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蘇
元宵節上午,牛小紅告我力群仍在重癥監護室中,好像我知道來龍去脈似的。我心里當下一沉,趕緊問怎么回事,才知道老人大年初二就因肺部感染住了醫院,初三進了重癥監護室。從那天起就日夜擔心。因為我知道肺部感染的厲害。雖然我近年與老人聯系很少,但據我所知,這次也許是他頭回住院。他家里的忙亂可想而知,于是決定不打電話添亂。只與小紅保持聯系,對治療和護理,隨時和小紅交流。病情穩定后,我還開玩笑說,目前最重要的是讓老人喝上家里的米湯。在有醫療保障的前提下,米湯問題目前是“根本”。小紅不知道“根本”一詞的典故,一本正經地說,光米湯不行,還得要調入營養液。我也不解釋。只想著得有部車去支援,以便天天有米湯。
11號上午,小紅告我:2月10日晚上10點10分,老爺子逝世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陷于失魂落魄。下了好大決心,給葉倩打了電話,但連致哀的話也講不出來,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說了些什么。
之后就是連續兩天的魂不守舍。
何以解憂?唯有寫字。
十余年來,我的老爺子輩們相繼離去,力群是最后一位。
相比其他老人的離去,力群的離去,更讓我感覺失去了一位知心者。
想來想去,我竟覺得我也許是很懂他的。有些力群研究家,我看過他們的高論,總覺得還不大行。有一些力群的弟子,很快他們就要寫文章了,而且他們的文章,一定會堂而皇之走上主流媒體。確實,即使為老人寫一紙簡短的生平,也輪不到我,但我眼下除了想這件事,其他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實現與他的告別。
我覺得也許確實有某種緣分,橫亙在我和這位百歲老人之間,使我還在童年時就對他發生興趣,在中青年后成為他的文友,我甚至輕而易舉學會了他的方言,連他本人都覺得幾乎能夠亂真。
有誰見冬天的大雪中,年屆八旬的老人常常夜訪我這樣一個年輕人,有誰見隔著輩分可以無話不談:談畫,談文,談錢,談情感,談女人,談我們都不懂的政治和經濟,談我們為之好奇的所有事情,談得神采飛揚,甚至跳腳。
最早知道力群,是因為父親屋里陽臺上一對小動物。它們蜷縮在一個小鐵籠里,父親說這叫貓圪貍,是北京一個叫力群的伯伯委托他找的。我很驚異,什么人能喜歡貓圪貍到這種程度呢?我父親是一點也不喜歡,很為尋找這小動物犯難,更為如何把它們送到北京發愁。在我知道的長輩們中間,也沒有哪一位,有這種“資產階級”才有的愛好。
可是,童年里同時又出現了一位讓我引以為自豪的人,起初,他叫田福印,之后改叫郝田,他來我家時是一位英武的飛行員,在太原航校學習。進門就腳跟猛然一磕,“啪”的一聲,立定了,給我父親敬個軍禮,一字一頓地說:給您拜年!之后,他就總在星期日來,玩兒到傍晚,再返回學校。他讓我們叫他二哥。我很為有這么個二哥感到提氣。有一天,玩兒的太晚了,他怕不能及時趕回航校,趕緊騎了我母親的女式自行車走了。結果大概是由于他身體過好,自行車跟不上他的勁兒,途中車子的前叉徹底斷了,險些造成一場事故。晚上媽媽在受驚之余,才給我講了這位“二哥”,究竟是哪路的“二哥”。
