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標
(武漢船舶職業技術學院,湖北武漢 430050)
獨木舟在中國歷史上存在的時間跨度很長,但是遺存物卻很少見,而且越是年代久遠的獨木舟越難得。到目前為止,我國已經發現的獨木舟遺存不到30起[1],且年代大多是新石器時代中晚期之后的。
跨湖橋獨木舟經碳十四測定和和樹輪矯正后的年代約距今8000~7500年,考古專家依據古船所在地層即第九文化層的年代,相應推斷出獨木舟的“年齡”約為7600到7700歲[2]。
專家據此認為這是我國迄今發現的最早的獨木舟,如圖1。著名船史研究專家席龍飛教授為此撰寫題為“八千年前獨木舟凸顯中國舟船文明輝煌”的特稿刊登在2004年2月27日《中國水運報》上。
著名船史研究專家何國衛教授根據“跨湖橋遺址2002年發掘簡介”并到實地考察后撰文指出:“船體較薄,保存基本完整,弧收面及底部上翹面十分光潔,船頭留有‘擋水墻’”等都是獨木舟舟體形狀特征,“有面積較大的黑焦面是借助火焦法挖鑿船體的證據”,是獨木舟挖鑿工藝的明顯反映,跨湖橋遺址出土了一條獨木舟是確定無疑的。[4]

圖1 跨湖橋獨木舟(席龍飛攝)[3]
在我國已發現的獨木舟遺存當中,史前舟極少,相比之下,跨湖橋獨木舟比2010年在茅山遺址發現的獨木舟要早約3000年,因而顯得極其彌足珍貴。
獨木舟在中國最早什么時候出現?在2002年跨湖橋獨木舟發現之前,我國還沒有發現過新石器時代的獨木舟。專家根據河姆渡遺址出土距今約7000年的六把雕花木槳和一件舟形陶器等推斷“獨木舟在長江中下游和濱海地區形成于8000年前或更早”[5]。這種推斷雖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但具有間接性。
跨湖橋出土獨木舟的首要意義就在于它把中國獨木舟出現的年代直接定位到了約8000年前,為船史學界曾經做出的“中國獨木舟出現的時間可能在大約10000年以前,最遲不晚于8000年以前”[5]的論斷提供了強有力的實物證據。
跨湖橋獨木舟制作比較精良,是用比較高級的石器工具有段石錛制造的[1],是人類制作獨木舟的技術發展到成熟時期的產物。
最原始的獨木舟應該是天然腐朽成凹槽的樹段經簡陋的石器加工而成的[6],有了跨湖橋獨木舟作為佐證,人們更相信,中國最早的獨木舟應該在大約10000年以前新石器時代早期甚至更早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出現。
單體獨木舟具有穩性不好的缺點,新石器時代早期的先民完全有可能受樹干連拼成筏的啟發,將獨木舟連拼起來使用。
獨木舟連拼的形成主要有:在獨木舟的一側或兩側,通過連接橫桿,加裝浮材形成“邊架艇”;兩只或更多獨木舟橫向并排連接或縱橫連接形成“子母船”。[6]
“邊架艇”在東南亞尤其是太平洋群島的“南島語族”有廣泛應用,“子母船”在中國古代直到現代時有發現。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現代,貴州臺江縣施洞每年龍船節期間使用的龍舟具有原始子母船的遺風,如圖2,被專家稱為消失了的史前遠洋舟船的“活化石”[7],對于我們認識跨湖橋獨木舟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圖2 貴州施洞平地營村子母龍舟[7]
跨湖橋獨木舟是作為“子母船”或“邊架艇”形式在海洋中航行的海船的可能性極大。理由如下:
(1)獨木舟發掘時處在一個木作加工場,具有正在進行修理加工的跡象。
