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電腦,收到了夫人文君從大洋彼岸發(fā)來的Email,簡短的四個字:祝賀晉升。夫人在美國做訪問學(xué)者剛走了倆月,晉升市土地局局長一事,我并沒急于在第一時間告訴她。但我知道文君是個有心人,她經(jīng)常瀏覽長河市的官方網(wǎng)站,她的這種瀏覽并不代表她對生她養(yǎng)她的長河多么關(guān)注多么熱愛,而主要是從上面可以追蹤到我的蛛絲馬跡,盡管我不過是市土地局的副局長。她肯定是不期然看到了有關(guān)我的任職公告。
市里對職位的大調(diào)整常常要放在新年的年底,這次拖了兩個月,而且沒有大動,只微調(diào)了幾個部門。
二月底,天氣已經(jīng)不那么冷了,但乍暖還寒,無垠的曠野中仍襲來陣陣涼氣。
我沿著長河踽踽而行,這個季節(jié)夜晚的河邊,沒有幾個人。這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洶涌奔騰了千年萬年,它流淌的是濃稠的歲月和逝去的時光。我在其中不過是一滴不起眼的水,抑或是一小塊還沒化掉的冰。
命運如水,無法主張,大多隨水而流,匆匆而過。
明天母親就要來了,80多歲的老母親要來看我。母親常年在鄉(xiāng)下,我雖然距家并不算遠(yuǎn),卻一年回不去幾趟。我想念母親,盡管在母親面前,我已是一個年紀(jì)不小的孩子。但在這個時候,我不太希望母親來,因為文君不在家,母親來了怎么辦?誰來照顧呢?
晚飯是與正元集團(tuán)的何大軍一伙人吃的。何大軍說,老人來是好事。家有老人是一寶。嫂子不在家也好辦,找個保姆就是,你如果沒時間我給你找。
我當(dāng)然不能讓何大軍找,我不想與他走得太近,盡管他是個仗氣人,也是我掄八桿子差不多才能打的著的親戚。
母親準(zhǔn)時來了,我真有些措手不及。不過說來正好湊巧,接著母親剛到樓下,就看見單元門上貼著一張紙,我以為又是小區(qū)催交物業(yè)費通知一類的公告,一看才知道,是求做保姆的。
安頓下母親,我按圖索驥把電話打過去。很快,一個小姑娘就來了。
小姑娘一身很普通的穿戴,臉上抹著一道一道灰塵。一看就是一個能吃苦很勤快的人。問多大了,她說二十一。問她叫什么?她說:“喊我燕子就行。”我說,你原來一直是干這個嗎?她說:“是的。我原在一家家政公司,后來離開了,自己出來聯(lián)系。這不,我上午剛貼出去一部分,就接到了你的電話。”我很誠懇地說:“小燕啊,請你來,是想讓你幫助我照顧老人。我母親80多了,小腳,走路不靈便,耳朵也不太好使,這活可不輕快啊!”