這故事的戲劇性之強,之奇之巧,和編的一樣??墒谴_實是真事,就令人十分難忘了。
原來這么一個革命的、紅色的二哥,其實是喜歡貓圪貍的力群之子。
簡單說吧,“二哥”是力群的二兒子,抗戰期間生在延安,碰巧延安一位未婚的同志田振英,為了逃避家庭主婚,對西安的家人說,自己已結婚并已生子,本意是要家人別再干涉他的婚姻了,不料,他家人果真到延安來接孩子了,還帶了奶媽。這戶人家是西安的大戶,有特殊背景,情急之下,田同志就找到力群夫婦,請他們幫忙,把才四個月的兒子暫借給他,待西安解放后完璧奉還。當然相信西安會解放,但也需要有個證人,還得說服哺乳的媽媽。幾經曲折,中間,秦邦憲和周揚幫忙做證,著名演員王大化、馬莉一同周旋,為解人危難,力群夫婦比演趙氏孤兒還戲劇性地把還在吃奶的兒子借給了這位同事,并由其家人將孩子帶回西安。但此后力群夫婦便與借方失去聯系,解放后才知道借方已經犧牲了。王大化、馬莉也都去世了。直到1950年,力群幾經周折,才在陜西藍田鄉下,找到這個已經叫田福印的二兒子。此時田與奶奶共同生活,力群怕傷老人的心,并未將孩子接回,之后才給孩子寫信詳細說明一切。這故事讓我對力群伯伯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
不久,我就見到這位伯伯了。他從北京到太原,往往在我家吃午飯,一見之下,我就發現了他的奇異。首先是動作幅度很大,表情極其豐富,高興或者贊成,都大聲說出來,否則就很強烈地反對,無論喜怒,都在說話時站起來做各種動作,鮮明得很,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忘乎所以,像個孩子,像個“!”號,我在見到他之前和之后,再也沒見到過這么有趣的人。當時房子小,吃飯的小桌旁邊就是床,他吃完就跳上床,宣布睡覺,而且要最高的枕頭,沒有?就把至少兩個被子加一個枕頭摞在一塊枕著睡,我看他的睡姿簡直像半坐著,想笑,又不敢吱聲。之后他很嚴肅地告訴我,活著有兩件事“不能將就”,一是廁所不能臟,二是枕頭不能低!1960年代,崇尚艱苦和儉樸,聽到這樣的話,覺得他更像資產階級了。怪不得他喜歡小動物!
他談起什么事,慷慨激昂,聽人講什么事,反應強烈,特別是談到畫和戲,但有的時候又忘性極大。有一次說起他的一個孩子,說已經小學三年級了,剛說過就改口:不,是四年級?哪里?五年級了!還大些,六年級。六年級了,你看快不快?大家已經說起別的事,他忽然大聲說:不對!去年就上初中啦!由于這樣的事常常發生,父執們就于茶余飯后開他的玩笑,結果往往開玩笑的人笑到說不下去,而他本人還是在一本正經地想事。說起在延安時審干,有一次填表,上面領導特意說,這次填表非常重要,不準涂抹和改正,甚至專門說到他,怕他寫錯。他非常認真地填過之后交了,之后領導喊他:力群!你的家庭出身是什么?他大聲回答:地主呀!連領導聽后都一口笑岔了氣:你自己來看看,寫成什么了?講笑話的人,往往這時候已經笑到無法再講下去了,他聽到這兒也笑了,大聲說,我一緊張,寫成“土地”了!之后還認真地說,我記性不行,尤其是不能緊張,還有些事你們不曉得,有一回去石家莊,在火車站排隊買票,就怕忘了去哪兒,一邊排一邊自己提醒自己,石家莊、石家莊……結果一緊張,到了窗口,把錢一遞就說成了張家口!
