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獨腿阿爸

張建偉 喻江云

我從小就沒有阿媽，聽村里人說，阿媽跟別人跑了，因為她覺得跟著又窮，又沒本事，又殘廢的阿爸會吃苦受累一輩子。阿爸只有一條腿，平時沉默寡言，說話時總是憨憨的笑。

因為阿爸是個瘸子，阿媽又跟人跑了，小時候我沒少受到其他孩子的譏笑與奚落，養成了倔強、孤傲的性格。我極少跟獨腿阿爸說話，甚至骨子里有些憎恨他，恨他讓我沒有阿媽，恨他讓我被人嘲諷。

那天，我藏起了阿爸的拐杖

記得一次小學開家長會。雖然大多數同學都知道我有個瘸子阿爸，但我還是不想讓他拄著那根破拐杖到學校里丟人現眼。我沒有告訴他開家長會的事，但他還是從鄰家孩子那里得知了此事。為了阻止阿爸去獻丑，那天早上我起得特別早。我摸到阿爸的床前，把他那根自制的樟木拐杖藏了起來。

兩節課后，我們提前放學了，陸續有家長走進校園。我沒敢回家，躲在校園的角落里。驀地，一個熟悉的身影闖進我的視線，是我的獨腿阿爸。看來他沒有找到我藏起來的樟木拐杖，他一條腿吃力的蹦跳著前行。

“那就是他的瘸子阿爸。”

“他怎么連拐杖都沒有?”

我躲在大樹后面，淚水迷離了我的雙眼。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生怕因為藏起了阿爸的拐杖而被他打罵。昏黃的白熾燈下，阿爸正倚著床頭看著我的考試卷。他看見了站在門檻上的我，憨憨的咧著嘴笑：“阿偉，這次考得不錯，繼續努力，別像阿爸一樣沒出息。”

我的腿像灌了鉛似的釘在門檻上，幾秒種后，我瘋跑出門，在柴草垛里翻出了那根樟木拐杖，送到了阿爸手里。“老師說你很聰明，就是不喜歡和同學說話。”阿爸摸著我的腦袋，目光中滿是殷切的希望。“吃飯吧，飯菜都涼了。”我依然默不作聲，背對著阿爸，咀嚼著咸咸的白米飯。

我的拼裝自行車

上中學了，其他的孩子都有了屬于自己的單車。我向來孤傲，不喜歡開口求同學載我上下學。然而，家離學校確實太遠了。我非常渴望得到一輛屬于自己的單車。這是我第一次懇求獨腿阿爸。沒幾天，阿爸從廢品收購站買了一輛破單車回來。確切的說，那算不上車，只是一副銹跡斑斑的單車骨架而已。隨后的幾天，阿爸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的忙開了。裝輪子、安剎車、上踩腳、刷油漆……

“阿偉，以后你也可以騎單車上下學了。”這天放學回家，剛進院門，阿爸就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對我說。我不屑的瞟了一眼那輛不倫不類的拼裝單車，沒有說話。那一刻，我真的很失望。即便沒有錢給我買新的，也給我弄輛像樣點的啊。騎著這樣不倫不類的單車上下學，肯定會成為笑柄。從小到大，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異樣的帶刺目光。

我依然走著去上學，但是為了節省更多的學習時間，我極不情愿的搬起那輛躺在草垛上的怪異單車。我從沒騎過單車，原本以為駕馭它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在院子里摔了幾次之后，我終于知道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難度系數的。為了盡快學會騎車，我推著這輛破得扎眼的單車到村口的土路上練習。

由于找不到平衡，我剛騎上去，搖晃幾下就摔下來了。我是個特倔強的人，剛摔落地，我就執拗的立馬騎上去。慢慢的，平衡感找到了，雖然還是晃晃悠悠的，但車歪歪扭扭前進了二十多米，愣是沒有倒下來，我心里樂極了。

驀地，我發現夕陽下的倒影有點不對勁。除了我笨拙的騎車的身影外，還有一個拄著拐杖的斜長的影子。我回頭一看，是獨腿阿爸。怪不得這次能騎行這么遠，原來是阿爸在后面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單車貨架，幫助我平衡。阿爸知道我脾氣倔，所以阿爸就這么默默的跟著、扶著也不出聲。