小燕說:“您放心就是。過去,清洗、鐘點工、看護(hù)我都干過。我能照顧好。”
我說,那很好,你先洗個澡,熟悉一下環(huán)境。
小燕洗完澡出來,我吃了一驚,與剛進(jìn)門時的那個小姑娘判若兩人。雙眼皮,大眼睛,圓臉膛,白里透紅的皮膚,渾身的青春氣息散延開來,瞬間將我包圍。尤其右腮上那個淺淺的酒窩,盛滿了我的驚愕。
看出來,母親也是喜歡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小姑娘,拉著小燕的手,說:“真是好閨女。”我看到母親的眼睛里不期然地掠過一絲憂傷。
我想,接下來的日子里,能有小燕照顧母親,我也就心安了。只是心里倒覺得,這女孩做保姆有點可惜了。
晚上有應(yīng)酬,喝了不少酒,一進(jìn)門,母親就在門口迎我。多少年,她改不了這個習(xí)慣。記得小時候,我跑去很遠(yuǎn)的村莊看電影,不論多晚,母親始終亮著燈,等著我。剛有小萌那陣兒,母親來待了三四年的時間,幫助文君照看。后來每次回憶起這段時光,我都無限感慨和向往,因為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一回家,母親會為我開門,然后會看到賢慧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兒。
我有個習(xí)慣,只要喝多了酒,半夜必定醒來,這次也不例外。但醒來還沒睜眼,就聽到床頭有動靜。我想這是母親。在母親長住的那段時間里,我仗著年輕經(jīng)常狐朋狗友地拼酒,每次拼酒,都被文君埋怨一通,甚至擰上一把耳朵。母親不同,她總是把水端到我跟前,看著我喝下去。說,酒多了,沒關(guān)系,只要別斷了水,就傷不著。這話她不是說給我聽,而主要是說給文君聽。所以對我后來落下的胃燒傷,母親對文君很有些意見。
這次肯定又是母親為我端水來了。我接過水,喝下,竟聞到清爽的體香,顯然這不是母親。我擰亮床頭燈,看到小燕正立在床頭,端著我剛喝完的空杯。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臥室門口,靜靜地看著。我跟小燕說:“小燕你出去吧!你的職責(zé)主要是照顧老人,不是照顧我。”
小燕說,知道了。退了出去。
母親過來,在我床頭坐下。這次,她沒像以前一樣,勸我少喝酒,喝多了酒沒什么好處之類。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別過頭去,心里有種想哭的感覺。男人喝了酒,在母親面前,勾起傷心事,讓誰不會想到哭?
母親說:“以后睡覺把門關(guān)上。”
我看著母親顛著小腳,顫微微地走出我的房間。我這時,眼淚才無聲無息地嘩嘩流下來。
第二天晚上,我推掉了酒場,回來陪母親說話。母親說,聽說你當(dāng)局長了,村里人都高興,我也到你父親的墳上念叨給他了,你父親活著的時候,一直盼著你有個出息,可他沒能等到這一天。
小燕很自覺地待在她自己的房間,這使我與母親的談話很隨意,也很暢然。我把母親送進(jìn)她的臥室,看著母親躺下來,然后,我在床沿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替母親熄了燈,退出來。
小燕出來了,說:“羅叔,看您與老人談得很熱乎,我就沒出來照顧。”
我說:“只要我在家,由我照顧老人睡下,不用麻煩你。”
小燕說:“昨天晚上……”
我說:“沒事,以后注意點,沒有特殊情況你不能進(jìn)我的臥室。”
“聽見你叫,我才進(jìn)去的。”
“我叫?我叫了嗎?”
“聽你喊小萌、小萌,我知道你可能喝醉酒把我記錯了。”
“噢。”
小燕說:“其實,小萌這個名還真不錯。要不,我改叫小萌吧?”
我斷然說:“你怎么能叫小萌?你不能叫!”
顯然,小燕是不知道曾經(jīng)存在過的小萌的。小萌如果還在,也跟小燕差不多大了,也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可她因為白血病走了。盡管我用盡全部家底后,又舉了債務(wù),但還是沒能把她挽留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是小萌的離去,文君也不會去爭取這次訪問學(xué)者的機會,在家里兩人眼對眼,除了傷心,還是傷心,所以還是走了好。文君走了,我一天到晚在單位纏騰,好像我多么熱愛工作一樣,沒人知道,我是試圖用瘋狂的工作,去撫平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這真是一個好手段。甚至很多次,我連家都沒回,直接在辦公室就睡下了。
小燕和小萌長得實在太像了。小燕的到來,對我和母親其實都是個折磨,但我和母親又好像很愿意享受這種折磨。她給我和母親造成了一種錯覺,好像小萌沒走,她還在我們身邊,我們隨時都能看到小萌右腮上的酒窩,盛滿了甜蜜,盛滿了幸福,也盛滿了留戀,盛滿了憂傷。
我常常帶著母親和小燕在河邊轉(zhuǎn),我已不單純是散心,而是在尋找曾經(jīng)逝去的感覺。兩岸明明滅滅的燈火,映紅水面。母親總是驚嘆:“建得真好啊!”
