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治國批判

黃曉博

（北京青年政治學院 中國 北京 100102）

由于專注于技術問題所產生的思維習慣不加批判地就轉變到社會問題上去，而這種思維習慣是自然科學家和工程師的思維習慣；以及這些思維習慣是如何企圖否定與它們的偏見不合的已往的社會研究的成果，而把一些組織的理想強加給不適宜它們的領域中去。

——馮·哈耶克①

這句話，在今天看來，更像是對專家治國論的批判。 技術統治一切的理想，其實質與計劃經濟的理想是相同的，其最終結果，將是獨裁和極權統治。

1 何謂專家治國

在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他提出由“集權力和智慧于一身”的哲學家來統治國家，②即“哲學家王”，同時強調社會的等級秩序和人的能力由先驗的本質決定，宣揚一種理想化的貴族政治，可以說，這是專家治國論在西方的發軔。 經過漫長的發展過程，科學的地位逐漸提高，工具理性上升到前所未有的地位，就形成了“專家治國論”。 這種思潮順延到到培根、圣西門和孔德，而圣西門則被西方學界視為技術專家治國論之父。

我國古代也有“賢人治國”的思想，如《禮記·大同篇》中有“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思想，就是要選用賢人、能人治理國家。 但與西方強調科學、專業技術治理國家不同，更多強調道德上完美無缺的“圣人”來治理國家，所謂仁者王天下，從專家的意義上來說，西方強調技術專家治國，我國古代則強調道德專家治國。

有學者認為，專家治國論是一種主張專家政治，由科學技術專家或按照科學技術專家提出的原則進行統治的意識形態。 技術專家治國論認為，在當今社會（后工業社會），知識成為新的權力基礎，掌握新的智力技術的科學家、數學家、經濟學家和工程師將成為統治人物③。 通俗地說，就是一些專家對國計民生出謀劃策，或擔任一定的行政職務，直接參與到國家治理中。

技術專家治國論的本質是依照技術的規則塑造人和社會生活，其理論基礎是技術理性或工具理性。 這是一種強調手段的合適性和有效性而不管目的的恰當與否的合理性。 工具理性的出現，極大地推動了科技和經濟的發展。 隨著科技、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生活的合理化， 它正在成為一種主流意識，現在全世界絕大部分國家都是按照技術專家治國論原則管理國家，都以追求效率、產量和經濟增長為目的。

當今社會，工具理性已變成社會的組織原則，滲透到社會的總體結構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專家治國論造就了異化、物化或單面的社會和單面的思維方式及思想文化，成為社會對人進行全面統治、控制和操縱的深層基礎。④

2 專家治國論在國內外的狀況

第三次科技革命開始以后，在科技力量的推動下，西方社會迎來了進一步的發展， 科學技術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主要推動力。 掌握科學技術的人——知識分子的作用也自然隨之增強知識分子社會地位的提高、 社會作用的增強必然導致知識分子對于政治參與的要求。 加上西方自古以來就有精英政治的傳統， 那么知識分子參與政治就有了合理性和合法性的雙重認同。 尤其是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作為政府的主要部門的負責人，他們都具有一定的專業背景，受過良好的教育一般都是大學生出身。 在美國、英國、日本等西方國家的政府結構中具有高學歷的人員， 不勝枚舉。科學技術在社會發展進程中的重要作用的日益增強， 在社會高度專業化、 政府對社會管理日益擴大加深以及西方精英政治的傳統的多重影響之下， 專家治國論在西方國家取得了廣泛的認同。

知識分子參與政治一般有兩種形式： 一是作為政府的“智囊團”為主要的政務官獻計獻策。 主要包括官僚體制內的事務官和大量的政府雇傭的專家。 隨著社會發展的日益專業化、復雜化，社會問題層出不窮，解決這些社會問題必然需要具有一定的專業知識，而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因此政務官需要專家的幫助來解決社會問題， 尤其在專業技術要求較高的方面如：環境保護與治理。 二是作為政務官本身直接參與政府管理社會。 即政務官也來源于知識分子階層。

有學者認為，中國的治國主體已經是專家隊伍，我國目前新一屆政治局委員都是大學學歷， 而在政治局常務委員中半數以上是工程師。 黨國英認為：“工程專家的科學專家素養會讓他們擯棄曾經浪漫主義的想當然的行為方式，治國可以看作一項工程，會講規律，講協調，講效果；如果錯了，他們還會改正，就像修改設計圖紙一樣”。⑤越來越多理工和經濟背景的代表進入中央和地方政治高層，而所謂“海歸派”也開始進入“內閣”。⑥

