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丁
一
當飛機“咣當”一聲降落在洛杉磯LAX國際機場,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要知道我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對一個孕婦來說連續飛十二個小時談何容易,大肚子壓得我喘不上氣來,每次飛機遇到氣流,我都嚇得手腳冰涼。過去我一個人坐飛機從不這樣。我下意識地用手捂著肚子,好像這樣就能保護肚里的小寶寶。
我這次到美國是來生孩子的。按照美國移民法,凡是降生在美國領土上的孩子都是美國公民,那我何不利用一下這個政策生個美國人呢?至少將來我的小孩不用去擠那根高考的獨木橋了。
我三十好幾了,有個孩子一直是我的夢想,我要給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如果醫生沒搞錯,她應該是個女孩。我想她應該很漂亮,有一雙長腿,皮膚很白,還會很聰明很可愛……一想到這里,我總是心花怒放。
策劃這次行動費了我不少勁,也費了不少周折,主要是跟我老公的斗爭,目前是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他反對我來美國生孩子。簡單地說,凡是我做的重大決定他都反對。對也好,不對也罷,反正我都到這兒了。
一走出機場,就聽見有人在喊我:“密密!田密密!”老遠就看見我的朋友小紅兩口子在向我招手。我的計劃之一就是住在他們家待產。我興奮極了,跟小紅熱烈地擁抱,她摸了摸我的肚子,恭喜我終于要當媽媽了。
好不容易下了飛機,又坐了近一個小時的汽車才到他們家,旅途的疲勞和孕激素一起涌上來,很快把我帶進了夢鄉。第二天醒來,拉開窗簾放進了一縷陽光,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典型的加州風景:遠處是綿延不斷的山脈,山頂有白色的積雪;半山腰上有人家,能看見裊裊炊煙;山腳下很多房屋隱蔽在樹叢和紅色的三角梅里,只露出不同顏色的屋頂,路邊零星的聳立著幾棵高大的棕櫚樹;還有大片草地在雨季到來以前是金黃色的。我一陣興奮。
我走出房間小心地下了樓,屋里沒有人,小紅和她先生都上班去了,我開始打量這幢房子。小紅是個細心人,她的巧手把這棟兩層樓的房子布置得很溫馨,墻上掛滿了裝飾畫和照片;樓上樓下窗明幾凈一塵不染。
我推開門走到外面,剛澆過水的草地上掛滿了閃亮的水珠,對面的鄰居跟我友好地打了聲招呼,我的心情更好了,繞到后院摘了一朵紅玫瑰,找了個杯子放了點水,擺在床頭。這才想起來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于是往北京打通了江維的電話,又往老家溫州撥了個國際長途,不免聽了老媽老爸的一頓嘮叨。
打電話的時候,我的心已經隨著目光飛到了窗外,我要是能在這里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多好啊,我可以建一個美麗的玫瑰園,種上各種顏色的玫瑰花;一定要有游泳池,我每天都可以曬著太陽帶著孩子在水里嬉戲……
說干就干!掛斷電話,我迅速下了樓,找到了一本當地的“黃頁”,那上面有一大堆房屋中介的廣告,我挑了個電話打過去。她叫明迪,操臺灣口音,很熱情:“小姐你真有眼光啊,現在是投資美國地產的最好時機耶,我包你會得到理想的回報喔。”我們約好第二天她來接我,帶我去看房。說實話我并不在乎是否能得到理想的回報,我只想在美國擁有一個理想的小房子。
二
來洛杉磯兩個月了,但是感覺像來了半年。剛來的時候我興致勃勃地到處看房子,明迪陪著我到處跑,怎奈江維說什么也不讓買,我們天天在電話里吵,弄得我情緒低落。
那段時間,明迪的生意陷入了低谷,她不得不到處尋找客戶,整天頂著日頭開車陪客戶看房,大部分的情況是白忙活,搭工夫搭汽油有時候還得搭飯錢,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小紅和她老公每天忙著上班,我只有在晚飯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們,只能簡短地聊上幾句。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我開始盼望早點把孩子生下來,恢復正常的生活。
在國內我跟別人合伙經營時裝公司,忙得不亦樂乎。剛來美國,我還經常往公司打電話詢問業務上的情況,直到有一天我的合伙人對我說:“你就好好養著吧,生孩子是你現在最重要的工作,這邊交給我難道你不放心?”其實我只是無聊,想找人說說話并體現出自己的價值。此后我很少再往公司打電話。
一開始江維還經常抽空打給我,接到我的電話也很親熱,時間一長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有時他干脆說“現在不方便,回家再打給你”,可是從未回家再打給我。
我跟江維結婚時間不長,但我們認識有十幾年了。那時我剛到北京去上學,學服裝設計,江維在商業局工作,是個清秀、靦腆的小伙子,我父親來北京出差經常請他幫忙。我想大概從那時起我就暗戀上他了,但他始終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直到我大學畢業了,在社會上闖蕩了一番,心也有些累了,才想起他。那時他已逾而立之年,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了靦腆,多了幾分成熟。父親知道了我跟他的事,抽著煙瞇著眼沉思了片刻就表了態:“這個人能力有限,沒有闖勁……但人還算穩重,你跟著他總比那些花花公子可靠。”
婚后他離開了國家單位,開了自己的進出口公司,小心翼翼地經營著。我有時候很看不起他拍人家馬屁的那副嘴臉,毫不留情地打擊過他,他總是翻著白眼無可奈何地說:“姑奶奶,我不比你呀,女人做事純屬瞎胡鬧,你那點兒成功是因為人家不跟你較真,讓著你,你以為錢真的那么好賺?”對此我嗤之以鼻。
細數起來,我們倆的這個小家從建立到發展其實都是我“異想天開”的成果。2006年,我把手里的錢全都買了股票,他說這是賭博不能玩,叫我趕緊別玩了,我沒聽他的,沒多久就翻了一番。第二年,我們剛結婚,他死要面子,堅決不要我娘家給錢買房子,叫我住到他家去,跟他父母擠在一起,于是我把股票賣了貸款買房,現在這套房子已經升值了三倍。后來,我們都掙了點錢,他覺得貸款壓力大,要把銀行的錢還完,我沒跟他商量又貸款買了一套,他知道了跟我生氣,白白的臉都憋成豬肝色了,可現在這套房子又賺大發了。可他居然還是說我這都是運氣好,沒啥真本事。
現在我認為美國的房地產市場低迷,價格便宜,開發商都在賠本,就是買塊地蓋房子都比現在的房子貴,應該買棟房子我先坐月子,然后等于投資,等市場好起來了再賣掉,可他又不同意,并封鎖了我的大資金。
這次我堅持要來美國生孩子,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其實在我們老家這早就不新鮮了,我的那些同鄉早就結伴組團去香港生小孩,特別是這兩三年,據說把香港的醫院鬧得床位緊張,連香港人要生孩子都沒地方住了。香港的病人和醫生、護士很不待見內地去的這些孕婦。