是啊,這些年,市里投入巨資打造了濱河景區(qū),一個濱河現(xiàn)代化的宜居城市躍然而出。
好幾次,我都差一點喊出來:“小萌,你看!”
小燕肯定明顯感覺出我對她的好,所以她多次在晚上到我臥室來,有時悄悄地溜一圈,有時還在我床頭坐一會兒。我搞不懂她在干什么,是否她也有一個如我一樣的父親?我只得幾次鄭重其事地提醒她:“我不習(xí)慣關(guān)門。”
或許這一切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因為有我在,我就是母親的一切,母親悄無聲息的小腳,也常在夜晚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
一天,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說:“這孩子什么都好,干活也利索,就是沒規(guī)矩。”
母親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文君了解得顯然沒這么清楚,但也曾在郵件中說“聽說家里飛進(jìn)一只燕子?好運啊!” 我不想說什么,只給她發(fā)過去一個“呲牙”表情。
我勸母親,幸許是我們誤會她了,她不過是個孩子。
母親說,是孩子,可現(xiàn)在好多壞事都是這般大的孩子做的。這些年我在鄉(xiāng)下,但也見識了不少。現(xiàn)在跟過去不一樣了,風(fēng)氣變了,什么丟人的事都做得出來。母親接著就說起了家里的一些事,說現(xiàn)在結(jié)婚的男人大都在外打工,老婆在家里偷漢子的不少,經(jīng)常因為這些事鬧得雞犬不寧。年輕女孩也都早早地外出了,干什么的都有。母親說,她來之前,鎮(zhèn)上一個副書記就因為一個女孩,被人家打殘了,回家去了,你說值得嗎?
市里外出招商,土地局長自然是招商團(tuán)重要成員。我跟母親說,要外出待幾天。母親問,去哪兒?我說,深圳。
母親說:“遠(yuǎn)不遠(yuǎn)?坐車去嗎?”
我說:“坐車那還了得,得坐飛機。”
母親問,幾天啊?我說少不了四五天。母親說,那飛機一直在那兒等你啊?
這樣的對話讓我愉悅。母親是從萬惡的舊社會走過來的小腳女人,沒見過多少世面,但她的善良,通情達(dá)理,對子女的要求,卻不像是一個沒上一天學(xué)的農(nóng)村婦女。她不太好的眼神兒,緊緊盯著社會一絲一毫的發(fā)展,每一點變化都讓她嘖嘖不已。比如,剛有電視遙控時,隔的老遠(yuǎn),一伸手,臺就換了。比如我在樓下,一按門號,她就可以在上面與我通話。比如,燃?xì)庠畛渲担粋€小卡片,一插,就有了。比如車庫的欄桿,我老遠(yuǎn)把智能卡一比劃,桿就起來了。母親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人真能啊”。尤其有一次,我?guī)托⊙嘁煌渖虉觯跺X時我用銀行卡一刷,就過了。母親說,你給錢了嗎?我說給了。回家后,母親把我的銀行卡要過去,看了半天。說,你的錢就在這里邊?然后又正正反反地看。
這些細(xì)微的變化,常常讓母親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和喜悅,但也無疑讓她對城市生活增添了難以把握的慌恐。說到底,母親不相信城市,她對城市生活是永遠(yuǎn)不放心的,對城市錯綜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也保持著遠(yuǎn)比我高得多的警惕。在母親的心里,我在城市生活得不容易,不自在,比鄉(xiāng)下人難多了。
這些話,母親說不出來。但她的眼神兒和無時無刻不在的擔(dān)心,會告訴我這一切。其實,最了解我的,是母親,沒有人比她更懂得我的心。
母親能說出飛機等我,實在不是她的幽默,而是她的純樸,它讓我的心變得無比地純靜。我自然很難找到這樣的機會跟母親調(diào)侃,我說:“您對我的期望也太高了,那得多大官啊?”
母親問,那得多大官?
我說,至少副總理以上。
你能當(dāng)副總理嗎?
