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偶爾,他還是會想起臺北從前那種雙排對坐的黃色公交車。那時候他在松山一家機械廠當技工,晚上則在城內一家學校的夜間部進修。上車的地方是始發站,他習慣在上車之前買一個菠蘿面包當晚餐。有一天,他看到對面坐著一個好看的女生,和他一樣,她也低著頭認真地吃著面包,不過是起司的。女孩兒制服上頭的校名和學號顯示她念的是離他學校不遠的一所女子商業學校,正讀高三。
車子進入市區,乘客越來越多,不過,透過縫隙,他反而可以大著膽子去看她好看的模樣。
之后半年,每星期有三四天,他們倆重復著這樣的路程,通過她同車同學偶爾的呼喊,他甚至知道了女孩兒的名字,但兩人卻連一個笑容都未曾交換。
寒假,長久看不到對方,他竟然覺得很失落,甚至傻傻地想:那女孩兒會不會跟我想她一樣想念我?
天氣轉暖后的一天,在擁擠的車子里,他聽見女孩兒的同學說:“啊,木棉花都開了!”然后女孩兒說:“我好喜歡木棉花,覺得它好男人。”
那天晚上他逃了一節課,跑到仁愛路三段,不顧樹干粗糙刺人,攀上一棵木棉樹,連花帶枝干折下一整段,然后坐出租車回到那路車的始發站等她出現。當他把花遞到她眼前時,她看著他,只是淡淡地說:“你好神經啊。”
第二天傍晚,上車的時候女孩兒走過來,遞給他一個信封,然后依舊坐在對面,慢慢吃著她的起司面包。
到了教室,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里頭有一張貼著一枚一塊錢硬幣的紙,紙上記著5個阿拉伯數字。他百思不得其解,同學罵他笨:“人家叫你打電話給她呢!”
第二天,他撥通她的電話,一段美好的愛情就此拉開了序幕……
在幾年之后的婚禮上,他一字不漏地重述了那次電話里她講過的話。那天,女孩兒哽咽著說:“寒假沒課,我竟然還跑去坐公交車,我知道自己完了。”電話這頭,他熱淚盈眶。
婚后不久,他跟別人合伙開了一家小型加工廠,合伙人管業務和財務,他負責技術。第三年春節后不久,工廠外面忽然沖進來一群人拆機器、搶原料,原來合伙人開出去的支票無法兌現,讓不少合作商受騙。
工廠登記的法人代表和支票出票人的名字都是他,法院以違反《票據法》的罪名把他關進了監獄。更可怕的是,竟然有人不時跑到他家里騷擾、討債,房東要她搬家。而這一切,在監獄家屬會客的時候,她都不曾說起。
直到有一天接到太太的信,他才知道她去了南部,說是以前的同事幫她介紹的工作。她要他堅強,說“我和他都在等你回來”。他是誰?第二封信有了答案,上頭貼的是一張超聲波的圖像,以及她的簡短說明:“醫生說,他是男孩兒。”
他出獄時,兒子已經兩個月大。第一次和她抱著孩子走在南方城鎮的小路上,路兩旁的木棉花正爭相盛開。她從地上撿了個花瓣給孩子,喃喃地說:“要記得,有這個……才有你哦。”直到今天,他還會想起那個黃昏時分她的聲音和表情。
(摘自《女士》)