2006年以后,美國對中國大陸實行了公民旅游政策,于是很多有點錢的人干脆不去香港了,直接去了美國。有人發現了這個生意經,專門在國內做廣告組織孕婦們去生孩子,幫她們簽證,給她們租房子、雇保姆和司機,還負責給她們買保險、找醫生,為“生個美國人”提供“一條龍”服務,直到她們抱著孩子上飛機回國都有人管。大約在每個待產的孕婦身上賺25萬人民幣。而我在美國有朋友,這是多美妙的事情。于是我不顧丈夫和婆婆的反對,義無反顧地飛來了。雖然現在有點寂寞難耐,但我決不能打退堂鼓。
三
好景不長,沒多久我在小紅家就呆不下去了。
有一天小紅突然對我說她要離開家一段時間,叫我盡量自己照顧自己,說不久她就會回來,還叫我不要有什么顧慮,就拿這里當自己的家。她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閃爍其詞。我覺得奇怪,問她出了什么事情,她說沒什么,就上樓睡覺去了。第二天晚上,小紅果然沒回來。
翌日,彼得徐請我在附近的中餐館吃晚飯。孩子挑食,把盤子里的胡蘿卜都挑出來扔在桌上。彼得徐突然大發雷霆,吼叫著逼迫兒子吃光桌上的胡蘿卜,孩子嚇著了,馬上撿起那些胡蘿卜塞進嘴里,噎得直涌淚水,旁邊的人都吃驚地回頭看我們。看得出來彼得徐心情很不好。
住在他們家這期間,我很少跟彼得徐說話。他是個電腦工程師,平時即使在家,也老是待在他的書房里,很少看見他們倆交談或三個人一起玩。因為有小紅在,我不必應酬他。現在我開始感到不自在,不知應該為他做些什么。我沒有美國駕照,不能開車,所以不能幫他接孩子。想來想去,我在回家的路上故作輕松地對他說:“明天咱們別出去吃飯了,你下班帶點菜回來,我做飯。”他哼了一聲,算是表示同意。
那些天,彼得徐果然會帶些菜回來。由我負責做飯。彼得徐和孩子吃得很香。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在客廳看電視,彼得徐竟然下樓了,默默地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這在我來了以后還是頭一回。我覺得他似乎有話要說,就關上了電視,等著他開口。
“你來了一段時間了,我太忙,一直沒有照顧你……”他好像很費勁地在尋找詞匯,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話來,“我跟小紅離婚了。是上周辦的手續。”
“……怎么回事?”
彼得徐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來對我說:“你盡管安心住著,就別管小紅了,我會盡力照顧你。”就上樓了。他的樣子看上去很誠懇。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他突然老了許多,他的脊背有點佝僂了,顯得那么無助。
我拿起電話給小紅打過去,問她是否真的不再回來了。她支支吾吾的,說短時間內不再回來了,叫我住在這里,別想太多。我們約好了次日中午在一個港式西餐廳吃午飯。
到了那家餐廳,看著小紅,不免有點心疼她了,才出去幾天,她就瘦了很多,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神游移不定。我拍了拍她的胳膊:“別著急,慢慢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未曾開口淚先流,說她跟現在這個男朋友已經交往了很長時間,這人是個醫生。彼得徐其實早就察覺到她跟這人的關系,因為他失去了工作,沒有錢付房屋的貸款利息、買汽車的賬單以及生活中所有的賬單,就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個月小紅付了賬單他就假裝不知道哪里來的錢,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個月。但是他心里窩著火,所以平時幾乎不理睬小紅,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
“他會擺弄電腦,能出去給人做點私活,掙點零花錢,也在外面跑,找工作。你來了以后他沒事也出去轉,怕你看見他老在家里覺得奇怪。”小紅的話令我十分慚愧,我讓她幫我聯系一家“月子中心”,她說好。我問她是否會跟那個醫生結婚,她遲疑了半天答不上來。
晚上我照例跟彼得徐父子倆一起吃晚飯,不知什么原因彼得徐在我眼里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依然那么沉默寡言,過去我覺得那是傲慢,現在變成了心虛和膽寒,我不理解一個男人何以為那些賬單過著如此屈辱的生活。飯后我收拾碗筷,他陪著孩子寫作業。
我找了個機會跟他告別,他沉默了半響對我說了聲抱歉,說以后有什么用得著他的地方盡管找他。但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四
認識阿湘是在我住進“月子中心”以后。
阿湘是湖南人,三十歲左右,眉清目秀,身材苗條,聰明伶俐,但是她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別看阿湘長得秀氣,她捧著大碗吃起飯來像個小伙子,嗓門很大,濃重的湖南口音使她無論她說中文還是英語,一般人都聽不懂;而我總是能準確理解她說的話,經常給她當翻譯,一來二去我們就成了朋友。
阿湘來美國是陪讀,陪她的男朋友。白天在飯館打工賺錢供他讀書、保證兩個人的生活,下班給他做飯、洗衣服,晚上陪他睡覺。阿湘的男朋友畢業后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但他并沒有娶阿湘,而是跟他們公司老板的女兒結了婚,理由是阿湘在美國沒有學歷,只是個打工的,兩個人的差距太大,缺乏共同語言。阿湘把他臭罵了一頓就跟他分手了,她曾經想過回國,又覺得這樣回去太沒面子,只好獨自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
我問她為什么那么辛苦地打工供她男朋友讀書而沒有自己讀個學位,她茫然地回答:“男人應該有個好工作,那就必須有個好學歷,我自己無所謂,反正將來做他太太也能有飯吃。”
“他學習不如你嘛,還不如你去讀書讓他去打工賺錢。”我憤憤地說。
“唉,他是城里長大的,吃不了那個苦。”
我問她現在讀什么書沒有,她說現在年紀大了,已經沒有信心了,工作之余正在學習,想考個賣房子經紀人的執照,說不定能在美國當上白領,也能賺大錢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兩只眼睛異常明亮,顯然她對此抱有很大的希望。我想起了明迪,但不想打擊她,就沒說什么。
在“月子中心”生活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盼著阿湘來上班,盼著吃她做的家鄉菜。她也喜歡到我這里來聊天,給我講她的見聞,說笑話,走的時候她總是說:“等你把寶寶生下來,我們一起帶她出去玩,洛杉磯好玩的地方多咧!”