我說:“當(dāng)——不上!這輩子別指望了,也就當(dāng)局長了。”
母親說,你以為局長官小啊?再小,還能比副總理小多少。在鄉(xiāng)下人看來,都是一樣的,大小都是官。是官,就得憑本事。其實,當(dāng)多大官都不緊要,緊要的是,不管當(dāng)什么官,都得實實在在干事。能管得住自己的人才能當(dāng)?shù)昧斯佟?/p>
我從深圳回來,一下飛機,就遇上了何大軍。我說,你怎么來了?接人啊?
大軍說,是啊,是接人,不是接你嗎?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我這么說,大軍便開我玩笑:“你多大的官啊?掌握你的行蹤還不簡單!”
大軍又說,老母親來了,也不說聲,我送你,正好過去見見。
我說,沒必要,我給她找了一個保姆,挺好的。
何大軍帶了好多水果,到家里來,熱情地跟我母親攀談。我給小燕說,這是正元集團(tuán)的何總,有錢的大老板。順便又給大軍說,她叫小燕,還不錯吧?
何大軍看也沒看,就說:“不錯,不錯。”
我說,小燕干保姆真是可惜了,以后讓她去你那里干吧。我看干個售樓小姐蠻合適的。
大軍說,別說,真行。
何大軍坐了不短時間,我讓他留下來吃飯,他說有事,就走了。
晚上,很晚了,母親還沒有睡的意思,而且催著小燕先睡下。等到小燕睡下后,母親說,你過來。母親一雙小腳顛顛的,進(jìn)了緊鄰她臥室的儲藏室。我跟進(jìn)去,母親便拉了門。說,你看看。
幾個水果箱,我沒看出什么,一動手,其中一個箱子中,滿滿的全是錢。
母親說,要命啊,這是!
我沉吟了一下,說,我知道了。
母親說,你知道什么?家里來人,你不注意他帶什么東西嗎?這么粗心大意怎么行!
說實在的,這些年,因為小萌的病,我和文君沒過上幾天省心的日子,我沒錢,我比誰都缺錢。我真的希望我能有這么多錢!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給何大軍打電話,很嚴(yán)厲地說:“你把東西拿回去!”
何大軍說,我請你吃個飯吧!
你先把東西拿回去,再談吃飯的事。
過了一會兒,何大軍直接到了我辦公室。說:“直說了吧,河邊那片地,我得拿下來。”
何大軍不說,我也知道他的意思。長河市經(jīng)過幾年的開發(fā),早已今非昔比,成為一座美麗的新興城市。在這過程中,一批房地產(chǎn)開發(fā)企業(yè)發(fā)展壯大起來,正元集團(tuán)也是在這過程中完成了幾億元的資產(chǎn)累積。眼看開發(fā)的土地越來越少,一個個開發(fā)商都瞪圓了眼睛,任何一塊土地掛牌都蜂涌而上。過去,我做副局長時,何大軍沒少纏我,到處炫耀我們八桿子以上才能打的著的親戚關(guān)系,但他肯定在炫耀的時候,把“八桿子以上才能打的著”省去了。每每我都以副職無權(quán)、說了不算抵擋過去。何大軍有時也急,說,那你什么時候有權(quán)?我說,什么時候等我當(dāng)上局長,就有權(quán)了。到那時你說開發(fā)哪里咱就開發(fā)哪里。
之所以敢這么說,是因為我覺得我當(dāng)上局長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局長年齡倒是快到點了,但我前面還有一個官二代,副書記兼副局長。副局長再掛著副書記,解決了正處不說,理所當(dāng)然成了單位的儲君,順接的架式勿容置疑。即使如此,縣區(qū)里面有三個年紀(jì)大點的副書記,接縣區(qū)長的可能性不大,也想上來。上來就需要按位子,土地局還是一個不錯的位子。既是這樣,到時他們中不管誰插進(jìn)來,都屬正常。所以,局長這個位子,無論怎么看,都根本不可能輪到我。
