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作家名片:宗璞,原名馮鐘璞,著名哲學家馮友蘭之女。代表作有《紅豆》《弦上的夢》《尋月集》《丁香結》《南渡記》《我是誰》《蝸居》等。《紫藤蘿瀑布》被選入初中課本;《這是你的戰爭》被選入2011年江蘇高考語文試卷;《銹損了的鐵鈴鐺》被選入2011年四川高考語文試卷。
今年的春,來得特別躊躇、遲疑,乍暖還寒,翻來覆去,仿佛總下不定決心。但是路邊的楊柳,不知不覺間已綠了起來,綠得這樣淺,這樣輕,遠望去迷迷蒙蒙的,像是一片輕盈的明亮的霧。我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覺在枝條上綴滿新芽,泛出輕淺的綠,隨著冷風,自如地拂動。這園中原有許多花木。這些年也和人一樣,經歷了各種斧砍蟲噬之災,只剩下一園黃土、幾株俗稱瓜子碴的樹。還有這棵楊柳,年復一年,只管自己綠著。
少年時,每到春來,見楊柳枝頭一夜間染上了新綠,總是興高采烈,覺得歡喜極了,輕快極了,好像那生命的顏色也染透了心頭。我曾在中學作文里寫過這樣幾句:“嫩綠的春天又來了/看那陌頭的楊柳色/世界上的生命都聚集在那兒了/不是嗎/那年輕的眼睛般的鮮亮呵……”
老師在這最后一句旁邊畫了密密的圈兒。我便想,應該圈點的,不是這段文字,而是那碧玉妝成綠絲絳般的楊柳。
抗戰期間在南方,為躲避空襲,我們住在郊外一個廟里。這廟坐落在村莊附近的小山頂上,山上蓊蓊郁郁,長滿了各樣的樹木。一條歪斜的、可容下一輛馬車的石板路從山腳蜿蜒而上。廟的右側,有一個小山坡,草很深,雜生著野花,最多的是野杜鵑,在綠色的底子上形成紅白的花紋。坡下有一條深溝,溝上橫生著一株柳樹,據說是雷擊倒的。雖是倒著,還是每年發芽。靠山坡的一頭有一個斜生的枝杈,總是長滿長長的柳絲,一年中有大半年綠蔭蔭的,好像一把撐開的綠傘。我和弟弟經常在這柳橋上跑來跑去,采野花,捉迷藏,不用樹和灌木,只是草,已足夠把我們藏起來了。
一個殘冬,我家的小花貓死了。昆明的貓很嬌貴,養大是不容易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死。它躺著,閉著眼。我和弟弟用豬肝拌了飯,放在它嘴邊,它仍一動不動。“它死了。”母親說,“埋了吧。”我們看著那顯得格外瘦小的貓。弟弟嗚嗚地哭了。我心里像堵上了什么,看了半天,還不離開。
“埋了吧,以后再買一只。”母親安慰地說。
我寫了一篇祭文,記得有“嗚呼小花”一類的話,放在小貓身上。我們抬著盒子,來到山坡上。我一眼便看中那柳傘下的地方,雖然當時只有枯枝。我們掘了淺淺的坑,埋葬了小貓。冷風在樹木間吹動,我們都穿得十分單薄,不足以御寒的。我拉著弟弟的手,呆呆地站著,好像再也提不起玩的興致了。
忽然間,那晃動的枯枝上透出的一點青綠色,照亮了我們的眼睛。那枝頭竟然有一點嫩芽了,多鮮多亮啊!我猛然覺得心頭輕松好多。楊柳綠了,楊柳綠了,我反復在心里吟誦著。那時,我的詞匯里還沒有“生命”這個字眼,只覺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時光過去了近四十年,我經歷了好多次的死別,到一九七七年,連我的母親也撒手而去了。我們家里,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沒有母親了。母親在病榻上用力抓住我的手時說過,她放心,因為她的兒女是好的。
我盡量想做到讓母親放心。我忙著料理許多事,甚至沒有好好哭一場。
兩個多月過去,時屆深秋。深秋將落葉吹得團團轉,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亂發,豎起來又倒下去。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見幾縷綠色在冷風中瑟瑟地抖顫,原來是那棵柳樹。在冬日的蕭索中,柳色有些暗淡,但在一片枯黃之間,它是在綠著。“這容易生長的、到處都有的、普通的柳樹,并不怕冷。”我想著,覺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一般。
清明時節,我們將柳枝插在門外,據說是可以辟邪,又選了兩枝,插在母親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并不想躋身“歲寒三友”之中,它只是努力盡自己的本分,盡量綠得長一些,就像一個普通的母親,就像平凡清白的人一樣。
柳枝在綠著,襯托著萬紫千紅。這些絲絲垂柳,是會織出大好春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