我所在的這個“月子中心”比較大,房子里共有六間臥室,住著五個來自大陸的孕婦,我們都有各自的洗手間,只是共用一樓的客廳和廚房。“月子中心”的老板是個臺灣女人,據說我們交給她的錢讓她能在美國過上很富足的生活。
雖然這里給我們這些待產的孕婦提供了比較好的生活條件,但是獨自住在這里,沒有家人陪伴,像是被軟禁在一所高級監獄。我不知道其他的客人在房間里都干些什么。我們在客廳里碰見的時候會簡短地交談幾句,主要內容是交流待產的經驗,相互報告肚子里胎兒的動態,然后就沒話了,各自回房休息。
她們都是白領和富太太,她們忘不了自己的身份,習慣了指手畫腳,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誰也領導不了誰,這讓她們有些無所適從,于是開始在這個小小的集體里弄些拉幫結派的斗爭。
說到“月子中心”的來歷,也有二、三十年了。據說那時候一些臺灣人為了逃兵役想辦法移民美國,聚居于洛杉磯一帶,為了方便這些臺灣準媽媽生孩子,有幾個“月子民宿”應運而生,這就是最早的“月子中心”。真正使“月子中心”產業化的還是近十年來大陸人的參與,盡管這個產業在美國并不合法,據說現在全美有這樣的“月子中心”三十家。
我們這個“月子中心”的老板娘雇了三個護工和一個廚師照顧我們,她們都會開車,所以就沒有雇專職司機。所謂廚師也就是大陸來的一個中年婦女,會做點家常飯而已。她是東北人,飯菜做得很粗糙,我覺得實在難以下咽,加上懷孕反應,我甚至不能聞她做飯的味兒,一聞就惡心,只能去麥當勞或者別的快餐店吃飯。廚師大姐總是埋怨我太嬌氣。
有一天我正關著門在自己屋里看書,似乎聽見阿湘在樓下大聲跟人說話,我一陣欣喜,打開房門走到樓梯口向下張望,見阿湘正戴著膠皮手套在拖地。我發現她的手臂上貼著一些創口貼,抓住她的手問這是怎么回事,她迅速把手抽回去,躲躲閃閃地說,是炒菜時不小心被油燙著了,我覺得她沒說實話。在那以后,阿湘都沒有來上班了。
郁悶之下,我給江維撥通了電話。可是電話通了很久都沒人接,我怕他出事,于是使勁地打,誰知他接了電話,不耐煩地吼道:“你沒事吧?你知道現在幾點嗎?我每天都累得賊死,你在那兒閑得發慌,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委屈得想哭,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輕聲說:“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孤單,想跟你說說話。”
“那你干嘛非得在那兒待著呢?是你自己自找的!莫名其妙。”他的聲音聽起來又氣惱又困乏。我默默地放下了電話,潛意識里可能是希望一分鐘后電話鈴聲響起,他打回來給我道歉并哄我開心的,可是電話沒有響,那以后的三天都沒響過。
我第一次對留在美國生孩子產生了動搖。也許我的這個想法真的不靠譜?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冥思苦想了三天。這三天我的電話沒響過,我也沒給任何人打過一個電話。
五
在國內,父母每個禮拜都要去教堂,來美國以后我自己不開車,不好意思老麻煩別人送我去,而且神父說英語,我聽不懂,所以一直沒去。廚師大姐告訴我,附近有個華人教堂,神父講國語,我高興壞了,我穿戴好最中意的孕婦裙,往嘴唇上輕輕抹了點唇膏就去了。
教堂不大,但信徒不少,每一排椅子都坐滿了人,我在那里度過了許多愉快的時光,交了不少朋友。我加入了教會的合唱團,不寂寞了,日子好過多了。
為了不耽誤廚師大姐的時間,教友們總是開車接送我去教會。
我的行動終于引起了老板娘的不滿,她皺著眉對我說:“田小姐,你總是擅自離開,要是在外面出了什么問題誰負責?在美國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到時候你告我們怎么辦?”