但事情總有意外。老局長一到點,縣區(qū)里的副書記沒能上來,前面的副書記兼副局長又調(diào)走了,組織竟公布我接任局長。這個局長,對我來說,絕對是撿來的。或者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硬往我頭上砸,把我自己都砸懵了。
何大軍說,這回你還說什么,你當(dāng)上局長了。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這幾年,何大軍一直盯著長河邊的一塊地。這塊地,幾乎是河邊最后一塊風(fēng)水地了,生長著一片茂密的銀杏林。市民都反對對這片地繼續(xù)開發(fā)。因此市里規(guī)劃時,留了個活口,也可當(dāng)綠地,也可開發(fā)。何大軍一直努力要把它拿下來,卻始終沒能得手。
我和何大軍是什么親戚呢?說起來,他是我二姨小姑子婆家門上人,與我二姨小姑子的兒子是一個老爺爺?shù)奶眯值埽J(rèn)真論起來也算表親,借著這點關(guān)系,一直與我走得比較近。在我擔(dān)任副局長的六年里,雖沒有得到多少直接的好處,但間接受益還是有的。僅限于此,何大軍當(dāng)然并不滿足。
我說,那塊地倒是有消息了,市里松口可以開發(fā)。
何大軍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說還真是你一當(dāng)局長咱想開發(fā)哪里就開發(fā)哪里。
我說,這樣吧,你如果真想拿下,有些具體問題你可以找找業(yè)務(wù)科的小周,找分管的副局長老蔡也行,問清楚以后,盡快報名。
何大軍說,幾家開發(fā)商都盯著,你讓我只報個名,就成了?
我說,你怎么對自己那么不自信!正元的聲譽在市里是不錯的,家底很厚實,技術(shù)力量也數(shù)一數(shù)二,你們建的黃金海岸不是還成了市里的樣板社區(qū)嘛,全國文明指數(shù)測評時,小區(qū)得了滿分。我以為你不必搞那些歪門邪道,要搞純屬多余。你抓緊把放在我家里的東西拿回去,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趕快準(zhǔn)備材料,馬上就要掛牌了。
下午下班回來,我先進(jìn)了儲藏室。母親顛著小腳跟過來,說:“拿走了。”又說,你表哥來過了,說要接我過去住兩天。我說,你想不想去?母親說,我倒很想見見你二姨。只是我一走…….我知道母親的顧慮,我說,行,給小燕放幾天假,讓她回去休息。
母親來,我本應(yīng)主動送母親到我二姨那里去的,但因為拆遷補償?shù)氖拢野讯毯捅砀缍嫉米锪恕K麄兿胪ㄟ^我,肯定能多拿一點補償金,可到頭來一分也沒多拿。我表哥明說:“別以為自己當(dāng)了官有什么了不起!”說實話,我的日子真比他過得差。他即使真看不起我,也有道理。
第二天晚上回來,家里竟然亮著燈,開門一看,小燕正看電視。我說,不是給你放假了嗎?小燕說,沒坐上車,沒別地兒去,我就回來了。
天氣不好,正要下雨的樣子。我說,沒回去就沒回去吧。
晚上睡覺,我顯然又忘了關(guān)門。因為一個長長的悶雷把我打醒后,我一看小燕竟縮在我的床角。
我說,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跑到這邊來了?
小燕說,我怕雷。
你都多大了,還害怕!
小燕說,我從小就害怕雷。正說著,又一個響雷,小燕差一點鉆到了我懷里。
假如,她是我已經(jīng)走了的女兒,我愿意抱著她,像小時候一樣。可她不是。我的心像外面的雨點一樣,一地落寞。
好在,身在美國的訪問學(xué)者適時打進(jìn)電話來:“干什么呢?”
“你那邊是白天,別忘了這邊可是深夜。你把我吵醒了。”顯然我沒跟她說實話。我只說,半夜打電話,有什么事嗎?
文君說:“當(dāng)然有,你哪來那么多錢?”
我說:“你什么意思?”
文君說:“我卡里收到了60萬。我覺得把咱家底抖個底朝天也不會有60萬吧!”