3 專家治國的危害

（1）專家治國將導致一個新的特殊利益群體，造成部分知識分子的特權地位，其制定的政策將無法始終保持公平中立。 利益集團一旦形成，就會或多或少地利用自身的優勢資源，如權力、壟斷的技術地位、社會聲望等，為自身謀求不適當的利益，使政策決策向該群體傾斜，形成不公平決策，也就造成了社會的不平等，損害了其他社會群體和成員的利益和自由。

專家治國論剛剛出現的時候，西方學者認為專業階層可能阻止資本主義滑向經濟衰退和道德墮落，專業主義發展最終會有利于社會進步和公正。 然而，現實卻是專家治國論使專業階層在勞動分工中占據了一個特權地位，從而擁有建立在對知識和技能的壟斷、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官僚杠桿基礎之上的利益。⑦

在我國，改革開放以后，為了適應科技和經濟的發展，專業主義開始興起。 專業主義是建立在知識專業化、專家對特定科學領域擁有發言權的基礎之上的。 因此，專業主義體現了知識和權力的關系。 專業主義使學者，專家對自己本行有了更多的權利，這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我國在現階段還很需要專業主義，以保證學術發展，少受來自外部的干擾。 專家治國可以提高行政效率，促進社會、經濟、文化、科學等的發展，推進政治體制改革。 專家階層作為一個擁有獨立地位、專業知識技能的群體，對公共政策決策和社會發展起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然而，專業主義發展可能使部分知識分子形成特權階層，從而使他們能夠利用多種權力，攫取不適當的經濟、社會利益，影響社會公平公正。

（2）專家治國將抹殺社會文化的獨創性和創新性。 將“專注于技術問題所產生的思維習慣”，“不加批判地就轉變到社會問題上去”，會抹殺社會文化的獨創性、創新性，影響民族國家社會文化乃至社會文明的發展與傳承。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對計劃經濟的批判，從某種程度上說，可以看成是對專家治國論的批判。 技術統治一切的理想，其實也是計劃經濟理想的變種。

工具理性在科學領域是十分有效的， 這一點無可置疑。但社會文化領域很多情況下是非理性的，是感性的，更強調人作為一個具有創造性、有感情的人，而不是工具而存在。 機器可以由人控制；汽車行走，火箭升空，乃至基因轉移，都可在人的精準控制之下實現，但社會經濟運行不可以實現由政府的精準控制。 政府要管經濟，但能夠管到什么程度，經濟學家只給出了大略的說法，他們遠沒有拿出可以直接運用的像物理學定理那樣的公式。 因此，許多社會問題不能單純靠專業技術解決，還需要其他的社會文化條件。 文明的傳承不僅僅是科學技術的進步， 還應該包括文化藝術領域的進步，是社會文明的整體進步。 過分強調工具理性思維，對文化藝術乃至文明的傳承，將會產生毀滅性的影響。

（3）片面強調專家治國，過分信賴工具理性，可能導致國家治理中的整體性問題。 在專家治國論下，社會的專業化職能可能完成得更好、進步得更快，但總的方向都將發生迷亂。細節上的進步只能增加由于調度不當而產生的危險。

專家治國病不能包治百病， 過于拘泥于某一專業的專家，不見得具有社會整體規劃上的遠見。 比如機械主義，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片面主義，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容易陷入事務性的枝枝葉葉，搞小的修修補補，而不識全局、大局；追求短期行為，缺乏深遠的歷史、文化、軍政方面的修養，在國際交往中舉措失宜，損害民族和國家長遠利益等等。 過于推崇專家治國就像對科學的迷信一樣，會造成國家大方向上的迷失。⑧

如果各個領域的專家都堅信自己的理性與智慧，堅持各自的立場， 那么整個國家就像被許多匹方向不一的馬拉的車，無所適從，何談發展，何談富強？

（4）專家治國是對民眾自由的侵犯。

如果社會各個層面的問題都靠專家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普通民眾將喪失參與公眾事務的機會和能力，普通民眾由于缺乏組織手段而被排斥在政府決策過程之外， 知情權、參政權受到侵害， 并漸漸被視為無能力參與決策的人群，被剝奪作為一個公民的基本自由和權利。 尤其在我國，知識階層自古就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思想，如果技術專家控制國家機器，發揮其“理想”，將意味著民眾自由和權利的終結。 人，將不再被視為獨特的、有思想有理性的個體，而被視為工具，自由、權利將得不到承認和保障。 我們希望專家治國給我們帶來美好的未來，但我們將不得不面對專家階層的專斷與極權，其結果，與個人獨裁、極權統治同樣可怕。 而后者的影響，正是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詳細闡述過的，這一點，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考。