我看著阿爸拄著拐杖扶著單車艱難跳行的樣子，鼻子一酸就想哭，而他的臉上總是那樣憨憨的笑容。“別回頭，看前面，注意保持平衡!”阿爸這么一說，我趕緊回頭過來，雙手把住車頭尋找平衡。由于太過慌亂，車頭左右搖晃幾下后，連人帶車，我摔在了地上。阿爸也被單車帶到了，那條獨腿被壓在了單車的后輪下。我趕緊起身搬開單車，摸著阿爸的獨腿，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阿爸，痛嗎?…‘不痛，不痛。你個娃娃就是倔，不會騎也不叫我扶一下。你看你這兩個膝蓋，都跌破皮了。”我這才發現，褲子跌破了兩個涮，膝蓋的傷口上滿是灰塵和細小的沙粒。“阿偉，這車你先騎著，以后阿爸一定給你買輛新的!”阿爸邊說邊用袖口輕輕的給我擦拭傷口。望著他那爬滿皺紋的蒼老的臉，我眼里噙滿了淚水。

“你可以埋怨所有人，唯獨不能埋怨你的獨腿阿爸。”

這天閑得無聊，我去隔壁王嬸家串門。王嬸平時對我不錯，于是聊著聊著，我就感慨，要是能有個像她一樣的阿媽就好了。王嬸勸我，說阿爸有他的難處，我多跟他說說話，別老覺得他丟人，別動不動就發脾氣不理他。

“就是他沒本事，我阿媽才丟下我跟別人跑了。他知道沒有阿媽的孩子多可憐嗎?我看他就是舍不得那兩個錢，摳門的守財奴!”我歇斯底里的沖著王嬸發泄著對阿爸的不滿。

話沒說完，我頓感臉上一陣火辣，王嬸狠狠的甩了我一巴掌。“你可以埋怨所有人，唯獨不能埋怨你的獨腿阿爸。他是很摳，因為他的錢都是他編草席竹筐換來的。他抽著水煙筒，你騎著新單車。他在家吃腌菜，你在學校吃肉片。你阿爸辛苦打草席編竹筐掙來的辛苦錢為的就是給你上人學的。為了你，他寧可打一輩子的光棍!這些你都知道嗎?”我捂著臉，聽著王嬸激動的訴說，一時不知所措。

“還有，以后不要再抱怨你沒有阿媽，要不是你阿爸，你還不知道在哪里!”我一聽王嬸這話，趕緊追問。原來，我是這樣一個小孩……

阿爸由于殘疾，一直沒說上老婆。我只是他寒冬臘月里，在路邊撿來的孩子。什么阿媽跟外鄉人跑了之類的話，只是為了搪塞我懂事后不斷追問阿媽下落而編織出來的謊言。我突然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窟窿里，那個疼我、愛我，而我又覺得他很窩囊、很失敗的獨腿阿爸，竟然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嫌棄他，因為他只有一條腿。我瞧不起他，因為他窩囊沒本事。我甚至不屑與他說話，因為他總是半天打不出個屁，只會憨憨的笑。我總以為阿爸對我這么寵溺，都是對我因為他，在人前受到的奚落和嘲諷做出的補償。于是我總把這一切都當作是理所當然的，我總是高抬起頭顱俯視他。而我現在又是什么呢?只不過是一個被親生父母遺棄在路邊的孩子是獨腿阿爸養育了我，是他用那雙編竹編的布滿粗糙老繭的手供我讀書……

“阿偉，以后對你阿爸好點，他實在是太累了!”王嬸紅著眼睛，拍著我的肩膀吩咐道。我抹了把眼淚，一口氣跑回了家。

夕陽下，阿爸坐在門檻上熟練地編著竹筐。他看到我，臉上依舊掛著憨憨的笑。我再也無法平靜的內心的波瀾，沖上去一把摟住我的獨腿阿爸，我放聲大哭，淚水猶加開閘的洪流，“阿爸，我的好阿爸，你就是我的親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