60萬?我簡直驚呆了。
我匆忙坐起,說你抓緊把錢打回來!
覺是不能睡了。我來到到客廳,開了燈,才發(fā)現(xiàn)小燕穿得很少。我說,抓緊換上衣服,你這像什么話!
小燕說:“我剛才是正睡著覺,被雷嚇醒才跑你那邊的,夏天睡覺還能穿多少衣服?”
換完衣服,小燕又來到了客廳。我說,我開著燈呢,這回不用怕了,你睡去吧。
不想小燕卻說,其實,你也不用太在意,我不是處女了。
我以為我肯定聽錯了,我說:“你說什么?”
小燕:“我……”
沒等她說完,我一個巴掌摑過去,把小燕打了一個趔趄。
何大軍根本不承認(rèn)那筆錢是他打的。不是他,那會是誰呢?參與競標(biāo)的幾家房地產(chǎn)商想了個遍,我也沒想出會是誰。因為我跟他們都沒有很深的聯(lián)系。
何大軍說,就是我打的也不要緊,我知道你這些年缺錢,而我有錢。
何大軍是有錢,他就是不拿下這塊地,他也已經(jīng)很有錢了。但對一個商人來說,錢永遠(yuǎn)沒有多的時候。
最終的結(jié)果是,何大軍如愿拿下了那片地。我知道這片地拿到手,他又要至少賺上三五千萬。我這個局長與他相比,可以說一錢不值。
何大軍的高興溢于言表。他要請我吃飯,我也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說,怎么樣?靠實力拿下來,心里多踏實啊!一開始我就告訴你,正元有這個實力。是不是?
何大軍說,是,你說的對,聽你的沒錯。有你,你說開發(fā)哪里咱就開發(fā)哪里。
不是我說開發(fā)哪里咱就開發(fā)哪里,而是你能開發(fā)哪里咱就開發(fā)哪里。實力不濟,咱就甘拜下風(fēng)。
何大軍說,是,是。甘拜下風(fēng)。
吃完飯,何大軍拉著我非要去洗浴不可。我說,夏天洗什么浴,在家一沖就行了,哪那么麻煩!
何大軍說,我不是想讓你洗浴,想讓你解決解決問題。
解決什么問題?
你這不是長時間一個人嗎?
“嗨,我看我還是回家吧。”我說。
何大軍說:“回家也好,不一定非得在外面。我看你請的那個小保姆不錯,對你好像還挺有意思,要讓我,管它呢,先要了再說。”
我真想煽何大軍一巴掌,我差一點大聲喊叫:“她是我女兒!”
何大軍一下懵了:“她怎么成你女兒了?”
從何大軍拿到那片地開始,局里就沒安穩(wěn)過,人民來信一封接一封,說何大軍以每畝170萬拿下來,是土地局暗箱操作的結(jié)果。這樣的信,我也收到了好幾封。老蔡有幾次拿著信到我辦公室,問怎么辦?我說:“謊言不攻自破。”
沒想到我錯了,這不是謊言。市里開大會,要傳達(dá)省黨代會精神,各局班子成員都參加了。散會的時候,市檢察院的人進(jìn)到會場,直接帶走了好幾個人,這其中就有副局長老蔡。我剛回到局里,就接到檢察院通知,準(zhǔn)備逮捕業(yè)務(wù)科長小周。
這些事,我沒瞞母親,母親聽說后,問我:“你怎么樣?”
我說:“我沒事,您放心。”
母親說:“你怎么讓我放心?”
我轉(zhuǎn)身回臥室,拿出我給廉政帳戶打款的憑條,交給母親,說我把收到的錢交給組織了。
母親仔細(xì)把憑條看了好幾遍,像要背過它一樣。可我知道母親根本一個字也不識。
在母親的臥室里,母親拉著我的手,說,這些年,別人我不掛念,天天為你提心吊膽,你在城里,跟待在咱們鄉(xiāng)下不一樣,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亂哄哄,鬧騰騰,分不清個東西南北,不容易,苦了你了。這人啊,要是沒個把握,遲早都要吃虧。記得你小時候,總喜歡滑冰,可你不知道哪里冰薄冰厚,幾次都是掉進(jìn)冷水里,濕了鞋,濕了棉褲。到了城市,哪里冰薄哪里冰厚,你就更弄不清了。我已經(jīng)這把年紀(jì),也在你這兒待過幾年,原本不想動了,聽說你又當(dāng)了局長,我這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兒上,無論如何也要過來看看。只有看到你做人做事認(rèn)認(rèn)真真,板板正正,我這心才能安下來。要不,我回去也睡不著覺啊!
