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多數人來說,電報已經是一個很遙遠的概念了。但對于更年長的一代人而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電報曾經是最快捷的通訊手段。它價格昂貴,普通人家只有在婚喪嫁娶、逢年過節時才舍得偶爾用一次。小小一封電報,也因此記載著許多家庭的悲歡離合。上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電話、網絡的普及,電報業迅速衰落,電報員這個職業也成了人們記憶中的職業了。
“只要一件事,您就能看出誰當過電報員。凡是用電腦時使用電報碼打字的,以前準是電報員。”去年剛剛從北京東四郵局退休的宋仁信師傅,便是這些老電報員中的一員。在東四胡同一間簡樸的民房里,宋師傅與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講起了他所經歷的電報業興衰。
“ 《環球人物》,那就是1503,3803,0086,3670。”沏上兩杯茶,坐在沙發上,宋仁信順口報出一串數字。這就是當年編譯電報專用的電報碼,4個數字代表1個漢字。“記了一輩子,這些數字已經刻在我的記憶里,怎樣都抹不去了。”
半夜送報被嚇得一激靈
“您聽我這名字,宋仁信,看來我注定就跟郵政系統有點緣分。”宋師傅笑道。像很多老北京人一樣,即便與晚輩對話,他也是一口一個您。
宋師傅今年61歲,讀初中時趕上了“文革”,1968年到內蒙古插隊。1974年回到北京后,他成了一名東四郵局的電報送報員,一干就是5年。“一開始挺新鮮,覺得挺威風的,騎著輛幸福牌的軍綠色摩托車滿街跑。”當時的北京,別說是汽車,就是摩托車都很少,一般只有兩類人才騎摩托車,一是給電影院送膠片拷貝的,再就是送報員。
東四郵局地處北京市中心,周邊政治、經濟、文化地標云集,胡同中藏著不少名人寓所。宋師傅當送報員期間,因緣際會,也曾和許多名人打過交道。“梅葆玖、王鐵成、莊則棟……我都給他們送過電報。”他笑道:“人家都挺客氣,一看是來送電報的,也都搭個話。就是咱當時沒那個意識,也沒找個本讓人給簽個名。”
但新鮮過后,他很快就體會到了送報員工作的辛苦。電報分為特急、加急和普通電報,即使是普通電報,一般也要在4到6個小時內送到收信人手中。當時,東四郵局負責電報業務的電信組有五六十人,其中送報員十幾個,每天一共要送六七百封電報。而且,送電報的規章制度很嚴格:不管白天黑夜、刮風下雨,送報員都必須出門送報。
“萬一到時限沒送到,倒是也沒有什么處罰,但是那時候的人干工作都特別老實,讓幾點送到,就幾點送到。再說了,發電報的都是急事,咱不能給人家耽誤了。”他還清楚地記得一次“深夜驚魂”的經歷:深更半夜去送電報,他一推門就看到院里放著一口棺材,嚇得一激靈,原來是收電報的人家正在辦喪事。
讓他印象更深的,是電報在當時人們生活中起到的重要作用。“那時有句順口溜,電報電報,不是哭就是笑。”宋師傅說,那時人們最常用的聯絡方式還是寫信,只有遇到大事、急事,才會拍電報。所以收到電報的人拆開報封,往往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電報本身與感情緊密聯系在一起,而電報業務的起落也反映出了情感、時代的變遷。宋師傅從業20年間,出現了三次業務高峰:一是知青大規模返城前與家中聯系,二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三是改革開放初期聯系買賣、進貨、發貨。其中最繁忙的日子,還要數唐山大地震后的那段時間。宋師傅說,當時郵局電報跟雪片一樣,業務量暴漲了10多倍,機器日夜不停,電報員、送報員天天加班加點。