獨木舟已經用舊并且殘損,發掘時處在一個木作加工場,如圖3,這有兩種解釋:其一是正在對殘舟進行修補,獨木舟大部分側舷以一種整齊的形式殘去,殘面經人工修削,目的是拼鑲木材使側舷增高,獨木舟附近堆放的長條坯材為松木,與舟的木質一致,是合理的拼補材料;其二是正在綁制“邊架艇”,獨木舟旁邊的剖木料長者近3米,大小、體量與獨木舟舟體的體積相匹配[8]。著名考古專家蔣樂平先生是最早提出這是在進行“邊架艇”修復的人。

圖3 跨湖橋獨木舟出土現場(圖片取自于跨湖橋博物館網站)
(2)獨木舟里鹽分很大,這有兩種可能,其一它本身就是一條海船,曾長期在海水中使用,其二它是內河船但因為海侵被海水滲透造成了高鹽分。獨木舟里的鹽分究竟怎么來的雖然沒有明確答案,但是不能排除它就是一條海船的可能性,而且這種可能性更大一些。
(3)獨木舟體型輕薄,不僅不能因此否定它是海船的可能,而且增加了它是“子母船”或“邊架艇”的可能性,因為其單體看似不適合在海中航行,但復合之后則具有較好的適航性而且不至于笨拙。
(4)跨湖橋遺址的干欄式建筑尤其是出土的榫卯構件證明,當時的人們已經具有較高的木構技術,完全具有將單體獨木舟連接成“子母船”或“邊架艇”的能力。
跨湖橋獨木舟證明當時的人類不僅能制作成熟的獨木舟,而且還能制作“子母船”或“邊架艇”之類適合在海上航行的“復合獨木舟”。遠古先民很早就具有較強海上航行的能力,席龍飛教授很早就持肯定的態度,他說:跨湖橋的獨木舟與大、中、小各型石錛等石器以及河姆渡的雕花木槳,都是我國海洋文化的代表性器物。[9]
獨木舟的進化發展還有一種形式,設置橫向支撐以擴展舟體寬度并加強其橫向強度,進一步在舷上加板以加大舟體,再進一步就是數段獨木舟縱向連接以增加長度而且便于形成首尾起翹。這便是獨木舟向木板船發展的雛形。
中國木板船在什么年代出現?船史學界根據甲骨文中所見到的“舟”字推論木板船最晚也應是殷商時代的產物,其時限相當于距今約3500到3000年前。這種說法顯得太過于保守,因為甲骨文中的“舟”字只能說明殷商時期木板船的使用很普遍,發展到較高水平,達到比較昌盛的狀態以至于進入了文字。木板船出現的年代應該比這一時期早得多。
木板船的產生應具備三個技術條件,其一,制板技術;其二,木構件連接技術;其三,確保連接部位不滲漏水的捻縫技術。[10]跨湖橋出土的榫卯構件表明當時人們已經具有一定的木構連接技術,“獨木舟的東南側堆放著許多基本與船體平行的木料與木板”,說明當時已能制板。7000年前河姆渡干欄式建筑梁柱間用榫卯結合,底板用企口板密拼,表明當時的木構和制板技術更高明[10]。雖然目前尚不知道最原始捻縫材料是什么,但可以大膽的推測,中國在7000年以前乃至8000年前新石器時代中、早期就具備了制造木板船的條件,因而很大程度上具有出現木板船的可能性。
跨湖橋獨木舟附近發現有兩把未見使用痕跡的木槳。其中保存較完整的一把“槳長140厘米,槳板寬16厘米,厚2厘米,槳柄寬約6-8厘米,厚約4厘米。柄部有一方孔,長3.3厘米,寬1.8厘米,鑿穿,孔沿及孔壁光整,無磨損痕跡。”[11]如圖4。
木槳的出土證明當時的舟船活動已很廣泛。跨湖橋木槳比河姆渡木槳早約1000年,因此比河姆渡木槳更具價值,只是其光環被獨木舟所掩蓋而不那么引人注目。

圖4 跨湖橋出土的木槳
船史專家根據河姆渡木槳做工精細明顯不是最原始的推斷“原始木槳的出現當然會更早,如果推到8000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應當說也在情理之中。”[5]跨湖橋木槳的出土證實當時這一論斷的相對正確性。同理,跨湖橋木槳也不是最原始的,由此我們能夠將原始木槳出現的年代進一步向更早的時間段推移。
中國風帆在什么年代出現迄今尚無定論。根據學界從文獻和文物兩個方面考證的結果,可以肯定最晚在戰國時期中國出現風帆。