自然又是一通爆笑。
我從沒見過這么有意思的人,太與眾不同了。
晚上,他教我寫毛筆字,把著我的手說,寫毛筆字一定要慢,慢到什么地步呢?你看,這一橫寫到尾巴上,不僅慢,還要停,停多長時間呢?他握住我開始數,停,停,停,停,停,五下。少了不行。那一刻,我聞到一股只有父輩身上才有的味道,溫暖、高雅、馨香,同時,如此清晰量化的指教,比老師說要“收住”之類,要易于理解得多。
1966年,力群調回山西文聯,還沒到,就聽說他要一所好房子。省文聯也真有辦法,找到精營東二道街一個大院,里邊有一排中西合璧的正房,足有五六間,院里有月亮門,有花園,還有棵高大的桑樹。當時的社會氣氛已經是買瓶汾酒,都不敢讓人看見,得藏在布袋里拿回來。抽好煙喝好酒,講究生活,全屬資產階級腐朽墮落行為。而力群卻公然要好房子,機關的人也許有些微辭,但都說他名聲大,級別高,資格老,多次去蘇聯,連魯迅都認得,能來山西就夠好了,在他那個位置,這也就算簡樸了。
結果還沒等裝修好,他一家人就到了。暫時先住機關客房。他最小的兒女與我年齡相仿,也多少遺傳了他的“異趣”,我們一起玩兒得非常開心。他老伴劉萍度阿姨更是熱情洋溢,走哪兒笑到哪兒,到哪兒哪兒開心,哪兒熱鬧。我家的超人奶奶,見不得客人,唯獨喜歡劉阿姨,當然也因為是江蘇老鄉。
等到他家搬來,我才開了眼,才知道他家資產階級到何等地步!居然有鋼琴!房間布置好后,沙發地毯,辦公室,起居室,兒童間,保姆間,衛生間一應俱全,還有專用鍋爐房!引誘得我們這些無產階級孩子,沒事就往他家跑,結果好日子沒過幾天,就發生了邢臺地震,太原也鬧得人心惶惶,天天傳說要地震,一到晚上就像面臨世界末日。
有一天,我下樓晚了,父親送我出來,見力群辦公室燈光大亮,推門一看,只見他正在燈下看報,隔著報紙,眼前掛著一頭大蒜,蒜釘在天花板上,一根線垂下來,正對鼻尖。父親大笑,問:你這是看報還是看蒜?他說:看報。不過,你看,蒜一晃,不就是地震了嘛!就能趕緊往外跑!他說他的毛病是太過專注,怕光顧看報忘記地震,這才想到這個法子。父親說,睡吧,睡著了不就安心了?他說再等等看。等什么?他說等地震。
結果地震沒等來,等來了“文化大革命”。他正處于半調來沒調來的狀態,在山西還沒職務,當然也還沒犯下任何錯誤,但北京方面還是派人把他揪了回去。
老爺子在北京挨批斗,掃廁所,大后方一時到還安好。我們仍舊到他家玩兒,女孩兒們在園子里采桑葉,我們在房間里聽唱片。大量被禁的音樂這兒全有,我就在這兒迷上了梁祝,迷上了卡門,迷上了“大、洋、古”,迷上了資產階級,如中魔癥,許久醒不過來。一度時期,我單方面把“文化大革命”給忘了。
1969年秋冬之交,文聯的大人們都到北京進了“中辦學習班”,他卻單槍匹馬從北京回來了。說至少對于他,“文化大革命”已經告一段落了。被整了幾年,依然很精神,說,中央的精神是讓他去干校。他給上面寫了信,要求解甲歸田,聚在干校不還是知識分子成堆嗎?何必?干脆回老家務農,不更徹底?
很快,他就搬出被我們當做樂園的院子,鋼琴也賤賣了,記得賣了不上百元。攜全家徑回靈石郝家掌村去也。
我插隊期間看了他主政時的全部《美術》雜志。閱讀了他的文章,把他選編的《蘇聯版畫集》和其他一些小冊子當做我學畫畫的教材。
慢慢了解到,力群的路徑,與山西其他革命的藝術家全然不同。他并不是從山西農村由普通農民直接參加革命,進而搞起藝術來的。他年齡比我父親一輩稍長,1931年就考入了杭州國立藝專,“9·18事變”后,開始接觸魯迅倡導的木刻這一新畫種,因組織木鈴木刻研究會曾被捕入獄。之后在大上海討過生活,吃過洋飯,抗戰全面爆發后,他從上海外企柯達公司職員轉而參加了上海救亡演劇隊第六隊,先在江南一帶活動,之后進入武昌郭沫若、田漢領導的國民政府軍政部第三廳,在三廳成為“中華全國美術界抗敵協會”成員,之后又以抗敵演劇隊第三隊隊員身份,著上尉軍銜,經西安來到山西,與決死二縱隊會合后,1939年去了延安。與我父親蘇光及牛文,包括西、李、馬、胡、孫不同,他在魯藝是老師,而后幾位是學生輩。
之后我聽孫謙先生說過,力群到延安時,和他們很不一樣,年紀不大卻拄著文明棍,“怪模怪樣”的。