“好好,我盡量減少外出行嗎?”我妥協。
“不行。你最好待在這里,要出去也是要聽我們的安排,否則出了問題我們概不負責。”罷了,她還要跟我簽合同白紙黑字的明確責任。
周末我還是去了教會,教友戴維和惠瑾夫婦送我回來,正好碰上老板娘離開,他們倆客氣地跟她打招呼,她沒搭理他們就開車走了,弄得他們一臉詫異,我心中十分不快。
“剛才在門口碰見的那個女人是你們老板娘吧?她怎么那個態度?”戴維不滿地說。
我沒打算跟他們訴苦,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下“月子中心”的生活,惠瑾聽了瞪大了一雙眼睛,問我為什么大家住在一起不能親熱地互相照顧,反倒相處得不好,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惠瑾的眼珠子轉了幾圈,提出了一個建議:“既然住在那里不開心,干嘛不租個房子自己住?又不是付不起房租,這樣多自在。”我說沒人照顧,心里沒底,她扳著手指頭給我算了一筆賬,結果是把交給“月子中心”的錢拿來租房,再雇個保姆,自己找人買生孩子的保險,這筆錢還綽綽有余。我動了心。
一周后,明迪為我租好了房子,是一棟擁有三間臥室和家具的獨立房子,其中有個房間還住著一個年輕女人,大伙都管她叫阿蘭,在超市工作,每天早出晚歸,她是明迪的熟人。明迪覺得我在找到保姆以前有個室友比一個人住要好,有人照顧也有人作伴,明迪說阿蘭是暫時住這里,等保姆來了她正好要搬走,我們倆的時間湊得挺巧,我連想都沒想就同意了。當然,跟“月子中心”說拜拜也費了不少勁,這回我倒占了這種機構不合法的便宜,他們沒法告我,只能“私了”。
我住在主臥室,房間里有一個寬大明亮的洗手間,住進來以后我覺得心情很舒暢,而且這棟房子離惠瑾很近,即使走路十分鐘也能到。
我給江維打電話報告這個消息,他對此似乎不感興趣,“嗯”了幾聲,向我表示祝賀,然后無奈地說:“你說你這是何苦?”
住進自己租的房子以后我覺得自由多了。為了向惠瑾表示感謝,我給他們夫婦打電話請他們吃飯,惠瑾說:“咱們別在外面吃了,又貴又難吃,明天是周末,你到我家來吧,我給你煲湯,你也該好好補補了。”
戴維是個骨科醫生,他在治療病人的時候采取中西醫結合的手法,在這里挺有名。他們來自上海,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又領養了一個菲律賓的小姑娘,兩個孩子都是教會的童子軍,一家人很幸福。
戴維的家住在半山腰上,是一棟挺美的小別墅,屋里布置得溫馨而高雅,花園收拾得也很漂亮。我坐在花園里喝茶,可以看見對面山上層層疊疊花團錦簇的房屋和植被,惠瑾在廚房燒飯,飄過來陣陣香味。我美美地享受著這個家的溫情。
戴維走過來,往我面前的茶幾上扔了一份報紙:“今天新到的。”我漫不經心地拿起報紙。這些華文報紙只有第一版能看,當天的新聞多少有點變化,后面那幾個版面基本上每天都一樣,除了養生之道就是賣房子經紀人、保險代理人以及招聘求職的廣告。可是當我剛拿起報紙,一張大照片就抓住了我的心:那不是阿湘嗎!照片下寫著“犯罪嫌疑人何湘蓮”,再一看標題《一亞裔男子昨晚身中數刀身亡,警方已拘捕犯罪嫌疑人》。被殺的男子是個日裔投資顧問,犯罪嫌疑人何湘蓮是他的女友,據稱此人生前可能有性變態的毛病,經常虐待其女友,女友終于不堪忍受,操起一把長約十二公分的西式切菜鋼刀連捅他數刀,導致此人當場死亡。何湘蓮對殺人事實供認不諱。照片上的阿湘還是那副坦然、平靜的樣子,沒有一絲驚慌失措,那張秀氣的瓜子臉因有些憔悴而顯得楚楚動人。
我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踹不上來,突然間冒出滿頭大汗,眼前的美景也變得模糊了,笨重的身軀順著藤椅往下出溜。我坐在地上聽見戴維的叫喊聲:“田小姐!密密!你怎么了?”他說要馬上送醫院,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我搬上藤椅。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心跳慢慢恢復正常了,就擺擺手說喝口水就好了,不用去醫院。
回到家里我沒開燈,就坐在黑暗里流淚。阿湘就這樣像凋零的玫瑰花瓣隨風飄走了。我懊悔,為什么當初只顧自己,老是叫阿湘陪我解悶,根本沒打聽她的現狀,也沒問她需要什么幫助,她從未跟我說起過這個日本人,仔細想想她是沒機會講啊!她始終在嘻嘻哈哈地安慰我,然后就不停地開車拼命趕往下一個工作地點,我以為這就是她的生活。
黑暗中我好像看見臉上滲著汗珠的阿湘笑盈盈的臉,聽見她夾雜著湖南話大聲說:“你不要老是愁眉苦臉的唦!笑一笑唦!你老不笑將來你的女娃娃不好看的嘞!”