早上,我出門,仍跟往常一樣與母親打招呼。母親說,我想下去看著你。
司機習(xí)慣把車停在樓下單元門口,母親顫微微地走出樓門。拉開車門的瞬間,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我看到母親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一綹一綹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飄揚揚。
我真的不明白老蔡和小周為什么會出事。我去監(jiān)獄探視老蔡,我問他為什么會這樣?
沒想到老蔡說,你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
我說,你這說的什么話!
老蔡說,不是嗎?誰不知道何大軍是你親戚,我就不相信他給你的錢你沒收。何大軍也親口給我說,他給你送了。咱倆的區(qū)別僅僅是你逃過了,我沒逃過。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揭發(fā)你的。
我真誠地問老蔡:“那為什么我能逃過,你沒逃過呢?”
想不到老蔡說:“誰有你那么硬的關(guān)系!你能把縣區(qū)的副書記堵住,把排在你前邊要接班的擠走,這樣的關(guān)系逃這點事還不簡單!”
聽了老蔡的話,我無語,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有著這種思維。抱著這種思維做事、處理問題、看待別人,這樣怎么能好。老蔡這些話,倒是讓我明白了,他就該著挨逮。
小周年輕,犯糊涂讓他自己醒悟去吧。我想見見何大軍,我想親口聽他說,那筆錢是他送給我的。但我卻意外地看到了小燕。
在監(jiān)獄門口,我截住了小燕。
三品茶莊的一個小單間里,只有我和小燕兩個人。長久地靜默之后,我說:“說吧,你不叫小燕。”
小燕說:“我叫鐘小萌,你知道我不該叫這個該死的名字。有一點,我沒騙您,我原就是家政公司的,也曾看護(hù)過老人,后來遇見何大軍,便成了正元集團(tuán)的售樓小姐。這些,您好像也這么說過,只是發(fā)生在您說之前。您愿意看樣?xùn)|西嗎?你等著。”
小燕再來的時候,帶著光盤和電腦。我從電視屏幕上清晰地看到了那個雷雨夜在我臥室里發(fā)生的一切。小燕說:“我沒能完成何大軍交給我的任務(wù),但他已經(jīng)得到他想要的,當(dāng)然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我沒完成任務(wù),是因為你有一個不一般的母親。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我做的也不全是壞事,好幾家地產(chǎn)公司進(jìn)你家門,都被我擋了。這也是何大軍交給我的任務(wù),但客觀上省了你的麻煩。每一家只要去,我都會告訴他們,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正元集團(tuán)了。——唉,這一切好像一場惡夢一樣。好在,都過去了。”
母親要走了,走之前,她想再在河邊走一走。我陪著母親,母親望著滿河的水,說:“真清啊!這里的水冬天上不上凍?”
我說:“上凍。但凍得不厚,一般擔(dān)不住人。”
母親說:“你可得注意那些薄冰啊!”說完,母親又說:“小燕那孩子,你讓她回去?”
我說:“想不到,她跟那些人是一伙的。”
母親這時又說出了那句經(jīng)常掛在她嘴邊的話:“現(xiàn)在的人,真能啊!”
母親走了,又回到了她習(xí)慣待的鄉(xiāng)下。不知道在她的余生中,她還能不能再到我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她是我母親,我離不開她。
母親走后,我又收到了文君發(fā)自大洋彼岸的Email:局長大人,近來可好?
我心情愉快地給她回復(fù):無權(quán)無錢,平安是福。
我期待著文君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