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超
⊙同學是大人物!果斷搭檔之!⊙
這學期的第一堂法語課上,我注意到一個中年人。他頭發花白,身形筆挺,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教室一角。在一群20多歲的年輕人里,他很是扎眼。我確信他不是老師,那么,他是誰?
大家的一輪自我介紹后,我知道他叫若澤,來自葡萄牙。根據他的年紀和樣貌,我猜他應該是某企業的高級管理人員——Sciences Po常會接收企業經理來校進修。
我上的法語語言課是母語非法語的學生的必修課。第一節課的任務之一是確定兩人一組的報告的題目和順序。老師在黑板上列出主題,大家自由組隊選擇。我對這個中年人很感興趣,決定跟他一組,就等著他先選題目。他終于舉手了,選“馬賽:歐洲文化之都”。很好,寒假我剛去過馬賽,我趕緊舉手。
下課后,作為搭檔,我和他交換了聯系方式。他給我留下瀟灑的簽名和郵箱,jscps1957@xxx.com,并告訴我:jscps是他名字首字母的縮寫,1957是出生年份。
像被電擊了一樣,我突然想起有同學說過:有位剛去職的“大人物”在學校讀書,和他同班的許多人都不認識他。這位中年人不會就是那個“大人物”吧?回家后我打開維基百科,還真搜到了他的頁面。就是他!2005-2011年就任葡萄牙總理的蘇格拉底。
這是我入讀Sciences Po國際安全碩士的第6個月,已見過不少政界領袖。法國政要訪問學校的頻率很高,半年間還有巴西前總統盧拉、英國副首相克萊格造訪學校,連急于獲得西方國家支持的利比亞和敘利亞反對派領導人都來這里混臉熟。
不過,現在我是跟一位前總理一起上課、做作業,如此近的距離,還是讓我頗為興奮。
有一點我很困惑:課堂上,大家為什么如此淡定?當了6年總理,《里斯本條約》就在他的任內簽署通過,班上的歐洲同學和3位來自巴西的同學不可能不認識他啊。思來想去,我意識到,我也必須淡定,不能讓人覺得咱沒見識不是?
最開始的激動被抑制住的后果就是,以后再也激動不起來了,一切變得自然而然。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若澤實在太低調了,坐在你身邊,卻讓你覺察不出他是一名政治家。幾節課下來,我幾乎忘了他曾是總理。
⊙原形終露⊙
若澤很謙和,說話很慢。課堂上,他和我們談論國際新聞,法國、葡萄牙、中國,沒有他不了解的,但話題從來不會引向他的個人生活。我和若澤的題目是“馬賽:歐洲文化之都”,背景是馬賽獲選成為2013年的歐洲文化之都,那么這個“盛會為馬賽帶來的利大還是弊大”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論題了。我來論證“利”,若澤論證“弊”。
為了在若澤面前表現得好些,我十分認真地準備了精確到以秒計的計劃,內容詳細到再加幾句話就可以成PPT的講稿。我想,若澤應該會欣然全盤接受吧。但我錯了,前總理開始原形畢露了。
一天晚上9點鐘,若澤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了一個多小時,闡述他的意見。尤其是他負責的部分,完全都推翻了。“‘馬賽被毀容是什么意思?”他問。我自信地回答:“馬賽政府據說為了‘文化之都要改造整個馬賽老城區,這樣老城區不就被‘毀容了嗎?”“你看過馬賽的城市改造計劃嗎?”“沒有。”“那你為什么斷言馬賽會被毀容呢?”“……”
電話那頭的若澤不容辯駁:“超,我認為應刪除這條。第一,你沒有看過馬賽的改造計劃,不知道馬賽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因此不能判斷馬賽老城將來會消失。第二,你看到有人擔心過這個問題嗎?如果沒有爭議,沒有反對,那意味著為歐洲文化之都而進行的城市改造對當地人來講并不是壞事。”
“對,若澤……你說得對。”我的聲音已經蔫了。
“不過,超,如果能夠看到馬賽的改造計劃,或者找到擔心馬賽改造計劃的言論,那么這一條可以保留。噢,這是我做的部分,讓我來找。不管怎樣,你的提議很好,謝謝你。”
最后,我發現在若澤的感謝中,初始計劃的不少部分都被改了。提一個高質量的建設性意見,很多人都做得到,然而在避免對方受挫的同時,還讓對方欣然接受,那就顯出提意見者的水平了。若澤的表現讓我非常欽佩。
報告前,若澤給我的最后一個建議是脫稿,一張紙都不要帶上講臺,“觀眾的注意力會更加集中”。
我的初始計劃,若澤的后續建議,加上我們的臨場發揮,報告很成功,老師給了極高的分數。若澤對我說:“這次全靠你,計劃是你做的,PPT是你做的,而我幾乎什么都沒做。”
⊙“不戳穿”文化⊙
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一天,同在一班的來自阿富汗的Jamaluddin突然問我:“超,你知道若澤為什么到巴黎來讀書?”老實說,我不僅不知道他為什么來巴黎讀書,他讀什么專業,碩士還是博士,我一概不知。我追問Jamaluddin知不知道若澤的“背景”,他說當然,并且肯定班里的每個人都知道。“那為什么沒人挑明呢?”“如果我是若澤,我寧愿割斷與過去的一切聯系,安靜地在巴黎求學。”噢,原來那些和若澤一起上課的同學不是不認識他,而是不愿“戳穿”他。
學期末了,我沒有找若澤求合影、請吃飯,打破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也沒有追問Jamaluddin或其他同學,為什么不去“戳穿”他。也許每個人的理由不一樣,我想有一點是可以理解的:班上的同學,無論是來自歐洲、拉美,還是亞洲,大家都明白,若澤不主動暴露自己前總理的身份,意在不希望別人提及它。大家不提及,就是尊重若澤的意愿。
無論如何,對于我個人而言,和若澤一起上課的經歷,已然成為一段平靜卻不能磨滅的記憶。我從他身上學到了諸如尊重客觀、尊重實際和不憑想當然做事等一些政治家的基本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