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不知在沙發上坐了多久。
燈突然亮了,是阿蘭回來了,我們都把對方嚇了一跳。她竟然沒問我為什么獨自黑著燈坐在客廳,也沒像往常那樣去廚房弄吃的,而是反常地脫下鞋直接上樓了,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夜都沒出來。
上樓以前她還體貼地把燈又給我關上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里。
六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我又嚇了一跳。原來是小紅,她也看了報紙上的新聞,來打聽內幕的。我推說累了掛斷了電話。
那夜我一直沒睡,一會兒抱著肚子起來在房間里轉悠,一會兒又躺下努力睡,可是怎么也安靜不下來,煩躁得快爆炸了。折騰到凌晨三點多的時侯,我終于壓抑不住自己了,于是跑到對面房間去敲阿蘭的門,想把她鬧起來陪陪我。
可是我敲了半天門阿蘭也沒答應。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四周靜得怕人,心里空落落的。我靜靜地躺著,隱隱地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我抱著大肚子吃力地爬起來,又一次走到阿蘭的門口使勁敲,還是沒有動靜。我用力一推,門開了,我伸手摸到開關開了燈,看見阿蘭臉色鐵灰,穿戴整齊躺在床上,連鞋都沒脫。我沖到床前拼命搖晃她,叫她,可是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床頭柜上有個空藥瓶,藥名我也不認識。
我趕緊跑到我屋里抓起手機給戴維打電話,戴維叫我把那個藥瓶上的字母讀給他聽,然后說他保證警察馬上到,他們夫婦倆隨后就到,叫我在客廳等著。我慌張地扶著欄桿下了樓,緊張得嘴唇都在發抖。
不一會兒就聽見警車和救護車的尖叫聲,他們迅速把阿蘭送到醫院去了,只給我留下一個醫院的地址,其他的我都沒聽懂。
天蒙蒙亮的時候戴維夫婦來了,他們給我帶來一些吃的,又給我熱了一杯牛奶,叫我上床睡覺。惠瑾說:“為了孩子你必須得休息了。你放心,我們會把阿蘭的情況及時告訴你,別忘了戴維也是醫生。”我點了點頭就回屋睡了,睡夢中阿蘭和阿湘的臉交替變幻著,明明是阿湘在麻利地干活,一回頭又變成了阿蘭,醒了以后我感到頭疼欲裂。
兩天以后惠瑾打來電話告訴我阿蘭被搶救過來了,我那顆堵在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下了。
次日惠瑾接我去我的產科醫生“謝一刀”診所檢查身體,我張開雙腿赤身裸體躺在那種難受的床上做B超,護士在我肚皮上涂抹了冰涼的漿糊就忙別的去了,我只好擺出這種要命的姿勢等著醫生來檢查。五分鐘后“謝一刀”來了,他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醫生,我就這樣面對他覺得渾身不自在。可他天天面對孕婦的裸體,女性在他眼里已經形同標本,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拿起一個把手在我肚皮上滑動,指著屏幕上那堆黑乎乎的東西興奮地對我說:“看,這就是你女兒。”
檢查結果一切正常,我們都覺得輕松了許多,惠瑾提議去她家喝湯。我一進她那整潔、溫馨的客廳心情馬上好起來,她給我端了一碗雞湯,我大口喝了下去,頓時身上暖和多了。
惠瑾問我知不知道阿蘭為什么要自殺,我搖搖頭,說真的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環視了一下惠瑾漂亮的客廳,真心地對她說:“你們是我見過的最幸福的家庭,戴維有這么好的工作,你們有個這么好的家。他們其他人都活得太艱難了,你們真令人羨慕。”
惠瑾感慨地說:“我們是熬過來了,你不知道我們為今天的生活付出了多少辛苦,所以我們都很珍惜。不過現在經濟不好,我們隨時都得做好再次吃苦的準備。八十年代戴維到美國來留學,讀到三年級我才過來。你知道,醫學院很難考的,我們家都沒錢,都得打工養活自己……我本來在大學教書,經常被請去給外國專家當翻譯,在國內是很體面的工作,到哪里別人都招待得特好,可是戴維在這里,我好不容易才辦過來,以為美國是天堂,沒想到這里這么苦。”
“到底有多苦呢?”我好奇地問。
“那時候我們在芝加哥讀書,我們留學生住的宿舍有個外號,叫鬼屋,睡到半夜兩寸長的蟑螂從身上爬過去是經常的事。我最怕老鼠了,有一次老鼠就坐在我肚子上,兩只小眼睛瞪著我!我嚇得哇哇大叫它都不動,戴維不但不安慰我,還說老鼠有什么好怕的,為什么不把它抓住紅燒來吃。夏天特別熱,我們沒有空調,就跑到麥當勞去復習功課,蹭人家的冷氣;冬天冷得耳朵都快凍掉了,我們就到那些快餐店挨家蹭暖氣。為了省錢,我和戴維擠一張小床,我吃得少,等于是兩個人只花一個人的費用。現在想起來,真的沒有吃不了的苦……”她也像我那樣環視著自己的客廳,喃喃地說,“不就是這么個破房子嗎,這是用二十年的心血換來的。”
回到家里,接到江維打來的電話,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體檢結果如何,我告訴他一切都挺好,孩子發育正常。他說那就好,叫我有事給他打電話。我敷衍了兩句,不想跟他多說什么,我開始理解他們的報喜不報憂了。
我坐在冷清的客廳里等候阿蘭的消息,忽然想起明迪說過阿蘭只需在我這里住一段時間,那她一定知道她的情況。我給明迪打通了電話,她聽我說了阿蘭的消息大吃一驚,問我現在阿蘭在哪家醫院,就慌亂地掛了電話。
第二天中午,明迪帶著阿蘭回來了。我趕忙把阿蘭扶進屋讓她坐下,她那張慘白的臉上寫滿了羞愧。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叫她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她好像想說什么,卻大哭起來,我和明迪都不知所措,隱約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說謝謝我救了她的命。明迪的樣子好像很為難,她對著躺在床上的阿蘭嘆了口氣,囑咐她再也別胡來。
明迪突然嚴厲地說:“別忘了,起床你就搬家。”我把明迪拉出門,順手把門關好了。
我們倆躡手躡腳來到我的房間,我問明迪到底是怎么回事,明迪趕緊給我道歉,并保證再也不會發現這種事,還說她也沒想到會這樣。我聽糊涂了,拍了她一下:“哎,我是問你她為什么要自殺,你老檢討什么呀?”
明迪愣了一下,緊張地問我:“這么說你不會告我的吧?”
我又糊涂了:“我告你干什么呀?”