在跨湖橋獨木舟木作加工現場,在離獨木舟幾米遠的地方發現一塊席狀編織物,“編織物形狀呈梯形,三面殘,但殘面比較整齊,完整一面斜向收邊,較寬一側有T字相交的木質條骨編織其中”[12]。如圖5,其紋理的精細、編織的工整,實不亞于現代人的工藝水平。

圖5 跨湖橋出土的席狀編織物
作為距今約8000年前的“葦草類”編織物,能保存到現在十分罕見,因而成為“江南之最”。這塊編織物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現在尚無確切答案,于是勾起了我們對原始中國帆的聯想,它有沒有可能是在獨木舟上使用的小風帆?如果是,其價值會成倍增加,它不僅能反映跨湖橋時期人類的編織水平,更是中國在遠古史前時期出現風帆的見證,這不僅能把中國風帆出現的年代大大地向前推進,而且同時成為人類出現風帆的“世界之最”。
有專家認為:從共存關系與遺跡形態分析,跨湖橋出土的席狀編織物很可能就是一面原始船帆的遺存,還有船體東北部一組斜向倒置的木料很有可能與懸掛席帆的支架有關。[7]
我們應該重拾并高度重視 “古代只有帆的出現和使用才能使船舶作長途航行尤其是遠距離海上航行”的學術觀點。人們駕馭筏或舟跨海航行到達遠方的島嶼,需要行駛很長的時間和距離,以什么作為動力?僅靠人力劃槳和利用海流是不夠的,要想利用風力則離不開帆。
遠古新石器時代百越先民在石器、制陶、水稻、紡織、絲綢、玉器、服飾、醫藥、水果佳肴、家畜飼養、干欄建筑與村落聚居等方面都有突出的發明和發展,創造了輝煌的文化。從目前考古上取得的成果看,處于杭州灣南岸的上山、小黃山和跨湖橋、河姆渡文化,以及杭州灣北岸太湖系的良渚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突出的地位。尤其是跨湖橋文化和上山文化的發現連續突破了“浙江七千年”這么一個歷史命題,變成了“浙江八千年”、“浙江一萬年”[13]。
百越文化很早就對東南亞、南洋和西太平洋文化圈產生重大的影響。考古和古人類學的大量文物證據證實,我國東南沿海的百越先民近海陸島間航渡至少有7000年的歷史,至遲在距今約5000~6000年前,遍布太平洋和印度洋各島嶼的南島語族是史前時期以我國東南沿海為中心的原始人群分批遷徙移民而形成的。[14]
有人把古百越文化在遠古時期就開始出現的對外傳播之路稱為“有段石錛之路、稻米之路、陶器之路、家畜飼養之路、采摘種植之路、建筑之路”等等,統稱“史前江南絲綢之路”。
古百越文化持久的遷徙和傳播離不開舟船這個極其重要的載體,因此“史前江南絲綢之路”同時也是“史前舟船風帆之路”。我們應該沿著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跨湖橋文化以及小黃山和上山文化的遺跡,在遠古百越文化的大背景和大格局中去審視、研究舟船文明的發展狀況。
舟船是人類在生活和生產中根據水上航行的需要并具有一定的生產力之后產生的,并隨著生產力的進步而不斷發展,舟船本身作為一種新的生產力又會反過來促進社會生活的需要和生產力的發展。舟船發展的狀況應該與當時的社會文化和生產力的發展狀況協調一致,因航海需要而對舟船依賴程度比較高的地區,造船技術水平還應該獲得先行發展。
分析浙江新石器時代典型的文化遺存,從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到跨湖橋文化、直到小黃山、上山文化,在時間上剛好跨越整個新石器時代。雖然它們之間在文化內涵上不具有簡單的繼承關系,但在時間上的先后遞進和銜接的關系還是比較分明的。隨著年代的推移,社會生產力總體發展水平具有明顯的由低到高的跡象。那么文物所反映出的舟船發展狀況是怎樣的呢?