通過文獻,可以看到,至少在1949年第一次全國文代會,解放區和國統區會師的時候,力群是兩方面都熟的人。正因為此,他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比解放區的藝術家多了些唯美的自由平民氣,又比國統區的藝術家多了些豪氣和自信。
后來想想,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一直葆有純藝術的追求,熱愛小動物也沒被打倒(“文革”除外)。也正因此,他對革命,對政治,不如他的學生輩敏感,但他特殊的來路,左翼、魯迅、延安,也使他沒挨過大整。后來的更多接觸,使我感到,力群是位中國罕有的、平民化的、頑固追求唯美和自由的藝術家。對美和自由的追求,來自他的藝術天分和對自然、對生命的熱愛。罕有,是由于同時代的多數人沒有他那樣的經歷。
力群在美術上的造詣與天分有關,他自幼就喜歡畫畫,家庭條件也允許,高小時就臨過《芥子園畫譜》,后來得到畫界前輩趙纘之先生的指導,并通過趙先生受教于豐子愷先生。之后以高分從太原成成中學考上杭州國立藝專。眼界大開,在從事木刻創作初期,他的作品就比同儕好出許多。魯迅看過李樺、羅清楨、力群等人的作品后曾這樣評價:“李樺諸君……形成了一種型,陷在那里面。羅清楨細致,也頗自負,但我看他的構圖有時出于拼湊,人物也很少生動的。郝君(力群)為我刻像,謝謝,他沒有這些弊病……”詩人艾青對力群到延安之前的木刻就有很高評價,認為“并不比法國木刻家的作品差”。力群早在1936年就在太原海子邊中山堂開過個展,是最早把木刻帶到山西的畫家,后來他和我談到這一段,還有些恚恚不平,因為展覽會剛開,就遇上了“12·9”運動,人們的眼球被吸引了去,使個展觀眾受到一定影響。他還表示過類似不滿,都很有趣,比如,“中華全國美術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大會上,他總覺得會議對版畫重視不夠,于是站起來就發言,引起張道藩的注意,當下問田漢“發言者何人?”他這沖天一怨,使他被票選為理事。之后又成為“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敵協會”主席。
所以,力群的畫并不因革命而被高估,雖然他也確在1940年代畫過許多革命的年畫版畫。1946年,他與蘇光、牛文三人合辦《晉綏人民畫報》,著力于年畫、連環畫等,作品甚豐。事實上,這三人都對民間藝術有強烈興趣,力群還與農村婦女石桂英合作了剪紙《織布》,在形式上獲得了很大突破,當然這種方式也合于革命的藝術家之道了。我父親還健在時,這三位老友曾經在我家露出了原形,他們在客廳一起看戲曲錄像,看著說著,就一起哭起來,一會兒又大笑起來,完全入了竅,醉心于民間藝術之中。
力群對一切反藝術的“作品”都是反感的,而且要明白地說出來。他主持《美術》雜志期間,曾為版畫套色而引發過討論。他認為版畫要堅持自身的形式美,并不能因為套色技術普及方便就多套色。為了堅持這一點,他不怕背上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黑鍋。以后他也和人有過論戰,而且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少數派,但他一點也不在乎。即使“文革”期間,樣板團來太原演出芭蕾舞《紅色娘子軍》,他看過后,也對一些藝術上的不諧調之處予以嘲諷和撻伐。有人指責他解放后盡畫些花花草草,現在看來這算什么問題呢?對概念化的東西,他確實弄不來。
