā)達(dá)，財源廣進。

虎腚最小的女兒連玉成家后，雖然連生倆子，可彩頭唔好（運氣不好），一個兒子十多歲了還掉入魚塘里淹死了。她和老公辛辛苦苦做事，可好運至今還沒降臨到他們頭上。

本以為，子女成家立業(yè)后，自家就可以過安樂日子了，可沒想到，子大女大，做父母的反而不是愁這個，便是憂那個，虎腚幾乎沒有過上幾天安樂日子，更別說風(fēng)光了。

失去“皇位”的虎腚，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漸漸地，人也變得委瑣起來，不管天冷天熱，總是縮著脖子聳著肩，一副要把臉面埋起來的樣子。一眨眼工夫，他就瘦了一圈，頭發(fā)刷白了一般，逢人即使笑一笑，也不過是一種沒有根植于血液和內(nèi)心的臉部努力。他的脊梁想必是過多承受了鄉(xiāng)親們敵意的眼光，很快就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