她紅著臉說:“她那天真是死在這棟房子里,你是個懷孕的人,要是受了驚嚇,引起什么后果我就吃不了兜著走……”
我故意說:“行了,我壓根沒想到要告你。你們美國人真是的,動不動就要告誰。我告訴你,她就住在這里,哪兒也不去,她要是好了咱倆沒事兒,她要是有個好歹我肯定告你。”
明迪嚇得連聲給我道歉。
“做人不要只顧自己,還要關心別人,尤其是自己的親人。”我說。
她連連點頭稱是,好像躺在樓上的是我表妹而不是她表妹。
七
由于保姆還沒有著落,阿蘭又不能起床,我的購物就成了問題。這段時間好像小紅過得挺滋潤,我不想打擾她,可是想來想去還是得麻煩她,我必須開車去買足一周的食物。
小紅接到我的電話還挺高興,很快就找到我這兒了。她看上去精神煥發,渾身上下都是名牌,頭上頂著一副名牌太陽鏡,最晃眼的是她背的那個那個碩大無比的LV包。
一見面我就為那天在電話里對她態度不好道歉,她嬉皮笑臉地說:“沒事,孕期反應。”
我笑了:“怎么樣,過得不錯吧?”
“嗨,那么回事唄。”說著把一只穿著名牌皮鞋的腳擱在我的茶幾上,還有模有樣地點著了一只煙。
“怕我看不見你那漂亮的鞋呀?我是孕婦,禁煙!”我嚷道。
“別那么多事兒,環境太好對孩子不好,將來她的適應能力不強,啥都應該適應適應。”
“彼得徐怎么樣?”我遞給她一杯茶,順便問她。
“誰是彼得徐?”她瞇著眼反問我,見我有點發愣,她哈哈大笑,說:“我真不知道,我把孩子接過來了,他怎么樣跟我沒關系。”說著她站起來,用右臂畫了個弧形,擺了個姿勢,用念臺詞的腔調說:“讓他自生自滅吧!”
我們去買了很多食物,牛奶、面包、雞肉、魚肉和蔬菜,把小紅那輛奔馳車的后備箱裝得滿滿當當。晚上小紅打下手,我主廚,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然后把阿蘭叫起來,我們三個一起大吃了一頓。
她們倆喝了不少酒,喝得小紅走不了了,就在沙發上睡了,阿蘭也趴在桌上睡著了,我搬不動她,加上買菜、做飯累得夠嗆,就給她倆一人蓋上一條毯子,回屋睡覺了,這是這幾天來睡得最踏實的一覺。
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我下樓一看,小紅已經走了,飯桌上收拾得干干凈凈,還擺上了一瓶五顏六色的玫瑰花,屋里也被精心地打掃過了。我到后院一看,見阿蘭正在明媚的陽光下拿著大剪子為冬青樹剪枝。她的臉色好多了,我為她高興。
見我出來了,阿蘭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搬了一把藤椅出來,笑著說:“密密姐,睡好了?我給你搬一把椅子,你坐在這兒曬曬太陽,加州陽光對孕婦很有好處的。”
“你也坐下歇會兒。”我邀請她。她給我端來一杯橘子汁,坐在我對面的臺階上。
我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地仔細觀察阿蘭的臉。她的皮膚很白,五官端正,我真不明白像她這樣的美女怎么會拿自己的生命不當回事。
“密密姐,我真舍不得離開你。我搬走以后……”她真誠地說。
“誰說要你搬走了?我邀請你住在這兒,陪著我,給我當司機。”我說。
阿蘭的樣子好像有點為難,她說那就等我找到保姆再走,我說到時候再說。我問她原來的住處為什么兩個月之內不能住,是不是在裝修,她苦笑了一下。
“你聽說過‘搭伙這個詞嗎?就是一男一女因為生活所迫搭伙過日子。”
“是談戀愛嗎?同居?還是婚外戀?”見她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就換著花樣問。
“不全是。你知道,人有各方面的需要,兩個人租一間房就比租兩間房省錢,吃飯也是,水電費啦、汽油什么的,當然還有生理需要,都是,兩個人搭伙就都解決了……”
“男的不給女的買單嗎?”
“不會,AA制,什么都各自買自己的單,算得可清楚了。大家是來掙錢的,不是來裝紳士的。我就這樣跟人搭伙過日子,為了面子我沒對人講過,包括我表姐。”她坦率地說。
“那你現在不搭伙了嗎?”我問。
她低下頭,難為情地說:“也不是,出了點問題。跟我搭伙的那個人是老鄉,也是東北人,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兩年。最近他老婆突然來探親,我們說好了裝作只是室友,房東太太也幫忙這樣騙他老婆,給我隔出一個小房間讓我住,我們就這樣一起住了一個多星期。你知道,美國的房子都是木質的,一點都不隔音,那邊打個噴嚏這邊都能聽見,何況……,你明白吧。可能我們在一起待長了有感情了,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們在一個廚房做飯,一個屋子里生活,我覺得受不了了。我把他約到外面談,他說他也喜歡我,習慣了跟我在一起,可是他老婆只待兩個月就走,還要回國照顧孩子和老人,叫我忍著。我真的已經用最大的力量忍著了,可是他老婆還是看出來了……”
“那你干嘛……那么想不開呢?”我還是沒明白。
“他答應跟他老婆提出離婚,說他們分開長了已經沒有感情了,可是這么長時間了,越談越不明白到底要怎么樣,我看他是在騙我,想等他老婆走了繼續跟我搭伙,這樣他可以兩邊占便宜。那天我跟他吵了一架,覺得活著太沒意思了……”說著她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我問她以后打算怎么辦,她說不知道,她明知繼續“搭伙”不是個辦法,但感情上又離不開那個男人。
一個月以后,小紅給我介紹了一個保姆,阿蘭還是走了,繼續去“搭伙”。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問我有什么囑咐,我說只要她珍惜自己的生命就行了,別的都不重要。
八
電話一個勁兒地響,我懶得伸手去接。電話鈴不響了,手機又響起來,一看,是小紅。
“我們正往你那兒去,我和給你找的那個大姐。”我知道她是說保姆。
這位大姐五十開外,染了一頭時髦的紅發,妝化得很重,臉上的香粉堆得太厚,都快掉下來了。她衣著考究,身上的衣服雖然跟她的年齡不相符,但質地都很好。我暗自琢磨,她不會也是有什么原因需要到這兒落落腳吧?我的預產期越來越近了,我需要貨真價實的保姆。
“您姓什么來著?”我又問她。
“我姓奚,奚秀蘭的奚。你就叫我華姐吧,我以前是小紅的老板。”
“老板?”