“文革”解甲歸田后再度見到他,是1973年。當時他的好朋友盧夢已經“解放”,任職宣傳部,知道他喜歡芭蕾舞,樣板團來時專為他和老伴搞了票。他當時擔任村里的林業隊長,同時還在陶瓷廠燒陶瓷。來太原時,帶來了他燒制的瓷煙灰缸,一只小松鼠的造型。他還是原來的老樣子,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劉萍度阿姨。她和我媽媽合住一起,一見到我就把我拉到她身邊。讓我沖她使勁哈氣,要聞聞我是抽煙了還是喝酒了。這樣一種舐犢式的關懷,對我來說也是自“文革”下放以后頭一回。不料,第二年,年僅55歲的劉阿姨就猝然長逝在郝家掌村。劉阿姨的人緣是眾人皆知的,他們夫妻的恩愛也同樣令人羨慕,相愛近四十年,夫妻沒拌過嘴,沒紅過一次臉。劉阿姨的死是轟動性的,在熟人朋友引發了巨大哀傷。所以,說力群罕有,還包括他的特殊生活,他的磨難,他的傳奇和戲劇人生,他經歷過的許多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文革”后期,他可以參加美展了,但他不會權變,仍然是老老實實的拙樸風,他刻了一幅與老農一同嫁接棗樹的木刻,題目叫《酸棗接大棗》,根本不會討巧。當時美術作品的題目都是很革命的,使用的完全是“時代的語匯”,不是紅太陽,就是開路者之類。要不就是借用詩詞語錄,他不,就叫《酸棗接大棗》,怎么啟發也不改,記得還題有一首詩,也是老叟氣實足,很不對景。
但是,一旦讓他放開來搞,立刻就得心應手,1980年代,他的《林間》、《清泉》等作品,達到他的藝術高峰,與1960年代的《黎明》、《簾外歌聲》等描繪自然與生命的作品一樣,成為他特殊和獨有的品格。
政治對他是外行,他一生能躲過那么多運動,真夠幸運。我親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當過一段文化宮的書記。正是撥亂反正的開始,工作頭緒很多,搞得他暈頭轉向,每天增加了咖啡數量,生怕開會中間不慎睡著。幸好時間不久,終于離開這個位置。
大是大非他清楚,對土改運動擴大化等一系列運動極為反感,說在明處,對不合人情的行為也反感,但完全不會上綱。長期在中國美術界高層做領導工作,他一向不整人,對“左”的東西有生理反感(盡管1980年代有人對他有過誤解)。
他的大清醒來自他的真誠與淳樸,他對自然和生命熱愛之極,他養貓圪貍,養貓頭鷹,養花草,從樹木枝埡交錯間發現美,并表現出來,一看見小動物(哪怕是電視里的)就兩眼放光,甚至叫出聲來。這樣的人,心無旁騖,天生與厚黑之道格格不入。
他酷愛讀書,牛文先生曾對我說,他認識的畫家中,力群讀書是最多的。他喜歡希臘神話,喜歡《圣經》,喜歡文藝復興時代,喜歡中國古典藝術,當然,也喜歡他的延安時代。他喜歡就必是真心的,而且很堅持。八十多歲了還又讀了一遍《神曲》。我問他什么感覺,他說,比吃藥還難。
力群早在年輕時就喜愛文學,在藝專讀書時就寫過愛情小說,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立報》不時發表些小雜文。1937年第一次發表小說,題為《他們全開到前線去了》,胡風喜歡,刊發在其主編的《七月》。這篇小說后來作為優秀小說,選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流派創作選》中。他以劉萍度為原型寫的小說《野姑娘的故事》,寫于1938年,當時就受到周揚的稱贊。1980年代他把原稿拿來給我看,又重新發表,1992年被重慶出版社康濯先生主編的《中國解放區文學書系》選入。
力群的文字具有難得的個性,因而有很強的風格性,樸實到幾近稚拙,但有種特殊的味道。以至無人能夠模仿。他的文字被許多人喜愛,但他的作品并不講什么特別的故事,也沒描繪過很不凡的人物,更沒有曲折誘人的情節,引人之處恐怕和他的畫一樣,全在一種內在肌理、肌質。要運用布魯克斯的語義分析研究,才能從理性上找到他的價值。但從上世紀30年代到80年代,從胡風到冰心,從文藝大家到普通讀者,一直都有好這一口的。
1976年,我成為一個小編輯,他就常常與我就他的作品進行交流,慚愧的是,一向是他騎著自行車來我家。1985年,我調入山西省作家協會,他更是常把新作拿來給我看,那一階段,他寫了《一只野兔的悲劇》、《我的樂園》、《馬蘭花》等。其中《我的樂園》在小川任編輯的《小學生》雜志刊載,之后由上海少兒出版社出了單行本,冰心為之作序,給予很高評價,獲得了當年的“兒童文學園丁獎”。我在為他看稿子之際,對他深感欽敬。