4 結論與思考

當然，專家治國并非一無是處，是有其積極意義的。 首先，專業階層的一部分人員可能作為獨立于政府和普通民眾的第三方群體，起到上情下達，以及監督政府公權力、為公民爭取自由和權利的作用。 尤其在我國，知識分子自古就有關心國事，關注民生的傳統。 近年來，許多專家學者以社會良心的面貌出現在公眾面前，關注社會問題，以自己的專業背景影響公共政策決策，為社會大眾尤其是弱勢群體爭取基本權利和自由。

其次， 專業階層在解決具體問題上有著獨特的優勢，他們的知識和技能使之對該領域內的技術問題有深入的認識，與傳統的統治模式相比，決策、執行的效率較高，可以及時妥善解決一些公共政策問題。 專家學者作為政府的“智囊”，其意見在專業領域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可以彌補政府官員在具體技術層面的不足與短見，有利于科學決策和公共政策的順利執行。

專家治國，是工業社會科技發展，社會分工高度專業化大背景下產生的國家治理理論。 由于技術的進步，人們產生了“一種對控制他們自己命運力量的新感覺，是那種對于改善自己命運的無限可能性的信心，這些都是已經取得成就在人們中間創造的。 ”⑨正是這種信心，加深了人們對科學技術的盲目崇拜，認為靠人類的科學技術、理性知識，可以創造更加完美的偉大社會。 專家階層作為科學技術的掌握著，理所當然地被推上治理國家的地位，正逐步成為決定國家發展方向、掌握公共權力的新階層。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如果我們無視專家治國、技術崇拜的危害，任其發展下去，那么，有一天我們會發現，自己已經成為工具，不再擁有最基本的自由和權利，這時候，已經太晚了。

我們極力避免獨裁和極權， 可我們卻把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自身的命運，都交給了一群把所有問題都看作技術問題的、只相信科學技術的所謂專家。 這似乎很可笑，但卻是我們正在做的。

［1］馮·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M].王明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2］[英]安德魯·甘布爾.自由的鐵籠：哈耶克傳[M].王曉東，朱之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

［3］靳玉英.自由主義的旗手：弗·馮·哈耶克[M].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

［4］[美]卡爾·博格斯.知識分子與現代性的危機[M].李俊，蔡海榕，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

［5］陳振明，等.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政治理論[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

［6］[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M].新華出版社，1997.

［7］王德祿，劉志光.中國現代思想中的專家治國論[J].自然辯證法通訊，1990（2）.

［8］黨國英.成就專家治國[OL].http://www.doctor－cafe.com/detail1.asp?id=1247.

［9］李慧玲，于澤遠.進入專家治國時代中國“海歸派”紛紛入閣[N/OL].聯合早報，http://www.zaobao.com/special/npc/pages2/npc180303e.html.

［10］蔡海榕，楊廷忠.技術專家治國論話語和學術失范[J].自然辯證法通訊，2003（2）.

［11］置疑專家治國[OL].人民網·中國經濟快訊周刊.http://www.people.com.cn/BIG5/paper1631/9389/869662.html.

［12］王建軍.專家治國亦可誤國[J].領導文萃，1999（4）.

［13］[俄]尼古拉耶夫.專家治國精英和政治變化[J].趙思新，譯.現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97（3）.

［14］錢躍飛，臧振遠.后工業社會中到底由誰掌權：淺析丹尼爾·貝爾的“專家治國論”[J].華北電力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1）.

［15］谷宇.對西方“專家治國”理論的一點思考[J].理論界，2004（1）.

［16］諶中和.＜洪范>：專家治國的教科書[J].泉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2002（3）.

注釋：

①⑨馮·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M].王明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26，24.

②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M].商務印書館，1982：118//王德祿，劉志光.中國現代思想中的專家治國論.自然辯證法通訊，1990（2）.

③[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M].新華出版社，1997：375.

④陳振明，等.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政治理論[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290.

⑤黨國英.成就專家治國[OL].http://www.doctor－cafe.com/detail1.asp?id=1247.

⑥李慧玲,于澤遠.進入專家治國時代中國“海歸派”紛紛入閣[M/OL].聯合早報,http://www.zaobao.com/special/npc/pages2/npc180303e.html.

⑦蔡海榕，楊廷忠.技術專家治國論話語和學術失范[J].自然辯證法通訊，2003（2）.

⑧置疑專家治國 [OL]. 人民網·中國經濟快訊周刊.http://www.people.com.cn/BIG5/paper1631/9389/8696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