“都是過去的事了。”華姐脫下她三寸高的高跟鞋,提著她的高檔旅行袋,問我她的房間在哪里,我領她到樓上阿蘭住過的那間房,她似乎很滿意,對我說:“你去休息吧,等著吃飯就是了。”
我回到自己房間偷偷對小紅說:“哎,這哪兒是保姆啊,整個一貴婦!我們誰伺候誰呀?”
小紅哈哈大笑:“放心吧,你會喜歡她的。她以前是我老板,后來破產了,離婚了,現在窮困潦倒,但她人不錯,做事認真負責,什么都會做,特能干。就是脾氣不太好,不過你是她的東家,她也不敢跟你來勁。”聽她這么說我放心多了,但是那個下午我還是躲在自己房間里沒出來,說不清楚是不是怵她。
突然聽見有人敲門,我聽見華姐在外面喊:“田小姐,開飯了。”
我答應了一聲趕緊下樓來,餐桌上鋪了一張雪白的桌布,飯菜都已擺好了。華姐說:“你嘗嘗,不知味道對不對。今天時間太短,沒煲湯,從明天開始你每天都得喝湯。能喝到我的湯的人還不多呢,我開過粵菜館,跟正宗的香港大廚學過。”我胃口大開,呼啦啦就吃完了。
華姐來了以后,我的日子好過多了。她每天換著花樣給我做吃的、開車帶我出去逛,非常敬業。我的肚子越來越大,沉甸甸的,快走不動路了,但醫生叫我堅持散步,說這樣對生產有好處,我艱難地鍛煉著,每天傍晚出去走路華姐都一步不離地跟著,怕我出現意外。
我們散步的時候我對華姐說,以你的干練和閱歷為什么會來給我當保姆,我覺得你應該是能干大事的,她聽了笑了笑說:“你說的那種大事我也干過,其實都一樣。干大事是為了多賺錢,賺錢是為了讓日子過得好一些,孩子能受更好的教育,這些在我年輕一點的時候都做到了。當然是玩了命的。結果是把老公玩沒了,把多年的積蓄都砸進去了。要是那時候能有現在這樣的心態,付完了孩子的學費就退休,找個你這樣的女主人伺候伺候,有吃有喝、有人聊天,多好啊……”
九
雨季來了,天陰沉沉的,大雨下個沒完沒了,把園子里的玫瑰花都淋得耷拉著腦袋,我的心都快長霉了。幸虧有華姐陪伴,否則這段日子我一個人真不知該怎么過。
這段時間報紙上老在報道阿湘案子的進展,估計她兇多吉少,死刑是逃不掉了。人們議論著她的死法,不是坐電椅就是打毒針,這兩種東西都令我噩夢連連,它們和阿湘那張依然從容不迫的臉交織在一起,讓我在雨季更加難熬。
那天半夜,小紅抱著鋪蓋卷進來了,孩子哭喪著臉跟在她后面,進門就說給她個地方湊合一段時間,他們母子倆無家可歸了。我當時一點也沒感到意外,叫華姐給他們收拾了個小房間讓他們住下。
小紅想跟我解釋,華姐打斷了她:“不早了,先讓孩子睡下,明天還上學呢。密密也要休息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
吃早飯的時候華姐多煎了兩個雞蛋,小紅慌慌張張地吃完飯就送孩子上學。晚上帶著孩子回來后正趕上吃晚飯,母子倆好像餓了幾天,狼吞虎咽,看著令人心酸,我們什么都沒問她,輪流往孩子碗里夾菜。她把孩子安頓好以后就拉著我們倆開始哭天抹淚,見我們一點也不動容,她的哭聲戛然而止,瞪著一雙驚詫的眼睛看著我們。
果然,她是讓她那個香港醫生轟出來了。據她說原因是那人太小氣,對她的孩子也不好,花錢的時候老跟她斤斤計較。昨天兩個人大吵了一架,那人叫她搬走,她一氣之下帶著孩子離開了他。但她自己的房子因為交不起利息已經被銀行沒收拍賣了,實在無處可去,坐在車里哭了一場,又怕嚇壞了孩子,只好到我這里來了。
“真不好意思,本來你到美國是來投奔我的,現在成了我投奔你。”小紅垂頭喪氣地說。
“現在別說這些了,誰投奔誰都沒關系,但是你以后怎么辦呢?”我這么一問又招來她一場痛哭。我注意到小紅哭訴的時候華姐一直很冷漠。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小紅每天照常上班、接送孩子,華姐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難看,原因是小紅不干家務活,老是對華姐吆三喝四的,孩子也都交給華姐照顧,好像華姐從來都是她雇的保姆。我總是聽見她喊“華姐,給我盛碗飯。”“華姐,把這幾件衣服給我洗了。”卻從未聽見她對華姐說聲謝謝,為此我也頗有些不快。
很快,這樣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有一天小紅休息,她想多睡會兒,披頭散發睡眼惺忪地站在樓上對著樓下喊:“華姐,去幫我送小孩上鋼琴課,我累死了,想睡個回籠覺。”說完就轉身進屋接著睡。華姐沖著樓上喊:“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付我工錢了嗎?田小姐同意了嗎?”
樓上的門開了,小紅看看華姐,又看看我,一時語塞。華姐厲聲道:“我是拿了田小姐工錢的,要我幫你送孩子,首先要經過田小姐同意占用她的時間;如果她同意去,你付我每小時十塊錢。這么點規矩你都不懂?”
小紅的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我知道,我們不是朋友嗎,幫個忙唄。”
“我還幫少了嗎?過去你在我那兒干的時候要你加班但不給加班費行嗎?那可能嗎?”