“有大災難的時候,人就特別團結。”他感慨道。當時余震不斷,居民大多不敢住在家里,而是到外面街上搭地震棚。所以,他按照電報上的地址往往找不到收報人,只能去附近的地震棚里一個個地打聽。聽說是來送電報的,周圍的居民都會熱心指點。
一封上千字的電報
地震期間電報數量多,譯電員人手不夠,于是很早就開始自學電報碼的宋師傅被調去幫忙譯電。1979年,他正式進入報房,成了一名譯電員。談起自學電碼的初衷,宋師傅很坦率:“人往高處走嘛,雖然郵局是鐵飯碗,也想多學點技術。”
那時,學習成績好的人才有資格學譯電,譯電員在郵局是最榮耀、待遇最好的工作,“只有電信組給安了空調,別人都特羨慕”。另一方面,譯電的工作也不輕松。對電報碼的熟悉程度是有嚴格要求的:初級工要背2000字,中級工3000字,高級工4000字。宋師傅背下的電報碼能達到三四千字。那時候,郵局系統也經常舉行技能比武,最好的譯電員可以達到每分鐘120字到130字的速度。同時,譯電員的工作強度大,整天和數字編碼打交道,也難免會犯錯。宋師傅說,尤其在遇到“喜”和“喪”這兩個字時,他們會特別謹慎,在電報碼中,“喜”字是“0823”,而“喪”字是“0828”,一個數字之差,意思就完全相反了。
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人人熱衷下海經商,電話又還沒有普及,電報就成了洽談生意、傳遞商機的重要渠道。宋師傅記得,從那時開始,私人電報不再僅僅限于“母病速歸”、“XX次火車接站”,而是越來越五花八門了。有一次,一名話劇團導演找上門來,要求他們發一封長達千字的電報。
上千字的電報,宋師傅并不陌生。東四郵局的轄區內有《中國青年報》報社,每次發新聞電報,總會有千字以上甚至多達幾千字。但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一個字3分5厘的價格并不算便宜,總歸是能省則省。宋師傅就遇到過不少只有一個字的電報,比如“甥”,拆開是“生男”,就是家中生了男孩的意思。因為私人原因發一封上千字的電報,這在宋師傅從業20余年的經歷中,就遇到過這么一回。
這名導演是在外地拍戲時和當地電影制片廠產生了糾紛,必須在電報里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所以顧不上惜字如金,電文寫得很詳細。宋師傅和班組成員很快協助他把電報發了出去,后來,糾紛得到了滿意的解決,這名導演還給他們送來了錦旗。
用電報“留個念想”
但在那之后的幾年間,宋師傅慢慢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工作變得越來越清閑。“大哥大”、傳呼機的相繼出現,讓人們有了更便捷的交流方式,電報迅速地失去了曾經紅極一時的地位。在電報鼎盛時期,僅東四郵局每小時的拍發電報量就是100多份。而2007年,北京全市一年的電報拍發量才3000多份。
隨著電報業的急劇萎縮,從前規模達到五六十人的報房班組不斷有人被調到其他崗位,漸漸地只剩下十幾個人,到最后,只剩下3個人,宋師傅就是其中之一。但到了1999年,他也被調到了營銷組,負責聯系郵政業務,徹底告別了電報事業。
回想起從事了20余年的電報事業,宋師傅感慨良多。當送報員時,風里來雨里去,吃過不少苦;改做譯電員之后,每天忙得連站起來的工夫都沒有,輪到值夜班時,忽然響起的機器聲總讓他猝不及防。但苦歸苦,一朝告別報房,目睹電報業漸漸走向衰亡,宋師傅心里很不好受。“眼看著人越來越少,心里難免會難受,覺得失落。”
幾年前,宋師傅的一個老同事給正在上大學的孩子講起自己年輕時當譯電員的故事。孩子很奇怪:電報是干什么用的?一個電話過去,不就全解決了嗎?“現在通訊確實是方便多了,這在從前是根本想不到的事。”宋師傅的語氣帶著一絲懷念,“我還一直琢磨,以后是不是能發展一下禮儀電報,在結婚、賀壽的時候發一發,讓年輕人也用電報來留個念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