他告訴我,他自己不是個聰明的人,所以必得格外努力。多聽旁人的意見。他認為對畫稿沒有什么人的意見是不可以聽的,尤其是小孩子,意見往往最直接,也最正確。
他是個純感性的人,而且是行動派,認為人必須有所作為,不然還不如不做人。他從不反對“個人奮斗”,希望每一代都好好奮斗,但首先他自己要奮斗,為此他可以放棄別的事情。顧上這一頭就顧不上另一頭,這是個樸素的道理,他遵循著這一原則,一生就只顧他的藝術這一頭。
看他的作品有一定難度,因為他一定要問好不好?好在哪兒?如果同時有幾幅,也一定要說出其中哪幅更好哪幅最差,要排出個一二三。我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感到為難,因為往往說不出所以然。
這種態度天然就是反權威的,他的平民作風既來自他的生活,也來自他的藝術觀。他不服從權威,自己更不以為自己權威。既然如此,他也不刻意去做什么表率。對貴賤老少,他不敏感,七八十歲時,常常在醫院和一群人混坐在大房間輸液,拿著本書,有時就在這種場合還和人聊得很開心?!拔母铩币呀涍^去了好久,報紙上登出保德縣出了個種樹模范,當過林業隊隊長的他佩服得不得了,還專門自己跑去討教了一番。
有一天我到他家,他剛好從新疆回來。問我知不知道王洛賓。我當時竟不知道,他很奇怪,問,你是喜歡音樂的,居然不知道王洛賓?原來這期間他一直和王洛賓在一起,他非常明確地告訴我,他和王洛賓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喜歡漂亮姑娘。我不知何言以對。如果我還是“文革”前的小孩,定要當面說他資產階級了。事實上,他從來不道貌岸然,也不是衛道士。
但1980年代,由于復雜的原因,他衛了一回道。為了文學作品的性描寫,他與一批中青年作家論戰,鬧到電視辯論的地步。
以我看,這并不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想到了,大膽說出來,行動派嘛,是一次“無畏”的表現。這種近乎于率性的行為,與他在“中華全國美術界抗敵協會”上感覺不重視木刻,就站起來發言是一脈相承的。
他自己說,是因為既不懂政治也不懂經濟,總得為黨把把關吧。但事情過去,他也就放下了,從不和人有什么過節。
我覺得在力群老人身上,有多數黨的文藝工作者沒有的一種品格,那就是平民作風。他絲毫沒有官味兒,真正的不拿架套,真誠地把自己當普通人看。當時編輯部有人說,老力群寄來稿子后總會來電話,先問收到沒有?之后問能不能發表?發表了又會來電話問稿費。這一點他的確與他那一代人不同,其他人沒他這么孩子氣,要發稿子,也是托人送來,或暗示編輯部約稿,之后縱然掛懷也不問,而是做無所謂的樣子,更不可能問稿費。但他是公然要問的,他從來都不恥于談錢。有些人覺得敗興的事,他卻毫不在乎,不時會告訴我,某篇稿子寄到哪家刊物被退回來了。這一點勇氣,我至今沒有。
他身體很好,生活規律,喜愛運動,尤其喜愛網球和跳舞。起先我以為他是在多次訪蘇時學會的,結果他說,他打網球是在靈石道美上高小時就學會了。我很驚訝地說,現在大概連靈石縣也未必有網球場吧。
有人說他喜愛跳舞就是因為喜歡女人,他毫不辯白,并且說就是。所有這些,包括他對是否有專車之類的事毫不在意,都是他平民化作風的體現。他身上沒有工農干部當上大官后的毛病。無論在生活上還是藝術上,他都沒有一點點假尊嚴。
“文革”后,我隨同省里畫畫的老師不時到北京參觀“全國美展”。作為長期在中國美術家協會擔任領導職務的他,一向和我們同住小旅館,同吃小飯店,有一年,我們住在東勝胡同人民日報招待所,他問我們到什么地方吃油條,知道情況的說,往西邊近,有油條而無豆漿,東邊倒是兩樣都有,就是遠。他哈哈大笑,堅定地說,那還是往東,寧可遠走幾步,“漿是根本!”大伙兒這下全學會了他這句話。分明是出來吃油條,但漿是根本,這里邊的道理大家都懂,也不格外分析,許多人日后都學會了用這個典,比如,畫完一幅國畫,要題款時,會說,字是“根本”呀!大家有的正用,有的反用,凡事務必要找出“根本”之處。不管怎么用,念到這兩個字時,用的都是他的口吻。本文開頭所說“米湯”是“根本”,便來自這個典故。