表1 浙江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石器、木構建筑與舟船發展情況對照表
如表1,我們將浙江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中的石器、木構建筑與舟船發展情況進行對比分析。對于石器和木構建筑,遺存物能明顯反映出其技術水平由低到高進化的軌跡,但對于舟船卻不然。
茅山獨木舟距今約5000年,除局部稍有殘缺,基本保存完整。將茅山獨木舟與跨湖橋獨木舟進行比較,除了大一些和保存完整一些,似乎并無特別之處。[15]
循著跨湖橋獨木舟、河姆渡木槳和茅山獨木舟的遺跡,我們不僅不能直接看到舟船技術明顯進化的跡象,而且會心生疑竇,在新石器時代那么長的一個時間跨度內,中國造船技術怎么好像并無多大進步?
事實并非如此,茅山獨木舟和跨湖橋獨木舟技術水平的比較只能說明,在新石器時代,人們制作獨木舟的技術隨著石錛的出現和大量使用早就達到了相當成熟的境界,以致往后已沒有了明顯的進步空間了。新石器時代中國造船技術的進步應該表現在其它方面,如復合獨木舟的制造、木板船的發明和發展、風帆的利用等。
跨湖橋獨木舟的出現使我們得以站在距今約8000年的那個時間段上,承下啟上,重新思索中國舟船文化發端可能出現的狀況。我們不能只關注獨木舟,還要關注那兩把木槳和那個木作加工場,更要關注那塊疑似帆的席狀編織物——迄今為止中國最早的獨木舟、中國最早的木槳、中國最早的木船工場、中國最早的帆,這樣的解讀是非常耐人尋味的。
以此為基礎,在遠古百越文化的大背景和大格局中,結合當時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水平和文化持續跨海遠航傳播的事實,對中國史前時期中國舟船發展的脈絡作如下猜想:
(1)中國原始獨木舟可能在10000年以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出現,那個時候人們已具有較高的造筏和乘筏渡海的水平。
(2)在7000至10000年之間,不僅單體獨木舟制作技術已趨向成熟,人們還能制作適合在海上遠距離航行的復合獨木舟,風帆可能已經出現并用于航海,而且出現了以獨木舟為主體改造而成的木板船的雛形。
(3)在5000至7000年之間,人們能夠制造以木板為主通過拼接捻縫水密的木板船,并得到一定程度的發展。
(4)在4000至5000年之間,木板船進一步發展并開始廣泛應用。
跨湖橋獨木舟遺存的發現,填補了中國船史研究的重大空白,有可能改變以往我們對中國舟船發端狀況的認識,對推動中國舟船史前史的研究進一步具體深入的進行下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1 席龍飛.跨湖橋獨木舟的制造工具.2011年杭州蕭山跨湖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2011(9)
2 蔣樂平,朱倩,鄭建明,施加農.跨湖橋遺址發現中國最早獨木舟.中國文物報,2003(3)
3 席龍飛,宋穎.船文化[M].人民交通出版社,2008(8).
4 何國衛.對跨湖橋獨木舟的研討.2009.
5 席龍飛.中國造船史[M].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1)
6 王冠倬.中國古船圖譜[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4)
7 吳春明.黔東南臺江施洞“子母船”在太平洋文化史上的意義[J].貴州民族研究,2008年5期,第157-167頁.
8 蔣樂平.跨湖橋獨木舟三題(摘要).跨湖橋遺址博物館網站.2010年12月29日.
9 蔡薇,席龍飛.八千年前獨木舟——中國光輝舟船文化的開端[J].蓬萊古船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2006年8月.
10 何國衛.跨湖橋獨木舟與舟船起源[J].2011年杭州蕭山跨湖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2011年9月.
11 跨湖橋遺址考古發掘隊.跨湖橋遺址2002年發掘簡介.2003年1月.
12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蕭山博物館.跨湖橋[M].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49頁.
13 蔣樂平.從跨湖橋到上山——21世紀浙江史前文化新發現[J].文瀾講壇,2007(6)
14 吳春明.中國東南與太平洋的史前交通工具[J].南方文物,2008年,第2期,第99-107頁.
15 新華網.浙江發現5000年前獨木舟.20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