“小紅,你就少睡一會兒,自己去送孩子吧。”我說。
小紅一言不發地進了屋,過了一會兒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拉著孩子氣呼呼地要搬走,我怎么挽留她都不理我,摔上車門一溜煙跑了,我站在車庫門口一籌莫展。
我聽見華姐在背后說:“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我開始為小紅擔憂,她能去哪里呢?何況她還帶著個孩子。剛想到這里,華姐就說:“不用為她擔心,她有的是辦法,像她這樣的人不會吃虧的。你什么時候見她吃過虧?”
我不解地問:“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
華姐打斷我:“你一個人挺著個大肚子人生地不熟的,她是你的朋友,怎么不同情你呢?為什么每個人都得同情她?她喜歡奢侈的生活就可以拋棄清貧的老公,何況你我?那個香港人又怎么樣?也沒少給她錢花!人終究是要互相關心,只想著自己,還好意思哭……”
趁華姐出去買菜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給小紅打過幾次電話,想請她回來,她都沒有接。我就這樣失去了這個朋友。
十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都是江維給我打電話。我幾乎沒有給他打過電話。直到他氣急敗壞地來電話說他被拒簽了,不能來美國看我,我安慰了他一番,叫他放心,說我能安全生下孩子,何況我父母可以來陪我,這時候我已經懷孕八個月了。
在一個周末的晚上,華姐猶豫著是否出去,這一天是她的法定休息日,可是她尋尋覓覓地不愿意走,我問她哪里不對頭,她回答就是覺得今天會有什么事,似乎不該出去,可是她跟兒子約好了一起吃晚飯。我堅持叫她去,她終于素面朝天地出門了,說盡快回來,我想她是忘了化妝。
華姐走后我一個人鎖上門出去散步,走了幾步就覺得肚子有點疼,我沒理會,慢慢沿著屋后的小路往山坡上走,路邊一個人也沒有。我感覺到渾身是汗,衣服特別是內褲都濕透了。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就轉身往回走,回到家里看了看鐘,幾百米的路我走了一個鐘頭。
我坐在沙發上,不一會兒沙發就被水打濕了一大片,我感覺有一股股熱水從我的身體里流出來,可是肚子卻不痛。我突然想到這會不會是早產,于是給華姐打了個電話,她說她雖然生過孩子,但是不懂剖腹產;我想問“謝一刀”,可是他沒接電話,我這才想起來上次去體檢時他說他最近要去法國旅游,等我生產時他正好回來。
我就這樣挺著,一條接一條地換內褲,直到沒有褲子換了,干脆坐在馬桶上任那熱水往外流。華姐回來以后沖進我的洗手間,要把我送到診所去,我告訴她我的醫生出國了,她就傻眼了。因為在美國什么事都要找自己的醫生,我們兩個都不會講英語,只能面面相覷。我拿出手機給惠瑾打電話,可是沒人接,華姐說:“我去她家找她,她老公不是醫生嗎,肯定認識產科醫生。”說完她就沖出去了。
大概二十分鐘以后華姐和惠瑾一起回來了,惠瑾說她的手機忘在車上了,所以沒聽見電話。她問我:“水流多長時間了?”我說大概兩個多小時,她說只能打911叫救護車了,然后一臉嚴肅地打電話。不到五分鐘,我們就聽見外面有救護車的尖叫聲,緊接著門鈴也開始尖叫,我緊張得嘴唇都有些發抖,攥著兩個手心的汗。
華姐去開了門,進來五個大個子白人,他們一看見我,就打開擔架不由分說七手八腳把我捆在上面,我問他們能不能到我知道的那家醫院,他們大搖其頭,說只能到最近的社區醫院。他們把我抬上了救護車,我們呼嘯著穿過夜晚的街道,馬路上所有的車輛都在為我讓路。
到了醫院,我直接被抬進產科,醫生問我什么我都聽不懂,雙方都很著急。這時候有個護士跟醫生說了幾句話,我看見醫生點了點頭,護士出去了,不一會兒帶著身穿白色護士服的惠瑾進來了。原來她和華姐一直跟在救護車后面,但是醫院不讓她們進來,她們正在外面擔心地等待。那個小護士見我跟醫生無法溝通,提出叫惠瑾進來當翻譯,她才進來了。
醫生說我是早產,必須馬上做剖腹產手術,因為羊水快流沒了,孩子的生命可能有危險。我一聽萬念俱灰,淚水奪眶而出,難道我來美國生孩子真的是犯了個天大的錯誤?江維那樣反對我都不聽,現在怎么跟他交代?
惠瑾安慰我,說醫生會盡力,說完我就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還算順利,我聽見了孩子微弱的哭聲才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等我睜開眼睛,爸爸和媽媽正關切地盯著我。見我醒過來了,媽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告訴我孩子由于早產,呼吸還有一點問題,正放在保溫箱里,過幾天才能出院。
“你們什么時候來的?”我問。
“你的華姐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放下電話就上了飛機,守了你一夜。”爸爸說他終于可以到外面抽一根煙了,飛機上、醫院里都不讓抽煙,憋壞他了。
三天后我出院了,孩子還住在醫院的保溫箱里,我們都為她揪著心。江維來電話問我們母女倆的情況,我說母女平安。十天以后,女兒真的平安出院了,我抱著她,看著她粉嘟嘟的小臉心里無比溫暖。她幾乎和我想象的一個摸樣,長長的腿像我,白白的臉像她爸爸。
爸爸陰陽怪氣地說:“看看這個美國人吧,也沒比我們多長一條腿呀。”
孩子滿月以后,我們全家一起登上了回國的飛機。離境的時候我拿出女兒的美國護照,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飛機滑行的時候我看著慢慢遠去的美國大地,想起這幾個月在這里的生活,想起阿湘和所有這里的人,想到將來懷里的女兒可能會重回這片土地開始她的奮斗,我有點不寒而栗。
爸爸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有什么呀,這個世界上有鳥飛不到的地方,沒有我們溫州人到不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