他分明有老資格而不賣,有復雜的故事而不說,能正著說的,常常卻逆著說,比如與魯迅的關系。魯迅對他是很關心的,《魯迅全集》中提到他的地方不止于三處,先還稱郝先生,1936年,魯迅從曹白處得知力群在太原的白色恐怖中平安無事后,復信中專門寫道:“關于力群的消息,使我很高興?!钡θ簭膩硪嬖V人,他一生并沒有親眼見過活著的魯迅。提起這一點他還挺生氣,1936年他們在上海法租界八仙橋青年會開辦“第二回全國木刻流動展覽會”時,他平素一直都在,偏偏10月8號,他到上海世界語會寫標語去了,正好這時魯迅扶病而來。魯迅剛走,他就回來了,11天后,魯迅就逝世了,以至魯迅最終也沒見到他一直關心著的青年力群。魯迅去世后幾小時,他就被請進魯迅的臥房,為魯迅畫遺容。這本是件能吃老本的光榮盛事,但他說起來卻是:正是這件事,讓我名聲大振!因為第二天報紙上全登了他畫的畫,標題刊出“木刻家力群趕往畫像”云云。他一向不喜歡賣弄,他一生與中國現當代諸多名人有密切交往,本身已經是文物級的活字典了,但自己很少提及。不是忘了,是反對賣弄,反對“附驥尾以致千里”的行為。他醉心于藝術和創造,一直葆有真誠淳樸之心,跟他交往,他是想讓人弄懂,而絕不制造云里霧里。正因此,他天真的一面不曾稍減,好奇心一直延續,情感世界始終豐富。許多話說得樸實,卻極在點子上。
八十五歲后,老先生還寫了許多愛情詩,艾青看后認為他仍很有激情,詩寫得不比他的木刻差。建議他多寫。
很少有人能洞悉他和摯友曹白的關系,他自己也很少提及。曹白晚年到太原時,我有幸在家接待過他。知道曹白先生解放后不久就“瘋”了,特意請教力群老人接待的方法。豈料老人說,他比我能喝,酒要管夠。我很驚訝!神經系統有問題的人竟很能喝?感覺定有隱情。果不其然,我和曹白先生喝了不少汾酒,他清清楚楚給我講了他當新四軍時,在陽澄湖打游擊的往事。曾在湖里躲過一個整夜,用蘆葦管子呼吸。我問:對手是誰?他說“忠義救國軍嘛”。我始知《沙家浜》不完全是編的。后來,力群先生告訴我,曹白差不多就是那個郭建光的原型。
看過些中國當代文學史料,我曾想,誰要能搞清曹白瘋掉背后的事,誰也許就能揭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大謎。
但力群先生也不炫耀,不多談。他傳奇人生中有多少戲劇性,他外向的性情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隱情,稱得上深藏若虛。沒有足夠的學養是做不到的。
1990年代初的一個冬天夜晚,下著雪,有人叩門,小保姆去開門,我還沒看見是誰,就見小保姆已經笑得蹲下去了。我到門口看,是他老人家,但見他身穿大衣,斜挎一把吉他,交叉的另一邊又斜挎著一個軍用書包,手里還拎著網球拍。眉毛上掛著白雪,這樣一幅老人的肖像,在中國應該是罕見的吧,他是來還阿黎兒子借我的吉他,順便還有稿子給我看,而且剛在網球館打完了網球。
一般老干部不會這樣,尋常的老大爺更不會這樣,我時常想起他站在門口的樣子,想不出在中國的老人中誰還能這樣。
1990年代中期,我們先后搬到北京,距離很遠,縱然常常想他老人家,也無法看他。他九十多歲之后,我去看過他兩次,基本上還硬硬朗朗的,他送我近期出的書和有他簽字的版畫。我堅信他能活過百歲。
2011年12月25日是他百歲生日,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對過生日有興趣,加之有許多要人前往,我怕亂,也怕打擾,既是盛事,又何必有我哉?便沒去祝壽。不料,生日過后就是元旦,春節又來得比往年早,春節一過老人就病倒,而且竟然去世了。
這幾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獨愴然而涕下。雖然平時我也見不到他,但總知道他還在。在,就有靠。我想,熬過這一段,他又會回來,并永遠駐扎在我心里,再也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